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间
熊章友
一
如果不是齐蕙出现,冉水生本来要关了水云间的。开水坊越来越难维持,一个人要守摊,要捡柴火,顾头不顾脚。开水坊没人照管,等于做了桩良心买卖,自觉的往百纳箱塞个钢镚,不自觉的看看左右没人,打了水就走。一暖壶开水收费一块,其中含水电、房租、人工,去掉这些基本没啥赚头。中间再夹几个溜号的,忘带又忘补的,大钞拆不开的,最后落进兜的就不剩几个子儿了。最初他也没想到壶有大小,就笼统说一壶一块,这一说,小壶立马不见了,二天提进开水坊的,都一色崭崭新的大壶,冉水生错愕不已。但是话刚说出去也不好翻脸不认,只能先这么着了,想着以后再生个借口涨起来。转眼水云间已开张三年,一块钱还是一块钱,不知道是不是借口不好找。他也想过要雇个帮手,招工启事贴出去一年多,没人来应聘,估计是嫌薪资开得太低。都啥年代了,月薪八百也想招人!这是当初招工启事刚贴出去时听到的话。现在这话也听不到了,那张不招人的招工启事,贴在墙上像一块忘了揭掉的膏药,冉水生就想,干脆关张得了。这话说了几回,每回都有人表示惋惜,水云间关了,往后这一片想喝口开水都难。冉水生心里就有些不落忍,关张的事拖了再拖。
中秋节吧,过了节一定关。
可是,就在中秋节这天,齐蕙走进了开水坊。
冉水生记得,那天他特意去菜市场割了一斤五花肉,准备做个蒸碗子过节。蒸肉是道大菜,在老家襄阳一带,非得过年过节才舍得吃。即便现在条件好了,轻易也没人架锅蒸肉,嫌蒸肉麻烦。冉水生正把腌制好的肉片裹上炒粉装碗,室内光线倏地一暗,抬起头,就见一女子站在门口。
大哥,把碗开水给我孩子喝有吗?
冉水生说,当然,开水坊还能没开水!不过,他奓着两只手,你自己进屋倒。
女人就进来了。女人身后,跟着一个孩子。冉水生打眼一瞧,发现这孩子不对劲,三四岁了还流口水,长期被口水濡湿的下巴赤红赤红,红得像要渗出血来。但这孩子一直在笑。是模样儿笑,并不见笑出声来,那笑容一成不变地新鲜着,像贴在脸上的一幅画。冉水生因这孩子,多看了一眼女人。女人很漂亮,漂亮得有点不真实。深圳街头难得见到漂亮女人,漂亮女人都在老板车上,或是养在各种笼子里。这话是来打开水的男人们说的,冉水生没见过那种笼子,也没往谁车里面看过,但是他信这个话,他老婆就是被一个开车的男人带走的。而且,老婆顶多算有几分姿色,跟这个不能比,这个叫真漂亮。这么漂亮一个女人,竟有这么一个孩子,冉水生心里怪可惜的。除了可惜,也还有那么点敬重的意思,这么漂亮居然没在某只笼子里。假若她也有一只笼子,肯定不会带着一个病孩在风尘里流浪。
大哥这是摆蒸肉碗子哈!
女人端着水杯。杯子里的水很烫,不敢喂孩子喝,她的一只手在杯口扇风,突然这么问了一句。这话好奇怪,不是话奇怪,是发音奇怪。明明刚才她还讲普通话,现在突然蹦出一句方言来,还是襄阳一带的方言。冉水生挺吃惊,因为他也讲普通话。在外面混久了,讲普通话成为习惯,也是需要。不管标准不标准,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憋一口普通话,除非遇到的是家乡人。
可是,你凭啥就敢认定我是襄阳人?
没有呀,就是一蒙。女人轻轻地笑,还真蒙对了。——你这碗子像是老家的做法。她又补了一句。
冉水生“哦”了一声,立马显出热情。这热情,是挂在脸上的那层笑晕。冉水生不是见面熟的人,他言辞短,尤其在女人面前,特别是在漂亮女人面前,会急促得说不出话。此外还有点疑惑,为什么呢?打门口过,进来讨碗热水喝不奇怪,跟一个烧开水的攀乡亲,有点奇怪。
似乎为了打消他的疑虑,女人单刀直入,大哥还招工吗?
招工?
冉水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一直在招工吗?
冉水生说,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招到人了?
不用招了。
为啥?
不做了呗!
女人明明很失望,却又是轻轻一笑,钱赚够了?
哪里,这一行有啥钱赚,糊个嘴。
那是有了更好地发展。
也不是,冉水生把码好的碗子放进蒸锅。立刻,狭小的空间就被蒸腾的水汽弥漫,人罩在云里雾里,说话隔山隔水似的缥缈,我自己都不晓得,关了水云间去干啥?
那就别关了呗。
二
水云间后来没关成,是因为那个孩子。那天冉水生和女人说话,一分钟时间没有顾及到,孩子竟把他的蒸锅掀了,开水泼出来,烫了孩子的脚。孩子住院期间,冉水生天天往医院跑,一个月跑下来,他的账户余额跑得只剩九百七十块零三毛钱。水云间开张三年,刚够给孩子植一块皮,这会儿如果关了水云间,不说那娘儿俩,冉水生自己都没日子过。不关水云间,女人留下来似乎不再有争议,所以谁都没有特意提这事。所谓默契,实质上是没有选择,只能绑在一起奔条活路。但是有一件事,冉水生认为有必要说在前头,就是怎么给齐蕙开工资。齐蕙说,你认为现在还有必要谈工资?
