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东越。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我第一次来到北京。漫长的舟车劳顿后,面前的灯火繁华几乎晃花了我的眼。
我来自京外人烟稀少的海滨小城,生活平淡,倒也自得。这次来,是父亲受到李东越母亲——姑母的邀请,一同发展做些小生意。
是的,姑母是一个胆子很大、敢想敢干的女人。她抓住了股市起伏的浪潮、摸清做商人的门道。不得不说,现在的我成为商人也或多或少受了她的影响。那时姑母住在祖母留下的大院子里,我们七拐八折地才走了进去。
和父亲推开门,只看院子里的大枣树结满了枣子,屋子里挂满姑母喜爱的花绿绸缎式样的门帘窗幔,一派欣欣向荣。“哥,来了!诶,我的侄儿,姑母可太想你了!怎么样,路上累吗?”抬眼望去,一头酒红色的卷发出现在眼前,还有一条长长的黑色大衣向我的方向快速移动。再仔细看,是浓黑的眼线和火红的嘴唇,甚至快要贴到脸上。我不受控地往后退了退,这才看见热情地令人不适的女人身后站着一个怯生生的男孩。
姑母将男孩向前推了推,说:“侄儿,这是你表弟,东越。”这时候我才如梦初醒般的想起父亲来时叮嘱的规矩,张了张嘴道:“姑母好。”向李东越的方向挑了挑眉说了句“嗨。”他突然涨红了脸,小声地说了句“你好”。女人面露不悦,用亮面的深紫色高跟靴子踢了踢李东越的腿:“不知道叫人么,都白教你了,傻子!”李东越只是木讷地低下了头,不再出声。女人怒从中来,刚要再对他出手时,父亲及时阻止了。“好了小妹,别跟孩子急。”姑母忙换了一副笑脸:“是是,今儿我们团聚高兴呀,走走,上桌吃饭了。”
饭桌上,姑母和父亲不断回忆着他们少年时期一起玩耍的趣事,而我则仔细地观察着李东越。他长得实在算不上好看:小眼睛、蒜头鼻、眉毛淡的几乎没有,甚至有些像《西游记》中的牛魔王。神情也很恍惚,没有少年的活泼开朗,像菜地里没有生气的稻草人。
酒过三巡,姑母的黑色眼线随着流泪而渐渐花开,她不住地大喊着;“都他妈是命!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我年轻时候多潇洒啊,怎么就看走了眼呢?嫁给这么一个酒鬼,天天喝那点子破酒,没一天能清醒的,到最后死了还抱着酒瓶子呢。哥,幸好有你把妈的房子给我,要不然…要不然我怎么过…怎么拉扯这孩子到现在啊......”“好了好了,你喝多了,回屋休息吧。东越,扶你妈回屋。”李东越机械地站起身,扶住姑母的胳膊进了屋子。
我和父亲将桌子上的碗筷抄洗起来,父亲也有些喝多了,点了一根烟,说起他从未对我说过的、我未出世时的他的经历:祖父祖母很早就去世了,只剩父亲和姑母兄妹俩相依为命。父亲小时候学习很好,但由于父母的去世,家里没有经济来源,只得辍学挣钱以维持家中的温饱。
姑母到了上学的年纪,她很聪明,父亲不忍她浪费才华,于是在巷子里的面馆又打了一份工,供姑母上学。家中困难至此,自然是没有天天洗澡、换新衣服的条件。姑母经常被同学耻笑,她很要面子,回家就跟父亲说不上学了。那是父亲第一次打她,但姑母不是被打就能安生的性子。她还是辍学了,四处找工作。在两个人都有收入后,父亲将院子给了姑母,带着攒下的钱南下到了我的故乡—那座海滨小城,继续学业,与我母亲相爱,意外生下了我。
后来的故事我便知道了,母亲不想被孩子束缚,与我父亲分开,就此去了国外,杳无音讯。而父亲被姑母邀请,回到了京城。父亲终于讲完,叹了口气,把烟掐灭就张罗着我睡觉,于是匆匆而眠,度过了第一夜。
就这样,我们生活在了同一个大院。
我带李东越上树掏鸟蛋、下河捞小鱼,还认识了巷子里好多同龄孩子,确实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而父亲和姑母的生意做了起来,愈发红火,不断有企业向他们伸出橄榄枝,父亲终于接受了某企业的邀请,成了企业经理。而姑母仍坚持着她的生意,就这样,兄妹两人的发展方向不再一致,虽不影响感情,但由于企业的地址过远,我们还是搬出了大院。
还记得搬走的那一天,姑母和李东越出来送,姑母拿着帕子轻轻拭去泪水,李东越拉住我的胳膊摇着头。院子里有风吹过,枣树扑簌簌掉了好多叶子,我拍拍李东越的手,说:“哥走了。不远,老能回来看你。”李东越将手松开,又一次涨红了脸,但这次却流了泪。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我们都保持着如此不远不近的关系。日子平静的很,直到我接到了姑母的电话。“侄儿,快回来帮帮姑母吧,我真的拿你表弟没办法了。”我就这样回到了大院,其实不远,开车也就半小时左右,但我们除了逢年过节都不太回。
