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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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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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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花生地

                                           父亲的花生地

                                                  明建平

                                                    一

晚上睡觉前,靠在床上玩手机,居然刷到父亲扯花生的抖音短视频。父亲戴着那顶破旧的草帽,穿着我曾经穿过的那件有些宽大的白衬衣,弯着腰用力扯花生。身后的花生棵,一排排摆放得整整齐齐,棵上的花生果一坨一坨的,看着蛮有些喜人。抖音下面收获了很多点赞,收获了很多小红心,还有很多网友问,这是谁家的花生地啊?种得真好!我便一一回复:那是我父亲明绪祥的花生地,最后的花生地。那口气,当然是骄傲,可也有些酸楚。

父亲的花生地有三块,面积约有两亩三分。一块水田,两块旱地。水田紧邻我家老屋的东边,过去一直种水稻,父亲年龄大了,种水稻难以弯腰插秧,才改种花生。两块旱地一块在村北后山岗,还有一块在村东竹林旁。这三块地,现在只种一季,不轮作。父亲说,要蓄蓄地力。其实,是他已经没有多大的气力了。

父亲今年八十三岁。农村有句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已去。”清明节那天,我们兄弟姐妹回家祭拜母亲时,就劝父亲,不要再种地了,轻轻松松的,健健康康的多好!见他嘴上说自己会小心的,态度却不坚决,我们兄弟就想来彻底点,让他到襄阳去,就跟我们兄弟俩住,早晚也好有个照应。父亲却说,我挺过了七十三,现在的日月都是赚的,我有手有脚能吃能做,不想给你们增加负担。再说,我还要种花生呢!绕了半天,又让他绕回去了。

我们拗不过父亲,只好答应他,再种一年。同时反复强调:这是最后一年!这是当着父亲的面说的,私底下,兄弟姐妹五人也商量好了,尽量多回家帮帮他吧,要不咋办呢?

                                                      二

“五一”那天一大早,我和妻子从襄阳出发,回红安老家帮父亲种花生。车进家院门,我摁了两声喇叭,家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我鼻子不禁一酸,想起去年“五一”回家,母亲算准了我回家的时间,早就拄着拐杖倚在门口等我——那是我今生今世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

我让妻子在家收捡收捡,自己则满山满畈地去找父亲。途中遇见八叔扛着锄头从畈地回来,见我满头大汗的,八叔立时会意,并向东指了指,说我父亲在竹林旁边那块地里种花生。

我快步走过去,来到父亲的那块花生地,看见父亲戴着顶历经风雨的草帽,穿着件白衬衣,那是我穿过的留在家里的旧衬衣。衬衣套在父亲身上有些宽大,腰前的围兜沉甸甸地直朝下坠。我知道,围兜里装的是花生米。父亲双手挥锄,在地里挖一个小窝,然后从围兜里摸出两颗花生米,扔在小窝里。父亲的眼睛不太好使,花生米有几次没落窝,他只有弯下腰,把花生米捡起来丢进小窝里。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我的心,也跟着毛焦火辣的。我又气又怜,父亲却又惊又喜。父亲说,回来得正好,赶紧帮我点花生。一听这话,顿时无语。我和妻子开车三四个小时,行程七八百里,回来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我干活,我能说什么呢?以前每次回老家,母亲跟我们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吃了吧?累了吧?快歇歇!如今,再也听不到这样的话了,心里便隐隐作痛。

我气呼呼地对父亲说,你都八十三了,要钱我们给,要用我们买,还这么拼死拼活干什么?父亲停住锄头,直起腰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对我说,我这三块地,是国家土地确权给我的,我有责任种好。别人撂荒我管不了,但我的是绝不会荒的。父亲当过大队书记,说话掐得住人。他把种花生上升到了这个高度,我也无话可说了。