冉水生想说工资还是要谈的,被齐蕙的手势坚决地堵住了,啥都别说,一起把水云间做好,把你丢在医院的钱挣回来,其他的以后再说。
当时可能都没意识到这个“一起”的内涵,她其实不止说开水坊的经营,还应包含生活问题。不谈工资,劳资关系不成立,也不存在利益分配,这种经营性质属于家庭作坊、夫妻店。齐蕙不要工资,在她看合情合理,这是她应该偿还的债。冉水生不开这份工资,就得负责娘儿俩的食宿。吃饭没问题,问题是住宿,冉水生只有一间房,十四平米不到,租金每月五百五。这间房,进门还隔了个卫生间,用以起居的空间也就十来平米。这么点空间,不可能另外安置娘儿俩。退一步说,空间够用也不好一间房里支两张床。虽然在深圳生活的外来民工,有不少临时夫妻,但那都是相处久了,关系自然到了那个份上,他们才几天?还一个医院一个开水坊,冉水生虽然一天几趟往医院送吃的喝的,却总是来去匆匆,基本上没话说。不仅没话说,心里还多少有些膈应,因为目前这种关系,是缘于一场伤害。齐蕙儿子受了伤,她心里疼。冉水生无缘无故贴进去几万块,心里也疼。两方面还都说不清到底谁的责任,感觉都特无辜。这样一种尴尬,不太可能擦枪走火。所以,要安置这娘儿俩就只能另外租房。冉水生也说要给他们租间房,但是目前拿不出钱来,他的卡上就剩那点钱,马上要交房租、交水电费,还有吃的喝的,都要钱。深圳不比内地,买把蔬菜没个七块八块拿不走。租间房,当月房租加一个月押金,少说一千块钱往上靠。冉水生把家底一亮,齐蕙立马说,不租不租。冉水生说,不租没地方住啊!他心里的意思,是希望齐蕙能拿出点钱来,算他暂借也行。但是齐蕙已经不止一次强调她没钱,当初儿子烫伤急需钱住院,急得直掉眼泪,也没掏出一个子儿来,那样子真不像装的。他忍不住想,咋能这么干净呢,之前怎么过的?这话当然问不出口,好吧,你们住这屋。他只能这么说。
齐蕙扭过头去笑,脸上一抹红晕,八成理解错了。啊不用,我们就住水房里,水房宽敞。
开水坊是临时搭建的简易房,三面包围,一面敞开,若说空间,支张床没问题。但是这张床不能固定下来,固定下来顾客就没了进退空间,只能晚上支,白天撤。女人起居麻烦多,撤来撤去费事。再说,这间房夜不闭户,也不适合女人住,要住只能冉水生住。
三
就这样,齐蕙成了水云间的实际掌柜。自从她来以后,开水坊的事冉水生完全撒手了,他只负责捡柴火,并把捡回来的柴火打成截,或者劈成块,然后码垛。码垛是齐蕙的主张,以前没这道工序,以前捡回来的柴火都堆在露天里,横七竖八的,要烧的时候抽几根出来,用大板斧砸成尺把长的短截,以能扔进灶膛为标准。这里是水泾老村,住的都是外来民工,没谁特别在意环境,只要没堵了道,大家便相安无事。齐蕙第一次烧锅炉,就对冉水生说,这样不好。冉水生没吭声,齐蕙就没往下说,等冉水生捡柴回来,齐蕙已经把柴火打截上垛了。那段时间柴场存柴不多,冉水生一个人要管理水坊,还要跑医院,没时间捡柴。但三两百斤总还是有的。齐蕙在这么短时间处理好这堆柴火,委实不容易。冉水生围着柴垛走了一圈,回头问:你弄的?齐蕙嫣然一笑,咋,不信?冉水生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面却佩服得不行。这以后,冉水生每次捡柴回来,都悄没声地把柴禾处理顺当,接着垛子往长往高里码,没用多长时间,就码了几大垛。冉水生在心里估算,即使从现在起一根不捡,也够烧半年了。
有了几大垛柴火,就像总担心没米下锅的主妇终于攒下几大缸白花花的大米,有种再也不用为吃饭发愁的轻松。齐蕙不知从哪里拖回来几块生锈的绿皮瓦,把柴垛妥妥实实盖好,对冉水生说,以后不用那么辛苦,一天好歹捡个一车半车的,够当天往灶膛里填就行,捡多了没处码。
冉水生开始有了开心自在的日子。每天早晨一起床,齐蕙的早餐就摆上了饭桌。一碗粘稠的白米粥,几片烤得焦黄的馒头片,一碟襄阳特产大头菜炒肉丝。大头菜是齐蕙从襄阳邮购来的,但起念的却是冉水生。冉水生爱吃烤馒头片,把馒头切成指头厚的薄片,放在灶门口慢慢烤,烤到两面焦黄,配上一碗粘米粥,冉水生能一口气吃掉两个馒头的烤片。那时的配菜是超市卖的麻辣萝卜条。萝卜条产自重庆,口味重,偶尔吃一两次感觉很开胃,吃多了反而败胃。冉水生就说,还是老家的大头菜好。大头菜深圳这边也有卖的,但是不一样。这边的大头菜软塌塌的,没嚼头。不像襄阳的大头菜,黑如墨碳,硬如石头,外面裹一层盐霜,托在掌心如秤砣般扎实,刀切下去能听到“吱吱”声。切好的细丝要用凉水浸泡一小时以上,再用清水洗两遍,炒出来才咸淡适宜,嚼着脆生生的,爽口。他这么一说,齐蕙就记在心里了,没几天,早餐桌上就换成了大头菜。
冉水生吃饱喝足,不管捡不捡柴都会按时出门。他的那辆脚踏三轮现在装上了电瓶,变成了电瓶车。只要负载不是特别重,就不需要人力驱动,电门一拉,也能跑出呼啸的快感。每次出门,齐蕙都要追着屁股喊,跑慢点,跑慢点!
送走冉水生,齐蕙回头时,好几个巷口三三两两打开水的人,正向这边逶迤而来。齐蕙赶紧跑回水坊,往灶膛里填进几块劈柴,拉上灶门。灶膛里立刻呼呼作响,火力剧增,只见压力表上的红色指针“蹭蹭”往上跳,很快达到沸点。警报响起时排气阀自动打开,蒸汽便从气孔喷出来,弥漫在水坊狭窄的空间里。此刻,第一拨水客刚好走到。
里面云遮雾罩的,摸一把没问题哈老板娘!
别净想摸女人,小心钱包被人摸了。
能摸下妹子,钱包摸就摸了,哥不心疼。
哼,听口气就晓得,出门时老婆只给了一瓶开水钱。
水坊外面一团笑。
谁瞎眼睛摸有庆的钱包?
嘿嘿,就有个瞎眼睛的!大前天有庆在地摊上过早,临走扯了一把餐纸揣兜里,遇到个瞎眼睛的,跟了几条街,好不容易逮到下手的机会,扯出来一坨揩屁股纸,气得指着有庆骂,该、该死的——骗子。
有庆一头雾水走出来,说,胡球扯,明明是我骂他不长眼睛。那家伙都蒙了,硬忘了逃,还敢骂?
哈哈哈……
齐蕙每天都被类似的玩笑包围着。男人们到她这里来,似乎就是为了讨开心的,打开水不过是个幌子。玩笑有轻有重,有些无伤大雅,有些却不堪入耳。素一点的她会接过去,逗个乐子;遇到恶俗的,就扭过脸掩口而笑。她总是拿捏得很好,不迎合也不小气,落落大方又温婉含蓄,从不给人难堪。这帮男人长年生活在城市,却和城市格格不入,出门摩肩接踵的,碰到的全是陌生冷漠的面孔,只有她每天在这里真诚地等他们光顾。他们爱跟她开个玩笑,一是因为内心寂寞,二来因她不起恼。在他们眼里,她是一只落地的凤凰,有着凤凰一样的美丽和高贵,却没有凤凰的高冷和傲慢。凡是走进水云间的人,不管男女老幼,都能从她身上匀到一份同等的温馨。有人说她善良,也有人说她圆滑。有人说她是大众情人,也有人说她是阿庆嫂——铜壶煮三江的那个阿庆嫂。多少回,意犹未尽的男人一路哼着小曲:“摆开了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人一走,茶就凉……”唱归唱,但只要走出工厂大门,他们照样一路狂奔,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腾空保温瓶,然后一溜烟往水云间跑。现在,来水云间打一瓶开水两块钱,不但没人抱怨涨价不合理,反而打得更勤。是啊,一块或是两块,多大个事呢,少抽一包烟跑八趟水云间都够了。不跑水云间不也得喝水,也得洗用?自己烧水不得用电?一度电价明里一块五,暗里鬼晓得啥价,出租屋里又没个大型家用电器,电费月月一百多——多用多吃亏啊!吃亏不说,还危险,万一短个路失个火,损失无从计算。男人们总能找到理由支持自己频繁光顾水云间,害得齐蕙每晚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清理完那些零零碎碎的钢镚和纸币。
水坊发生的变化,冉水生并不知情。也许知道一些,因为齐蕙每天都会跟他报收入支出。如果他对收入不够敏感,那每月上涨的水费呢?