姑母的生意不如之前,但也攒下了一些钱,为李东越买了房子,还有一部分的余剩。我恍然,今年李东越已经三十八岁了。“姑母,我来了。”裹着寒风的我一边说着,一边四处看着。屋子还如当年一样,陈设丝毫未变,只是姑母喜欢的花花绿绿的门帘窗幔,不可避免地被时间沾上了灰,显得黯淡许多。走入待客厅,姑母倚着木桌,一双眼睛通红,头发不再是之前高调的酒红色,而变成像枯黄的鸟窝。花样儿的桌布皱皱巴巴捏在手里,另一只手紧攥着电话。
我拿起桌上的水壶,瞥见一旁多了一个新的玻璃烟灰缸,里面稀稀疏疏插着几根烟头。我重新烧了水,倒了一杯递给她。坐在她右手边的木椅上,终于开口:“东越他到底怎么了?”她咬牙切齿:“他个傻子!挨骗了、被卖了也得帮人家数钱!他找那个老女人我见了都想叫声姐,他为了这女的快不认我这个妈了!”
我从她愤怒的只言片语中终于拼凑出了完整的事实:李东越在今年与一个大她八岁的女人自由恋爱了,而这个女人从开始便不断地要求李东越上交每月的工资,每个月李东越手里甚至不能有一百块钱。两人的工资都交给这女人保管,却在姑母生病时一分钱都掏不出。这女人把钱都寄回了自己家里,还不断逼迫李东越找姑母要钱。上个星期,女人要与他分手,他不但下跪恳求,他几度如癫似狂地扇自己耳光,不但怪自己没钱,还怪姑母不再给钱。姑母知道我原不是个爱掺和别人家务事的,但还是求助了我,我知道,她确是走投无路了。
于是我久违地约李东越出来吃饭,我还记得他和那女人卿卿我我进来的样子,也惊诧于李东越的变化,不知是否是冬日的寒风刮脸,他的眼睛似乎更小了些、更肿了些。头发变成了一捆干草,他说这是“时髦”。一改小时候怯生生的样子,而变得油滑了不少,这可能是由于做了出租车司机的历练。
他怀里的女人比我还要大上四五岁,却跟着辈分叫我哥,还说叫她小王就好。于是我定了定眼,一头绿发,即使化妆也难遮她皮肤粗糙,粉红色的嘴唇更显得她异常老土。饭桌上,李东越不断向我说着这个女人的温柔贤惠,对吞金行为却丝毫未提,我知道李东越确实陷入了单方面的爱情中,无法自拔。这时饭桌上那个老女人掐着细细的、甜的发腻的嗓音更加令人作呕。我只能象征性地讲讲两个人要好好过日子的道理,草草结束了这顿饭以及这场谈话。
李东越知道是姑母派我来讲这些道理的,但他不恼,他也知道自己有错,这让我还有些欣慰。回去后他打来电话:“哥,她真的对我很好,她很需要我,她真的很爱我的。”“你怎么知道她爱你呢?”“她会夸我,她会让我尝试,她对我好。她……她跟我妈不一样,她真的挺好的。”我竟愕然,不知再说什么。
思绪飘回了十几年前的雨夜里,那天晚上姑母和父亲去外地出差,我和李东越住在一个房间。关了灯,他坐在窗边,呆呆地看着大雨倾盆,在我迷迷糊糊要睡着时,他突然开口了:“哥,你知道吗,自从你和舅舅来了之后,我感觉日子真的好幸福。”“为什么?”“你们没来的时候,妈老打我,我一犯错误她就拿针扎我腿。”他把裤管向上卷起,干柴似的大腿上密密麻麻有好多小针眼儿,触目惊心。我们都沉默了,半晌,他接着说:“这些年,妈自己在外面做生意,喝多了酒回来,也会骂我,骂我爸。说我老是蔫儿蔫儿的,跟我爸一样没出息。哥,你说我以后会有出息吗?”李东越平静地说出来,仿佛已经在心里演排过无数次似的。我说:“会的,会有出息的。哥觉得你真的很好,东越。”我嘴笨,不会安慰人,只长足地看着他,以示给他支持。“哥,睡觉吧,我困了。”“嗯。”回忆戛然而止,我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如此沉迷于这段感情。
一月后,李东越的短讯再次传来:哥,我怀疑她出轨了。我有些震惊,便问为什么这么说。李东越的电话随即打来:“哥,我们家有别人的烟头,她最近下班还不让我接她,把我工资收的连买盒烟的钱都没有。”他越说越愤怒,甚至提出了想要和她分手的念头,并将这事儿也告诉了姑母。