我解下父亲的围兜,系在自己的腰间。父亲挥动锄头,顺手一带,就是一个倒锥形的小窝。我用大拇指、食指、中指夹住两颗花生米,瞅准了一抛,正中窝心。父亲又在前面一拃长的地方挖个小窝,轻轻带起来的土,恰好盖在我刚刚抛下的花生米上。父亲笑着说,还是年轻人眼尖手准。刚对父亲发过火,我想补救一下,就顺嘴回应,夸他宝刀未老。父亲没有听清楚,继续挥锄前行,我则缓步后移,配合得很默契,工作效率也很高,半小时就种完一个四方块。父亲把锄头磕了磕,扛在肩上。又回头看了看,说还有四块,下午再来吧。

父亲的这块花生地,被他用横平竖直各两条浅沟,分割成九个小方块,九个方块都是四四方方、平平展展、光光溜溜的。猛一看,就像九个豆腐块。我想,父亲是要把他的花生地打造成全村的样板吧。父亲说,种花生一定不能懒,一定要清沟。不然的话,下雨天就容易渍水。花生出苗期渍了水,容易泡死苗;结果期渍了水,容易沤烂果。

                                                    三

我五六岁时,家里有八口人,奶奶年老多病,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大都在上学,一家的生计,全靠父母亲操持。那时,虽然解决了温饱问题,但口袋里还是瘪瘪的。奶奶抓药的钱,我们的学杂费,亲戚之间的人情往来,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一大家子人,一年到头总是捉襟见肘的。每每遇上又要往外掏钱的事,母亲都会愁得直叹气。

父亲当时是大队书记,上面让干部带头致富,他总苦于找不到门路。在一次全县三级干部会上,听供销社主任介绍经验时说,我们红安的花生,颗粒虽小,但鼓胀饱满,出油率高,能够卖出好价钱。父亲一点即通,觉得可以试一把,回来就发动乡亲们种花生。可好多人不信,发动的效果并不好。那时候,田都分到户了,也不能强迫人家,父亲就只好自己试。他不光把我家所有的岗地都种上了花生,甚至把别人荒弃的边角地、荒坡地犁出来,也种上了花生。父亲存心要给乡亲们做出个样板,播种前,地犁得深、土耙得细。出苗后,草又拔得勤,药也打得及时。因而他的花生也长得喜欢人。收花生时,花生棵堆在稻场上,看上去就像座小山。那一年,家里收了四千多斤花生,父亲请来一台拖拉机,拉到集上卖了,换回一大摞钱。乡亲们见他说的是实话,翻过年就纷纷效仿了。

现如今,父亲拾掇他的花生地,比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屋旁边那块花生地,因为临近村子,往年种的花生,时常遭鸡啄猪拱牛踩,导致出苗率低。父亲今年种完花生后,操起把砍柴刀,先到东边竹园砍了一捆竹子,又到前面山上砍了三四捆荆条。回来后将竹子锯成米把长的竹棍,一头削尖,按照半米一根的距离,整整齐齐地插在地坎四周,再把荆条的叶子捋干净,然后就蹲在那里,细心地编起篱笆来。

蹲的时间长了,站起来时头一晕眼一花,一屁股坐在花生地上。父亲自己愣怔了一会儿,看看旁边没人,只得用手撑地,缓缓地站起来,嘴里嘟哝道,老了,真的老了,不中用了。父亲回家喝了几口茶,寻了个凳子,搬到地坎边坐下,继续编他的篱笆。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还未起床,父亲打来电话,满心欢喜地说,三块地的花生都出苗了,特别是老屋旁的那块地,花生苗没缺棵,最整齐也最壮实。说这话时,就像又得了个孙子似的。还说真后悔前几年没编篱笆,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春天。

端午节那天,我和妻子依然回家探望老父亲。母亲逝世后,父亲一个人很孤单,节假日我们尽量回家陪他。回到老屋,堂屋门半掩着,不见父亲人影。妻子默然无语,从后备箱里拿出我们带的菜,就到厨房里做饭。

我转身去了老屋旁那块花生地,父亲果然在地里拔草。他像鸵鸟一样,头扎得很深,背弯得像张弓,屁股翘得老高。偶尔慢慢抬起头,直起腰,将刚扯起的杂草挽成一团,奋力向地坎上抛。发黄的帽子下,一张古铜色的脸,沟沟壑壑里布满汗水,沟壑里装不下了,便滴滴嗒嗒地掉在花生叶上。