不管怎样,冉水生就是不过问水坊的生意,水坊完全交给齐蕙了,他只负责捡柴火。每天天一亮他就出门,骑着他的那辆改装电瓶车,出入于城市的建筑工地。城市总有盖不完的房子,也有拆不完的房子,这一建一拆,就会有很多废料产生。有报废的模板、打点的支撑、折断的竹跳板;也有扔下的沙发、木床、桌子、茶几,这些砸烂了都是柴火。在别人,或说在社会,这些是垃圾,清除这些垃圾还需要人力财力。在他,则是生计。他帮人清理场地,帮社会减轻环保压力,同时解决了三个人的吃饭问题,这是不是也算为城市建设出了一份力,为社会稳定作了贡献?他不去想这些,想这些干啥呢?他只知道,要想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就得有一门营生。烧开水就是营生。这个营生过去是他的,现在当然还是他的,但目的不再是为他自己,他身后有个女人,还有个一刻也离不开女人的孩子,他的目的是为他们。说来也很奇怪,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本来跟他没得毛关系,和他有关系的是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现在却成了别人的目的。有时候想想,觉得这个社会挺不可思议,什么都弄颠倒了,颠倒了还不能说没道理。不然他怎么能接受这一切,而且还没脾气呢?
四
冉水生如果什么都不想,倒觉得眼下的日子其实很滋润。水坊不用他操心,吃的喝的有人张罗,饭菜虽然简单,但荤素兼备。齐蕙手艺不错,关键是人不懒,会调剂,做出来的饭菜吃着格外香。人又能吃多少呢,杯酒碗饭而已。有钱人把厨房安在酒楼饭店,也是图个嘴巴舒坦。只可惜胃就拳头大,撑破不过半斤粮,装不下人的欲望。这么一想,挣多挣少真没那么重要。冉水生的银行卡曾经也躺过小十万,日子并不见得踏实。倒是现在两袖清风,反而活得优哉游哉。
人知足,天地宽。冉水生骑上他的电动三轮,就忍不住想哼哼。他爱哼《沙家浜》里的“智斗”那一段:这个女人不寻常……冷不丁,前轱辘几个摇摆,顶在路牙子上。
呵呵,唱上啦!
冉水生一脸紫色,还是忍住了,瞎哼哼哩!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高兴不是?
胡球扯——哎你姓石,还是姓史?
管球他的,都一个音。
到底姓啥?
石好吧。问恁清楚搓球?我就不问,晓得你是烧开水的就行。
人不一样,老石。冉水生正色道:跟你说啊,人家来开水坊是打工的,没别的啥事儿,你别乱说好不好。
扯淡,打工看上你开水坊了!你付多少工资给她?
冉水生答不上来,扭头摆正车把,想走。老石的三轮往前移半步,别住了他的车轱辘。
别慌走啊,听我给你分析分析行情。
人和人不一样,老石。
冉水生把三轮倒出来,就地360°转圈,反向而去。
这事儿过去三天,冉水生再次遇上老石。老石也是长年踩三轮,又都在水泾老村住,遇上不奇怪。遇上就遇上了,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同一段路而已。老石干的是收废品,废品有废品的路径,道不同不相为谋,出了村口就各奔东西。然而这回没有,这回他们居然奔了同一个方向。
老石告诉冉水生,昨天从一个烂尾工地路过,发现圈地里面扔了很多木头支撑,够你跑一个月不换地方。老石说。
开水房现在不缺柴火。也正因为不缺柴火,冉水生才愿意跑这一趟,不怕误了捡柴。跑到地儿一看,还真像老石说的,有很多废弃的圆木,有些已经腐烂了,脚一踢就断成两截。两个人绕着工地转一圈,只发现几只野狗在没膝的野草间腾跃疯跑,没见一个人,连人的痕迹都没有,就把车扎下了。冉水生捡木头,老石在草窠里搜寻金属废料,各有所获,皆大欢喜。回程途中路过一个彩票站,老石喊歇歇脚再走,先停了车,转头去路边小店买了两瓶冰红茶,递一瓶给冉水生。冉水生有些迟疑,终究还是接了,接了便不好意思不随着老石。
彩票站生意挺好。深圳彩票站多,卖福彩的,卖体彩的,每隔一里半里总能遇到一家。以前冉水生也经常路过彩票站,也在彩票站门口观望过,就是没打算走进去。今天是第一次。他这么说了一句,老石的一只脚已经在门里头,回头应道:啥都有第一次。后来冉水生经历了一连串的第一次,回想起来竟都是由此而来,便觉得老石这句话暗藏了什么玄机。
那次本来没打算试手气的,老石也劝他先别忙下注。彩票这东西有规律,你不懂别瞎买,先熟悉走势图。老石说。老石一进门,很多人和他打招呼,老石你感觉今天蓝球出几?老石在走势图前站定,左手抬着右肘,右手托着下颏,一副老玩家的派头。审视片刻,拧过头说:我看好16。16是上期的遗号,也是上上期的遗号。一个号连出三期,在概率上是极低的。一屋子人听了都笑,显然没人认同。冉水生不懂这个,但有一百期的走势图在墙上,从上面看,蓝球重号一共两次,都是两期同号。这次三期同号,显然不大靠谱。老石却说,大家都认为不可能,恰恰就有可能。话是这么说,临下注他自己也动摇了,16只买了五注,然后机选了5注。旁边有个默默无闻的人,却用16作蓝球投注了十个8+1的复式,一沓大钞扔进去眼睛都不眨一下。冉水生突然就有了冲动,冲出票口喊:给我机选三注。里面问他要复式还是单式?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老石就在后面替他回了话,单式。然后凑近冉水生耳朵,说,那家伙是个老板,开工厂的,每期都是几百几千往里面扔,我们不能跟人比。
第二天清早,冉水生在村口会到老石,便直奔彩票站。人还没进站,就听里面有人跳脚,妈的,真开16啊!老石听了,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这一耳光把冉水生打蒙了,明明你买对了怎么打自己一耳光?老石恨恨地说,买少了。