姑母本身就不支持他们两个在一起,如今听儿子这样说更加激愤。转天在他们都上班时去了李东越和那女人的家,本是想要拿回暂存在这房子里的给未来儿媳的彩礼,却不想打开房门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光景:屋子里坐着本该上班的儿子顶着一头乱发,双眼全是红丝,正入迷地观察着一根头发。听到开门声,脸上瞬间露出恐怖的愤怒表情。在发现是母亲后,又转而变成惊愕与慌乱:“妈,您怎么来了?”“现在是上班点儿吧,你怎么不上班儿啊!”姑母由惊转怒,但李东越却状似冷静地开始介绍:“妈,您看,这根本不是我们俩人的头发,她肯定把别人带回来家来了,这个浪荡娘们!真让我恶心!”姑母也是一震,紧接着便决定不走了,陪儿子等待小王回家。
姑母愤怒地大口大口喝着茶,只觉心中如火烧。而李东越却还在不停地翻找家中任何可疑的细节,两人就这样等到了下午小王下班回家。姑母率先开始质问,可还没说两句,小王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阿姨,我已经跟他解释过很多次了,是家里来人修空调留下的烟头,头发也可能是前两天朋友来家里玩留下的啊…我从来没有干过越轨的事,怎么可以这么冤枉人啊……”姑母自觉有些欠考虑,颜面上也有些过不去,狠狠地剜了儿子一眼,简单安慰了小王两句便匆匆回家,给我打来了电话,讲完事情经过后又叹上了气:“你说,你这表弟我说他什么好…”我只是安慰姑母别和小辈置气,他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便好了。
再听到李东越与小王的事就是两人分手了,据说是李东越又找到了新的被背叛的证据——楼梯间里的瓜子皮。小王终于无法忍受每天被怀疑猜忌监视的苦,即使她拿着两人小家里四分之三的钱。小王走了,是趁着李东越去上班时走的。等李东越回家时,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家具了。没错,小王把家里所有能用的东西全搬走了,李东越愤怒到了极点,但却想这样能彻底“摆脱”这个荡妇便也不再追究。
没过几天,李东越打来电话:“哥,我辞职了,我不想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东越,你都四十岁了,不能还手心朝上找姑母要钱吧,该稳定稳定了。”“哥,你也不懂我。”他赌气般的挂掉了电话,紧接着父亲的电话打来:“儿子,你最近少搭你姑母的茬儿,她疯了!”我很疑惑,祖母祖父走得早,姑母是父亲一手看大的,平常是最宠着他这妹妹的,今天怎么动了这么大的气?于是我问道:“怎么了?”“你姑母,这么大岁数了玩闪婚!都领完证了,还让我拿十万块钱陪她和她那小白脸玩玩,什么迪拜捡垃圾的项目!这不是赤裸裸的诈骗吗!十万块钱,她要拿出来玩玩!我们是多有钱还是她多有钱!她是疯了!被卖了还给人数钱呢!”闪婚,这属实也是把我骇了一跳。姑母都六十多了,怎么还像小孩心性,但想想确实也是姑母能干出来的事儿。“行,爸我知道了,您甭生气了,改天我去看看姑母他们。”挂掉电话,合作伙伴打了进来,叫我去外地看一下新的货物质量,于是我去了外地,将姑母和李东越的事暂且抛掷脑后了。
没想到外地一去半月,回到家乡都已经到了夏季,虽有聒噪蝉鸣但我累的浑然不觉。长长睡足一觉,醒来刚准备找些吃的,便听敲门声接连乱响。我打开门,是姑母,这一次她穿着彩色碎花的短袖,绿色状似灯笼的裤子,头发不再是上次冬日里见到的枯黄,而又染回了高调的酒红色。脸上也不再尽是苦涩,而又是十几年前那春风得意的笑容。“侄儿,正好跟我老姐妹们出来打牌路过你这,想着来瞅瞅你。”“姑母,快坐下喝茶。”她落座后絮絮地说之前迪拜的投资今年年底便能回笼,到时她将变成亿万富翁;她又为自己物色了新儿媳,跟李东越两人目前接触的不错;而且她这段闪婚的婚姻很幸福,“老孙对我可好了,我说东他不往西。”我有意无意地提醒她注意,她沉浸在幸福之中又哪里听得进去。就这样聊着,直到她的老姐妹们打来电话:“阿丽,快回来啊,三缺一就等你了!”“侄儿,姑母走了啊,回头来家吃饭。”“好,我送您到门口。”
送走姑母后,我去找了父亲。父亲显然还在生姑母的气,不让我提起她们的事,我只能安抚父亲别生气便是。
日子过得很快,听姑母说,李东越和姑母找的新儿媳感情很好,已经要结婚了。这让姑母非常开心,儿子终于有个家了,有人照顾他,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而且,不管我和李东越是否互相理解,我终归还是希望他好的。我给他打去电话,他说下周就领证、下个月就办事。我说好,一定去。