花生叶碧绿青翠,中间还点缀着千万朵黄色的花。花生开花虽然不香,但仍引来一群一群的蝴蝶翩翩起舞。那会儿我便想,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生长。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原来的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地,现在长满一地的花生。恍然之间,我有点懂父亲了。父亲最爱的,就是万物生长。从平整地块到播下种子,从嫩嫩的芽尖到茁壮的青苗,再到开枝散叶,铺满整个地块……这些,也许就是生命的意义吧。

我拿了一罐王老吉,推开篱笆门,走到花生地中央,拉开扣环递给父亲。父亲先是一惊,又很自然地接过去,咕咕噜噜喝了一大口,喘过一口气才说,真好,又甜又解渴!我说,你硬是要干活,就趁早上和下午出来干,凉快些。这大中午的,太阳这么大,太热了。父亲说,太阳大,草死得快!

八叔从远处回来,跟我打过招呼,便大声对父亲说,老大,整个村的花生地,就数你这块长得最好啊!父亲很享受他八弟的恭维,很乐意听他八弟夸他老支书老把式会种地,就像舞台上的主演谢幕时,很享受观众对其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一样。父亲回应道,饭后过来喝茶。说完又一头扎进花生地,仔细寻觅棵间的杂草。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大地也是有感知的。就是一棵花生,你清除它旁边的杂草,施于它关爱的恩泽,它回报你的,必是倾尽全力的蓬勃,必是让人觉得没有被辜负的收获。

                                                   四

中秋节那天,我打电话给父亲,问他三块地的花生扯完了吗?要我们回去帮忙吗?父亲大声说,快扯完了,不要回来,莫耽误工作。又说,后山岗和竹林旁两块地的花生已经扯完了,今年干旱得厉害,都不强,没得几个果。他准备明天早上去扯老屋旁那块地,那块地抗了两次旱,浇了两次水,看长势应该还不错。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父亲转过屋角,轻推篱笆,来到那块花生地。看着花生叶子大部分都枯黄了,有的已经凋零,花生棵子盘在地上,有的已经发黑。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最后一年的收成,主要看这块地了。是个瓢还是个勺,马上就见分晓了。在那个短视频上,只见父亲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用力左右搓搓,然后弯下腰,顺手从地边拔了一棵,稀稀溜溜的几颗花生坠在根上。父亲没有失望,继续朝地中间拱。突然,他右手一沉,居然没把那棵花生拔起来。父亲搭上左手,双手用力一提,提起好大一块,地面露出好大一个坑。稍用劲抖了抖,沙土簌簌落下,根部缀满黄澄澄的花生果,活像“鲁花5S”花生油的广告画面。

爱,终于结果了。热烈的爱,终于结出丰硕的果。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八十岁后,父亲对这三块地的爱,超过他的儿子,胜过他的孙子。特别是对老屋旁这块花生地的爱,爱得热烈,爱得深沉,爱得深入骨髓。父亲每扯一棵花生,就把它像木匠弹墨线一样,笔直地铺在地中间。挂满花生果的花生秧根部,一律朝向机耕路的方向,很是壮观。

往常,乡邻们路过他的花生地,都禁不住啧啧称赞。父亲笑而不答,但心里在琢磨,若干年后,有人再经过这块花生地,会不会再说起这样的话题呢?

第三天,花生快扯完时,恰逢两名乡村振兴工作队员来村里走访农户,两人见过父亲的花生,很是惊诧:大旱之年,居然还有这么好的收成!跟父亲打过招呼,问父亲,老人家,你叫什么名字?父亲昂起头,乐呵呵地笑。一旁的村干部说,这是老支书明绪祥,耳朵有点背。两名队员围着父亲和他的花生地,拍了好多照片,然后朝父亲竖起了大拇指。父亲想客气两句,可又不知怎么说好。只得站在那里,不住地搓手。脸上,仍旧是乐呵呵的笑。

                                                               (原载《汉水》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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