那天,老石的两张彩票,一张中了25块,另一张中了两百块。中25块的是自选票,蓝球16。中两百块的是机选票,其中一注居然买对五个红球,四等奖。可惜蓝球错了,不然就是个三等奖。三千块奖金本该收入囊中,却因一个闪念不翼而飞。老石兑出奖金,想想,又打了自己一耳光。这一耳光刚落下,门口就扯进来一张条幅,祝贺本站喜中三等奖30注。这无疑是那个老板的战绩。30注三等奖,还有若干个四等奖,奖金总额小十万。横幅拉出不久,老板人就到了。按游戏规则,三等奖是可以在彩票站直接兑奖的,但柜台上现在抽不出这笔钱,售彩的女孩就给老板打了电话。等钱的这段时间,大奖得主从人群中认出了老石,过来跟他握手,说别走了,中午我请客。
为这顿饭,两个人给自己放了假。中午在一家茶餐厅吃饭,老板说,这是他自己的餐厅,让他们随便点,不用客气。两个人都觉得老板仁义,彩票是人家自己买的,关他们啥事儿呢?饭桌上,老板对他们说,以后可以跟他联合玩彩票。我没时间坐下来研究,你们有时间。老板说。当时就交换了手机号,约定每期由他们提供8至10个号码给老板,老板出钱购彩,中三等奖以上按四六分成,他们四,老板六。你们有意见吗?老板问。冉水生看老石,老石想了一下,说,可以。但是,老板追加了一条:给我的号码你们不能再买,再买你们另外选号。老石也答应了。事后冉水生问老石,四六分你不满意?老石说满意死了,哪里谋这种好事去!说完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满意你怎么憋半天放不出个屁?冉水生说。我不能太爽快呀,太爽快好像我捡了他便宜似的。我得让他知道那四成不是他给我的,而是我应得的。老石的样子像大奖已经唾手可得,冉水生一时又羡慕又失落。老石瞅他一眼,说,脸色这么差,老婆跟人跑了?忽然记起他老婆真跟人跑了,呵呵,说漏嘴了——不过你没损失呀,不是白捡一个吗,这个比原来那个漂亮,你赚了。冉水生还是没吭声。老石就说,放心哈,都在一起玩,我这四成肯定有你一份。
五
齐蕙发现冉水生买彩票了。她是洗衣服的时候从他衣兜里掏出来的,起初以为是钱,外面摸着扎手,像钞票折起来的感觉。掏出来一看是彩票。看到彩票,齐蕙心里像一根针刺进去了,疼感尖锐且持久。她提着衣服,愣在那里很长时间,直到儿子天天一头撞在屁股上,她才醒过神来。
冉水生回得很晚。这段时间他总是回得很晚,基本上都在七点以后,有时候要晚到九点以后。之前齐蕙出来接车,都要问一声,咋这么晚?冉水生从未正面回答过,都是嗯一声。齐蕙就说,柴不好捡少捡点,够当天烧就行,咱们备得够多了,不愁。冉水生说,啊。第二天肯定还是回得很晚。他回得晚,生活程序就被打乱了,以前五点吃晚饭,五点半到七点半是打开水的高峰,这个时间段没工夫干别的。冉水生一晚,晚饭只能推迟到八点以后,这时候饭菜早凉了,得重新热一遍。热一遍不是多大个事,干活的人也不在乎新不新鲜,关键是儿子天天,每到这个时候就不对劲,特别闹人,医生说是周期性发作。以前儿子一发作,齐蕙就喂他吃药,那种药有麻醉成分,吃多了不好,加上经济的因素,齐蕙把药停了。停了药,天天不能入睡,得有人伺候他。而且,齐蕙还怕吵到冉水生,儿子一闹就赶紧抱他去公园或者是超市,那种地方人多,人多能缓解儿子的焦虑。现在什么都乱了,所有问题集中到一块,搅得齐蕙有点心烦意乱。
冉水生卸完车,往一堆归拢柴火。齐蕙抱着天天,腾不出手帮忙,就说,先放那儿吧,明天我弄。
冉水生问,你们吃了吗?
齐蕙说,等你哩。
以后别等我,饭好了你们先吃。冉水生说。
见齐蕙没吭声,冉水生就又说了一遍,别等我。齐蕙这才轻轻一笑,说啥哩,你是老板。
嘁!
齐蕙一般晚上不进水云间。十点以后封好锅炉,把锅炉剩下的热水放进两只桶里,一桶留给冉水生,一桶提进上房自己用。出门时道一声晚安,并不是为了礼节,而是告诉冉水生她不再下来了。她不下来了,冉水生便可以把自己脱光,痛痛快快洗个澡。也只有她不下来了,他才能铺床睡觉。没办法,水云间是工作间,不是专属寝室,也就不能随心所欲。今天齐蕙忘了这声晚安,提水出门时咳了一下。冉水生不确定是不是这个缘故导致她忘了道晚安。他已经成了习惯,没有这声晚安心里不踏实,总觉得有个仪式没完成,总觉得齐蕙还会下来。齐蕙如果真是忘了,是有可能下来的,因为这也是她的习惯。但是,什么时候下来却不一定,这取决于她什么时候想起来。也许马上,也许要过会儿,也许压根儿想不起来,或者想起来时她已经睡下了。总之下不下来是个悬念,像双色球每期开出的奖号,都有可能,又都不确定。冉水生一时没主意,就走出水云间往上面张望了一眼。上面房里灯还亮着,不知道人睡没有。自从他把床铺搬下来,就再没上去过,有两回齐蕙喊他上去拿衣服,他磨叽半天没上去,最后还是齐蕙送下来的。因为不常关注上面,他不知道齐蕙有没有点灯睡觉的习惯,所以上面亮不亮灯不说明任何问题。
冉水生退回来。时间还不算很晚,他也没感觉怎么困,索性研究起彩票走势图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小报。小报是从彩票站顺回来的,上面有最近一百期走势图。把小报铺在床上,他像棋迷面对一盘下残的棋局,开始苦心琢磨。慢慢地,几个号码从空格中渐渐凸起来,像涂了显影水的密写情报。现在冉水生对彩票有了些研究,或者应该说感觉,每期总能猜中两三个号,甚至猜中四个号也不奇怪。有次他买了三注彩票,居然把当期的大奖奖号全部囊括其中,只可惜没放到一起,致使大奖失之交臂。假若他是那个老板,或者老石相信了他的感觉,把他预选的号码提供给老板,那么大奖就诞生了,诞生在他的手上。那天老石还请他吃了饭,饭后又拉他去找洗头妹。找洗头妹当然不是为了洗头,这谁都知道。老石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他不告诉老板。老板现在是老石的金主,等于他拿老板的钱在玩彩票。而且老板厂里的生产废料也让他垄断了,别人谁都插不进手。老石害怕失掉老板的信任,说穿了是怕冉水生取代他。你不是干这个的,你不懂行。老石说。
冉水生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就是收个废品,还人家不懂!玩彩票以前你比我懂,现在呢?