真正到了婚礼那一天,我才见到新娘子。新娘子小梅身高很矮,皮肤黑黑黄黄,倒是面容很舒展,看起来是个好相处的。李东越穿着黑西装,眉间尽是喜气。两人在台上简短的讲了讲,不能说浓情蜜意,倒看着也算举案齐眉了。
小梅嫁进来,好像日子在变好。姑母说她的投资已经听到有人的资金回笼了,日子越来越有盼头;李东越说小梅又聪明又能干,上班也很勤快,是小梅现在养着他,找到这样的媳妇是他的福气;他要为了这个小家努力,重新找了一份扫大街的工作。姑母也很喜欢小梅,小梅陪姑母打麻将、为她按摩,她对这个儿媳更是赞不绝口。在这时,小梅提出了将房子加上她的名字去,给她一点安全感。姑母和李东越二话不说就加上了,更是把车子写上了她自己一个人的名字。小梅很高兴,对家里人更上心了。
转眼间就到了春节,我和父亲拎着大包小包去看望姑母和这对新婚小夫妇。到门口时我推了一下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我们大吃一惊,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地上满是黑黑的斑点、似乎是某种粘液,屋子里所见之处都是灰尘,放在门口本意装饰的凤尾草变得枯黄焦黑,早无生机。在视觉的冲击后,我才慢慢嗅到来自空气中的臭味,是一股长期不开窗的馊味儿。
这时我和父亲才反应过来,大喊着姑母与新婚小夫妇。李东越从里屋走出来,头发像鸟窝、胡须像是很久没刮了,看起来有一种油腻感。身上穿的白背心有很多脏污、油点,张罗我们进屋:“哥,舅舅,来啦。小梅陪我妈回大院儿收拾了,这里还没收呢,你们凑合坐。”我和父亲对视一眼说:“我们就把东西放下就走了,还得串别的亲戚呢,赶紧串完算了。”
听完我们说这话,他也没过多挽留,只送我们到楼下,将我父亲送上车,他突然将我拉过来,有许多隐秘似的:“哥,小梅出轨了。”我很震惊:“怎么了?”“我们家有别人的头发!”“又是这样?你别多想了,这两天串亲戚别人来,掉根儿头发也正常啊。”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你怎么也帮她说话!我告诉你,我已经在家安了针孔摄像头和窃听器了!我肯定会逮到这对奸夫淫妇!”他突然表情变得扭曲阴狠,我甚至感觉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也感觉他真的病了。我甚至不记得我是怎么上车的了,是父亲反复叫了我几声,我才反应过来。
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父亲让我瞒住这件事,不能让姑母和小梅知道,至少也要等这个年过去了再说。
我们驱车到了大院,大院外面满满地张贴着红春联儿和福字,一派过年景象。而推开院门,里面仍有许多春联福字,但却少了几分生气,有种说不出来的枯败感,原是那棵大枣树——它枝头只剩几片叶子了,仿佛风一吹便要彻底枯死过去了。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与父亲匆匆走进屋内。
姑母正和老孙在厨房忙活着,小梅在堂屋擦桌子,听我们进来忙过来招呼:“哥,舅,您们来啦,我给您们沏茶。妈,舅跟哥来了!”姑母听到叫,便一边在粉色的围裙上蹭着满手的面,一边快速地向堂屋走来。“哥,来啦!”两人坐下便开始聊起近况,果不其然,没说几句姑母就提到了迪拜资金的事,说银行告诉她资金不够需要周转,再等一月就可以一次性取出。父亲一听这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劝都不听!大过年的我不愿和她生气!”这是离开大院时父亲对我说的,我只是叹叹气,叹我姑母人到老年、叹她爱财心切。
岔子出在一月后,姑母给父亲打了电话,连哭带叫:“哥,老孙跑了!老孙跑了呀!啊啊…他是骗子啊!”我父亲虽说早看透了这骗局,但仍为妹妹哭泣而心慌,让我接他去大院。我们又来到这里。冬日雪压在枣树上,枣树已经毫无生机、彻底地枯干了。