一眨眼时间溜走了半个钟点,冉水生撑在床上的那只胳膊感觉有点木,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记起齐蕙留给他的那桶水,怕是已经凉了,过去一试还有温热。再不洗,过会儿真就凉了。于是走到门口,探出半个肩膀往上看,上面依然亮着灯。这回肩膀没往回缩,直接被拉出去了,像有根绳索套住了他的脖子。拽到门口,里面隐隐约约有哼唧的声音,像呻吟,像……冉水生脑袋嗡的一响,人便僵了,戳在那里像个木乃伊。
齐蕙后来说她听到一声“啊”,才去开了门。冉水生说他明明没有“啊”出声,是你心里感应到的。齐蕙笑笑,没再分辩。
打开门,齐蕙看到冉水生站在她门口,心一下就软了。她当然不知道冉水生是为一桶水上来的,她问,你站多久了?冉水生张了张嘴,嗓子眼像卡了根刺一样难受。齐蕙跑出来,说你不晓得喊门啊,傻站着?又说,你从哪天开始在我门口傻站的?冉水生本来还挺尴尬,大晚上的跑到女人门外贴壁根,还被女人逮个正着,你说尴不尴尬?不曾想齐蕙是这个态度。他心里一热,也没顾得考虑结果会怎样,就一把抱住了她。齐蕙挣了一下,其实不能算挣,就是想把胳膊抽出来。冉水生以为她在挣,紧箍的双臂突然失去了力量,这时候齐蕙反过来抱紧了他。
六
齐蕙男人是因彩票出事的。男人叫徐徵,本来大学读得好好的,一个暑期过完,突然说不想读了,要跟人学工程预算去。学工程预算不假,但动机不是为了工程预算,动机是为齐蕙。齐蕙当时高中刚毕业,高考没过线,又不想多受一年罪,就跑到她二叔的工地,缠着二叔给她安排工作。二叔的建筑公司颇有些规模,安排个把人不是问题,问题是她适合干啥。二叔第一次不是用父辈的眼光打量这个侄女,发现这孩子咋长恁漂亮,漂亮是财富也是祸患啊!生意场就是一锅浑汤,谁掉进来都别指望干干净净地出去,万一出点差错怎么跟哥哥交代?二叔心有余悸,却不好直接拒绝,就带她进了一个工棚,指着一堆钢筋和一群忙碌的钢筋工说,要做只能做这个。二叔本以为这里的工作环境会把瓷娃娃样的姑娘直接吓回去,谁料“瓷娃娃”二话没说,一头扎进那帮脸上脏得像喜剧小丑的工人堆里,赶都赶不开。二叔看出这孩子身上有股倔劲,就安排她跟一个老财务学工程预算。老财务有天带了个年轻人来,是他妻弟的儿子,就是徐徵。徐徵一见齐蕙就走不动路了,对老财务说,姑爹我没救了,此生注定是她的俘虏,非她不娶。徐徵当时还在读大三,暑期在家没事,就跟着姑爹跑工地,说是提前实习,不期遇上齐蕙。齐蕙当时刚出钢筋班三天,给老财务的印象除了人漂亮,真谈不上什么好感。而人到一定年龄,对女人的漂亮是持谨慎态度的。不过,他的谨慎却不是因为女孩漂亮,而是女孩的出身。齐蕙是农村姑娘,又没读多少书,这种女子以后要么做花瓶,要么找个粗糙男人过日子,不消几年就会花容尽失,掉进村头巷尾打哈哈的婆娘堆里找不出来。而徐徵是大学生,又是城里人,按现在的说法叫不同频。这两个人组合家庭,将来会有很多问题。徐徵听不进姑爹的话,跑回去跟父母说,父母态度更坚决,完全是不商量的语气。不商量就不商量,徐徵有他自己的主见,父母左右不了他的感情。让他没想到的是,齐蕙居然跟他父母一个腔调,我们成不了,你死了这个心吧!徐徵问她为什么也这个口气?她说,这不明摆着吗,你是城里人是大学生,我是农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好,这个破大学我不读了,我来工地打工,这下总配得上你了吧?齐蕙以为他说着玩儿的,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走开。谁知徐徵会来真的,一纸退学申请寄出去,第二天就扛着铺盖卷住进了工棚。齐蕙那天跟着老财务去了另一个工地,傍晚回来听二叔说了徐徵的事,当即气冲冲闯进工棚,把几个正冲澡的男人惊得“嗷嗷”直叫,不知该往哪儿躲好。齐蕙竟没有半点退避的意思,直接进去拽出徐徵,冲他吼,你疯了!吼声未落,人已经扑上去了。
他们结婚那年,二叔的公司垮掉了。因为资金链出了问题,二叔想用高息融资的办法解困。这是一条红线,多少人在前面栽了跟头,仍有不少人跟在后面试水。二叔搏了一把,结果鸡飞蛋打万劫不复。公司垮掉后,小两口来到深圳,开始了他们的打工生涯。最先在创维,后来跳到富士康,总以为大企业会有大发展,跳来跳去却跳不出流水线。而当初进不去创维、富士康的人,几年之后差不多都在小微企业站稳了脚跟,要么做管理,要么成了技术骨干,月薪甩他们几条街不说,还能利用手上的技术或人脉挣外快。有胆儿大的,干脆在外面另起炉灶,这边给老板打工,那边自己偷偷当老板。徐徵有个初中同学,就是这种有双重身份的人。有天,两个人居然在超市撞个正着,然后搂着膀子去外面喝酒。徐徵那天喝得大醉,同学只得送他回家。走进他们的出租屋,同学“啊”了一声,这就是你们的爱巢啊!徐徵为一个女人放弃大学,当年在同学圈传为佳话,羡煞过多少痴男怨女。没想到,爱情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走的时候,同学给齐蕙留了张名片,说哪天不想在富士康干了让他去找我。
齐蕙临产,行动多有不便,只把客人送到门口。那张名片还在手上捏着,等客人走进电梯才扫了一眼:孙加红,佳虹电子厂厂长、公司总经理。齐蕙惊讶地抬起头,等她抢救性地抬起右手,电梯门已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电梯已经落地,齐蕙没举起来的那只手还放不下来。她为自己的迟钝懊悔,如果早点看名片就会对人热情一点,至少应该给人倒杯水。可她只顾侍候男人,没顾上。客人帮她把徐徵搬上床,说,走了。她就随着客人的话说,走啊!那会儿她心里还有怨气,马上要生了,谁带孩子的事没有定夺,让他去超市买点菜回来做饭,他居然把她忘在家里,一个人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
齐蕙正处在产前焦虑期,一方面盼望早点分娩,一方面又为分娩感到恐惧。毕竟女人生孩子是一道难关,所谓出生入死,那是用生命搏生命的事。除了产前焦虑,还有带孩子的事搅得她心绪不宁。娘家父母肯定带不了,娘家有十几亩地,完全靠父母莳弄,谁都走不开。徐徵父母还在生他们的气,早已有言在先,别指望他们。在公婆眼里,她齐蕙是徐家的罪人,是她毁了徐徵的前程,他们死都不会谅解她的,怎么可能来给她带孩子?两边父母都指靠不上,只能齐蕙自己带。齐蕙自己带孩子,徐徵上班养不活一家人。他们都是低薪阶层,一个月拼死拼活也就三四千块,这点钱要付房租水电费,要开烟火,要预防伤风咳嗽,这些划拉完了还能剩下多少养孩子?现在他们知道爱情有多奢侈了。齐蕙害怕徐徵被即将出现的窘迫压垮,毕竟他这份罪是为她受的。现在她特别希望能遇到一个贵人,而刚才被忽略怠慢的,也许恰恰就是那个人。
不管怎样,齐蕙还是安排徐徵去见了孙加红。齐蕙对徐徵说了谎话,说这次见面是孙同学的安排,其实是她背着徐徵给孙加红打了电话。那天她破天荒地取了一千块钱,嘱咐徐徵要把钱花完,别舍不得。许徵回来却一分没动,又把钱还给齐蕙。齐蕙说,没见到人?徐徵说,见到了。齐蕙就知道啥结果了,咬着牙说,没事儿,求不到官有秀才,借不到米有布袋。徐徵说,错,官和米都有了,但不是求来借来的,是挣来的。原来孙加红私开的小厂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替他代管,前面有个人刚被他开了,徐徵这是歪和尚撞歪庙,撞对了。
佳虹电子厂厂长,明天走马上任。
谁说天上没有馅饼掉,这不是有了?但齐蕙有点担心,你完全没做过啊,一上来弄个厂长,行吗你?
谁说不行哪,也不看你男人是谁。当年我是班长,孙加红就是跟在我后面的一个小屁虫。
那时候我就特担心,他有这个想法肯定做不长,但是我没有提醒他。我当时想,男人自大一下没关系的,他憋屈这么久,是该吐吐心里的闷气了。我咋就忘了我妈的那句话,男人是长不大的孩子。现在一想起来心里还疼,好悔啊!
冉水生想安慰她,嗐,都过去了。
咋能说过去?他至今没有音信,也不知流落到哪儿了。
那、他究竟犯啥事儿了,要丢下你跟孩子,自己跑路?
他迷上彩票了。齐蕙说。
徐徵从接触彩票到最后出事,不过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共花掉十七万用于购彩,这其中有十五万是厂里的货款。徐徵跑路以后,齐蕙去他厂里的宿舍收拾东西,打开房门发现一地彩票。她把地上的彩票拢起来,装了满满三口袋,然后就坐在袋子上掉眼泪。后来孙加红就来了。孙加红带着两个警察,说明他已经报案。实际上他不是发现徐徵跑路才报案,他是在发现徐徵短款以后报的案。许徵大约猜到孙加红不会对他手软,所以东窗事发立刻跑路,连老婆孩子都没顾上见最后一面。
七
水云间有了一点点变化,那面敞着的大门装了门板。装了门板以后,开水坊不再24小时任意进出,开水也实行起了定时供应。在非供应时段,锅炉的风道被密封了,炉膛里只保留微弱的一点火星,既烧不起来,也不会熄灭。如此以来,水云间的两个人就获得了解放。齐蕙不用见天守在开水坊了,没事的时候可以带着儿子去公园、去超市、去友谊书城。友谊书城离水云间不远,旁边就是购物中心。以前她老打门口过,从未进去过,那天是儿子手里的一只气球被风吹进了书城,她带着儿子追气球追进去的。书城里有很多人在读书,有个区域是专供儿童阅读的场所,儿子一跑进去就忘了气球,兴趣马上转移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画面上了。她很奇怪,儿子在书城里居然很安静,能和她一起翻完厚厚一本画册,似乎对书城的氛围有超强的适应力。这个发现让她欣喜若狂,心里早已熄灭的希望忽然一下子重新点燃,就像封闭的锅炉打开了风道,瞬间就炉火熊熊。要知道,徐徵出事多少与这个孩子有关,他是想给儿子做康复训练,报了一个收费昂贵的训练营,因为入不敷出才迷上了彩票。如果早点发现书画能诱导儿子的兴趣,他爸也许走不到那一步。
齐蕙那天回得有点晚,冉水生却回早了。这段时间他没去彩票店泡,老石约他也不回应,今天路上遇到了,老石说,你的感觉很准,早晚会中大奖,为什么不买了?冉水生说,你不是怕我抢你的财路吗,我只好不买喽。老石说,别提了,狗日的说我害他赔了十几万,一个奖毛都没摸着,不跟我合作了。冉水生说,大奖真的很难搞,老说有人买中多少注一等奖,奖金好几个亿,谁晓得真的假的?老石信誓旦旦,说假不了,我亲眼见到有人买中五注二等奖,只差蓝球了,那家伙把自己打了十几耳光。冉水生笑笑,说,走了。老石在后面喊,老榕树胡同来新妹仔了,去不去?冉水生摆摆手,不去。
冉水生回来没见到齐蕙。他把车上的柴火卸下来,拾掇好了,齐蕙还没回来。齐蕙不在家,他有点魂不守舍,像丢了二百块钱似的,团团转。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干啥,就去把锅炉打开了。
这时齐蕙从外面蹦进来。对,她是蹦进来的,进来就从后面扳住冉水生的肩膀又跳又笑。看她激动得满脸通红,冉水生问:高兴成这样,遇啥事儿了?齐蕙歪着头,你猜!抽到大奖了?超市经常有促销活动,每次都说有双门冰箱滚筒洗衣机,从来没见谁抽中过。齐蕙笑着摇摇头,嗯,比那个贵重。总不会抽到那辆轿车了吧?超市里停了一辆扎着红花的海蓝色奥迪车,标明是奖品,超市开业就停在那里了。齐蕙还是摇头,嗯,比那个贵重。冉水生忽然心头一沉,黯然道,是孩子他爸回来了?齐蕙被他问得一愣,半晌才回过神,今天我倒真希望有他在,可惜……齐蕙还是转动了一下头,这次转得很轻很慢,然后幽幽地说,也比他回来贵重,我儿子有办法康复了,还不用花钱。齐蕙把在友谊书城的发现告诉了冉水生。冉水生也很激动,的确比啥都贵重啊!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了。冉水生合掌向天,连连祷告,却被齐蕙接住,不是老天爷。齐蕙捧着冉水生合掌的手,火辣辣地看着他,没有你收留我们娘儿俩,不会有今天的奇迹。你才是我的贵人,你才是。
冉水生愣了片刻,忽地抱起她,可是转了一圈不晓得往哪儿放。他的床铺每天早拆晚搭,水坊只有一块床板靠墙放着,他问,这行吗?齐蕙“嗯”了一声,说,有儿子呢。冉水生说,儿子在看画画书。画画书是齐蕙临走时在友谊书城买的,没想到得益的不止孩子。冉水生用脚一钩,木板轰地塌下来。又一脚把门关上,把床板踢到门口,抵住门。这时锅炉已经沸腾,警报响起,气阀打开,水坊顷刻间水雾弥漫,白茫茫天地未开的样子,正好把另一场云雨隐没其中。
八
日子像煮沸的水,在他们手中汩汩流淌。转眼又到年尾。春节前夕,返乡潮来临,老村街道背包拖箱的人一天多过一天,到了腊月二十八,整个老村差不多走空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村街,忽然冷寂得像鬼城一般,这时候水云间就该关张歇业了。锅炉的火一熄,设备检修是必要的环节,水阀老化了要换新的,管道有几处松动变形,炉篦子也断了两根齿,这些都需要修复,修复不了该换得换。早晨起来,冉水生就在水坊里叮叮当当,一直忙到小晌午。刚把工具收起来,手还没顾上洗,天天就跑进来喊,坦克、坦克!冉水生知道娘儿俩在等他去超市,这是昨晚就说好了的。爱家超市年前最后一场活动今天收尾,应该去看看。现在去超市购物,齐蕙一定要拉上冉水生,冉水生是天天的坦克,没有坦克开天天不出门。啵啵坦克!天天口齿不清,啵啵可能是伯伯,也可能是爸爸,b--,后面的a音发不出来,但从口型上可以看到。孩子每次这样叫的时候,齐蕙都忍不住想笑,你觉得他叫你啥?冉水生说,你想他叫我啥就是啥。齐蕙突然发现,原来这个男人鬼精鬼精的。没错,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是谁,好像是谁都不完全符合她的真意。不管啥,我知道在叫我就行了。冉水生这样说。然后弯了腰,双手卡在天天腋下,把天天举过头顶。天天很配合地叉开双腿,骑在冉水生的脖子上,双手抱紧那颗硕大的脑袋,就是开坦克。坦克手驾驶着他的坦克在前面奔跑,齐蕙跟在后面追着跑,跑一段就受不了了,虽然她穿的是中跟皮鞋,跑起来脚还是吃不消。一个人落在后面的时候,她会想起刚才那个问题:他应该是个啥呢?
转眼男人失联两年多了,她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他的情况。有时忍不住会想,他是不是不在了?还是和她一样,也在和别人搭伙过日子?只能是这两种可能中的一种,才是他两年不跟她联系的理由。如果真不在了,她会伤心,但是不会伤心欲绝。是他离开的方式在她心里种下了恨,还是现在的日子比跟他在一起舒心惬意?准确地说,是时间这把钝器,在不知不觉中消磨了他们的爱情。当初选择水云间,主要因为这里离他们的原住点近,来开水坊打水的人又多,消息传播得快,方便他回来找人。那时候她还坚信他一定会回来找她,即便不能公开露面,也会悄悄潜回来找她。现在她不觉得他一定会回来找她了,如果他还惦记着他们娘儿俩,不会这么久没消息,人不敢露面电话也不敢打吗?
天天和他的“坦克”已经脱离她的视线,她一点都不担心。这很奇怪,她对自己男人也没这么放心过,从不敢把儿子单独交给他带。儿子表达有障碍,他爸总是不能准确理解他的意思,而这个男人非亲非故,却能轻易地让儿子忘掉她,说明什么呢?
超市广场临时搭起的戏台正演节目。她到的时候节目刚演完,一对靓男俊女在牵手谢幕。接下来便是活动主题:抽奖。购物满二百就有一次抽奖机会,凭小票现场抽奖。奖品从一包纸巾到家用电器,林林总总十几个等级。谁都知道这是商家的促销把戏,但没人因为知道是把戏就不参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齐蕙一眼找到了儿子,因为只有儿子的座下有辆“坦克”。她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挤到他们身边。冉水生没有回头,凭鼻子就知道后面站的谁,天天后面有人摸上来了。他仰脸向上喊。天天目光从天上掉下来,砸到妈妈脸上,mm!还是a音障碍,妈妈成了么么。但齐蕙仍很高兴,哎——尾音长到可以挽个结。能不高兴吗,儿子会叫人了!
儿子这点变化让她看到了希望。在这之前,她已经不指望有奇迹发生了,她能做的,就是不冻到他不饿到他。哪天她不在了,只能任他自生自灭。现在发现奇迹还是有的,孩儿不仅能被画册吸引,还能识人叫人,能从开“坦克”的游戏中获得快乐,说明他有意识,有感知能力,因此也应该有恢复的可能?哪怕只恢复到能生活自理,她也就不用为身后没人照顾他而担忧了。
没有节目表演,天天失去了兴趣,开始拧冉水生耳朵。冉水生懂得,这是要他转弯。说,好好,转弯转弯,天天轻点,这个零件不结实,拧坏了不好修。齐蕙跟在后面,咯咯咯地笑。
在超市买了一提食用油,买了几样小菜和三根肋骨。肋骨属奢侈品,一斤肋骨赶上三斤前腿肉了,齐蕙每次都要在肉案前踌躇很久,最终还是会放弃。今天是冉水生让买,只因为天天爱吃。买一根吧,孩子很久没吃了。齐蕙一咬牙,买了三根,要吃一起吃。
后来他们从一楼逛到四楼,也没发现有啥子可买的。在女性商品区,冉水生说,给你买点啥呗?齐蕙说,我不缺啥噢!又逛到男性商品区,齐蕙说,你买双鞋吧,买双皮鞋过年穿。看你,一年到头不是凉拖就是老解放,也不说换换脚。冉水生说,我习惯这样,这多简单,热了去水管下面一冲,趿上就走。走到玩具城,两人异口同声,要不给孩子买件玩具吧!
购物凑够二百,凭小票去活动现场抽奖,抽中一个玩具熊。玩具熊有两种颜色,一只棕红,一只雪白,两只熊摆到天天面前,天天一下子抱紧了那只棕熊。这孩子对颜色敏感,以后能当画家。女主持笑容甜,话说得更甜,甜到人心坎里了。谢谢,谢谢!齐蕙终于听到有人夸她儿子,心里甭提多美气了,两颊像扑了脂粉,红得格外生动。冉水生说,我去买些颜料画笔吧,回去让他随意涂抹去,他要有兴趣,可以给他找个绘画老师。齐蕙一脸灿烂地看着冉水生,轻轻地一点头,嗯!
从超市回来,见水坊门口有个男子蹲在地上,以为是房东家什么人。房东每年都会年前过来,一为收取下年的租金,二来检查房子设施有没有问题。冉水生刚要同他打招呼,男子猛地抬头,两道狼似的目光直扑过来。他心下大惊,这目光竟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顿时电光石火在脑子里闪过,轰然有声。
回头望,齐蕙还什么都不知道,笑吟吟地跟在后面。
九
这场相见令人措手不及。
齐蕙来不及伪装。在他们的生活现场,无处不是共同生活的痕迹。他们的眼神,他们的默契,他们对生活细节的态度,也都在不经意间向徐徵坦白他们之间的关系。而齐蕙还在一旁强调,她只是在水坊打工,让徐徵别多心。这种掩盖很拙劣,在徐徵看来,完全就是此地无银,这不仅侮辱了他的自尊,更侮辱了他的智商。因此射向齐蕙的目光像两根烧红的锥子,直接透穿了她的瞳仁。她知道瞒不过去了,一切努力都是枉然。那时候冉水生已经躲出去了,借口是出去买酒买菜,晚上他要和徐兄弟好好喝两杯。齐蕙对徐徵说,冉大哥是为你躲出去的。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可徐徵不领情,说,他做贼心虚。话从他牙缝里挤出来,锋利如同刀子,扎在齐蕙的心尖上。齐蕙心一横,说,看样子你非得要我承认!好,我承认,我和他在一起了,你说咋办吧?
徐徵吃惊地瞪大眼睛,绝望地看着齐蕙。尽管事情早摆在面前,尽管他不能容忍欺骗,觉得不挖出实情,自己就是头号傻瓜。但是,当齐蕙坦然地说出真相,他却忽然有种溺死般地绝望。这是她有了二心,做好准备不跟他过了啊!跟这个结果比,齐蕙给他戴绿帽子,就不算天大个事了。
现在能咋办?去血拼一场,还是挥挥手走人?真是傻啊,要什么真相!真相明明就是一粒感冒胶囊,不打开还有一层胶衣裹着,打开了只能更苦。
齐蕙确实有了主意,假若徐徵要甩手走人,她不会阻拦。你有什么资格任性,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的错吗?你惹下祸拍屁股跑了,连个信儿都没有,谁晓得你在哪儿鬼混?谁晓得你突然跑回来,是想起我们娘俩了还是在外面又惹下啥祸混不下去了?
徐徵瞪大的眼睛一点点暗淡,直至完全合上。还不如又惹下个啥祸,一辈子待在里面不出来才好。他喃喃着,走向儿子。天天趴在茶几上,埋头教他的棕熊看画画书。以他无人企及的定力,如果世界在他面前毁灭,也断然不会为之所动。徐徵弯下腰,在儿子头顶吻了一下,然后起身向门外走。齐蕙在后面喊,你给我站住!
徐徵身子微微一怔,脚下停了一秒钟,但迈出的步子没打算收回来,眼看要跨过门槛,齐蕙才喊出,我跟你走!
徐徵站住,慢慢转过身来。
齐蕙误会了他,当初他没有跑远,就在一幢烂尾楼待了一晚,第二天去自首了,判了两年六个月。
为啥不能给我个信儿?
不想让你知道。
为啥?
怕你承受不了。
齐蕙很难过,那我现在……你承受得了吗?
……
知道你心里过不去。过不去跟我过不去,别跟他过不去行吗?他是好人,没有他我熬不到今天。
……
好歹你给句话!
徐徵冷笑了一声,你想听我说啥?说我对他感恩戴德,感激他替我尽了丈夫的责任?
现在轮到齐蕙绝望了,这不能怪他,他本来要关了这间开水坊的,因为我没地方落脚,他才留下了水云间。
所以你得用自己来报答,这是他开出的条件。
不,不是这样的!
齐蕙像头狂怒的母狮,但眼泪却汹涌而下。她抹一把泪,算了,离婚吧!
徐徵怆然摇头,不,我不离。
你可想好了!
嗯。
我的条件是,不许你伤害他。做得到,我就跟你走,天涯海角讨米要饭没二话。
要做不到呢?
做不到,你知道啥结果。
十
水云间的晚宴即意味着重逢,也意味着离别,只是他们谁都不说。男人们的酒喝得很凶,比着劲似的往嘴里灌。女人心里揣着担心,却未加劝阻,只是偶尔往他们碗里夹一筷子菜,希望可以减缓一下斟酒的节奏。起初,男人之间互不搭话,酒都是女人替他们斟。女人斟满酒,手刚离开,男人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杯子重重地墩在桌上。女人当没看见,只按自己的节奏进行,后来男人就夺了她手上的酒瓶,两个男人自己斟酒,斟满自己的,把酒瓶墩到对方面前,就算这厢有礼了。再后来,男人斟满自己的酒,酒瓶没有直接墩下去,而是顺带把对方的酒杯斟满。从各喝各的,到推杯换盏,用了一瓶酒的时间。等第二瓶酒打开,两个男人成了兄弟。
兄弟,我给你满上。
兄弟,再走一个。
女人起身,捡起地上的空酒瓶,去外面灌了半瓶水,回来换走桌上的半瓶酒,男人都没发觉,把水喝得跟酒一样豪爽。兄弟满上。满上。兄弟响一个。响一个。兄弟你说,啥叫兄弟?啥叫兄弟……兄弟可以以命相托。不对不对,命不过一口气,一口气不上来命就呜呼了,简单得很。也是哈,那你说啥叫兄弟?兄弟如手足哇!古人说得没错,手足比命金贵。人活着把手足砍下来,是不是比呜呼难受?呜呼了不知道难受。又不对,呜呼了没有难受……
最后,两个男人都倒在女人脚下。
齐蕙先把徐徵架到上屋去,安顿他睡下。然后回来安顿冉水生。水云间没有床铺,水云间的床铺有日子没搭了,现在靠她一个人也搭不起来,就搭个地铺算了。喝醉的冉水生像摊泥巴,不管搬哪头,都只能搬动屁股,屁股以上搬不动,得分两头挪。
你醒醒啊,今天晚上我还是你的,等到明天就不成了,明天我就是别人的了。齐蕙侧目看着醉酒的男人。醉酒的男人模样儿酷似摇篮里的孩子,与世无争,憨态可掬,只有嘴巴时不时咂摸一下,像在品味乳汁的甘甜。齐蕙忽然有种难以自制的冲动,粗鲁地拉开衣襟,把双乳贴在男人脸上,推磨似的摩擦着。即便如此,也没把男人弄醒。
该死的,让你这么不要命地喝!人家为官为财才往死里喝,你为个啥?
冷静之后的齐蕙,想想自己很可笑,感到脸上一阵燥热。她替醉酒的人掖好被子,起身走了出去。城市的夜晚看不出节日的气氛,一切跟平时没啥不同,海洋般宽阔的灯火,一切都很真实,又都很虚幻。明天我在哪里,在哪盏灯下?她不知道。只知道她会在那片海洋里漂流,带着她的儿子,跟随一个不知道还爱不爱她的男人。
她忽然感觉很迷茫,竟然说不出这是为啥,为啥要这样?
齐蕙回到上屋。徐徵正好醒了,看见她进来,怪异地扫她一眼。
他怎么样?他问。
齐蕙说,死人一样。
不会吧!
齐蕙没应声。她知道男人在妒忌什么,却不想争辩。
我应该去看看,别出啥事儿。徐徵说。
齐蕙应一句,看看就踏实了。
徐徵又不想去了,还是不打搅他吧!
齐蕙白他一眼。
徐徵爬起来,抱着齐蕙要往床上摁,齐蕙不从。这是别人的家,不能在别人家里乱来。
徐徵急了,说,不如我们现在走,趁他没醒。齐蕙说,懒得理你。这会儿走算啥呢,偷逃?人家又没不让走,干嘛偷偷摸摸走?再说了,水坊账目还在我手上,总得跟大哥交割清楚,不能稀里糊涂的。她想说你就吃了稀里糊涂的亏,人不能不长记性。想想这话伤人,就吞回去了。
徐徵像懂得读心术,从齐蕙脸上读出了她吞回去的话。我是犯了错误,没让你跟着犯错误,只要走前把账目理清楚,把该留的给他留下,就不一定非得等他醒。你咋知道他不是故意喝醉的?
这话点醒了齐蕙,哦,原来这样啊!
她想到的是,只有他醉了,这个晚上她才不为难,大家也才不尴尬。
但是徐徵理会错了。徐徵说,男人在钱财上不好意思跟女人计较,但是又不想吃亏,于是就把自己灌醉。他醉了,你总不好把亏给他吃。最后又补了一句,你不懂男人。
齐蕙没有反驳。怕徐徵问,就说,不是这样,你想到哪一层了?她心里想的那一层,断断说不得。
不过,她又想到另一层,他能故意喝醉,也就能假装喝醉。如果他在装醉……
齐蕙从床上溜下来,说,忘了在他床头放杯水。她倒了一杯水,往水云间送去。很快,就听她在下面喊徐徵,徐徵快过来!
徐徵闻言一惊,腾地跳下床,趿起鞋往水云间跑。跑去一看,见地铺是空的,醉酒的人已不知去向。喊啥喊,我还以为出事了呢!
他走了。
齐蕙递过来一张纸。纸上只一行字:我走了,水坊留给你们过日子。
(原载《汉水》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