进门看见眼睛肿的像两个红桃儿的姑母撑着桌子、神情呆滞、仿佛失去灵魂了似的。向下看是跪伏在地上流泪的小梅,她紧紧拽着姑母的裤腿,嘴里还说着:“妈,您别这样,我害怕。您说句话,妈。”再向旁边一扫,看到了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李东越,手底下的烟灰缸插满了烟头。父亲看着妹妹这样,心疼地搂住她的头,安慰她“没事,哥在呢,还有哥呢。”姑母只喃喃道:“报警了,警察说,很难追回来了。哥,我除了这院子什么都没有了,我所有的积蓄,什么都没有了。开始只让投十万,其实钱回来过一次,那一次挣了二十一万。尝到甜头了,老孙就让我继续投,我投了五十万。我把我手里最后的五十万都投出去了。哥,我完了,我真完了。”父亲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抚着她反复染色却也遮不住的白发。
几天后,姑母开始无法从床上起身,但她意识很清醒,只是无法从这件事里走出来。从此,我也经常去看她,这就会碰到李东越和小梅。李东越容貌也有了大变化,他眼圈黑的像被碳熏过,脸上的肉已经没有了,只剩下青青黄黄的皮贴在骨头上似的,多看一眼都觉得瘆得慌。
他走路也没什么声音,总是突然在背后说话,“哥,小梅带人回家了,窃听器听到了跟平常不一样的声音哟。”他说这话时,嘴角却微微勾起,好像很得意似的。我看了看远处正为姑母煲着鸡汤的小梅,悄声说:“你别老是怀疑小梅,家里落难了,人家这不还老帮你照顾姑母呢吗。”李东越只扯着皮笑了一下便走去枣树下坐着了,留我一人在堂屋里楞楞地望着他活像一根竹竿的背影出神。
“哥,您在这门口站着干啥呢?这儿有风,上里屋待着。”小梅叫了我一声,我回过神来,笑着应:“嗯,好。”便和小梅向里屋走去。堂屋和里屋只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吧,小梅却走得慢极了,我知道她有话对我说。“怎么了?”“哥,东越这一阵子脾气老是阴晴不定的,开始我就觉得是妈病了他心情不好,但他最近老是特别暴躁,我一句没说好他就跟我急…我就带他上一小诊所看看,别是早更了。结果人家说他可能有点抑郁症,给开了点调节心情的药。”我并不惊奇了,只缓缓哦了一声,嘱咐她这会儿别告诉姑母便罢了。
走到厨房,小梅进去盛汤,我便先行一步进到姑母屋中。坐在床边,捋着老太太变白的发,又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她虽阖着眼,眉头却皱着,愁绪像解不开的结。怎么之前身强力壮的,只躺了这么几天就变得这么苍白枯槁了呢。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哥,小梅跟你说什么了。”我感到后背格外阴冷,心中暗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一点声儿都没有。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这时候听起来甚至如鬼魅一般。僵硬地转过头来,只看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脚下却一步一步缓慢地向我走来,伸出双手搭在了我肩上,又问了一遍:“小梅跟你说什么了?”我虽被吓了一跳,但我知道这时绝不能慌乱,张嘴说道:“没说啥啊,就说姑母的病好的慢,得多补营养,让我回头出去看看哪里有农村散养的土鸡给姑母炖了吃。”他狐疑地看着我,我便以坚定的眼神还回去,他终是点点头,转身开门出去了。我这才松了口气,没待一会儿,我便回了家。没想到,晚上才是真出了大事儿。
小梅给我打电话,这是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哥,李东越犯病了,他有精神病!”我匆匆赶到时,屋子里没开灯,地面散落着白色药片,月光照在药片上,我甚至感到有些刺眼。只听哗啦一声脆响,一个小茶盏在我脚边炸开,碎片划破了角落里小梅的手。我抬头,看见李东越正红着眼咆哮:“我没病!凭什么让我吃药!你想毒死我!你就是想毒死我!”小梅正缩在沙发边,捂着流着血的手,哽咽地哭着。
我没办法,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只能将他暂时稳住情绪并送到医院去。不多时,检查结果出来了:被害妄想症和严重的精神分裂。小梅本来一直在哭的,在看到检查结果时,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崩溃,而是敛住了眼泪,好像如释重负般的长长吐出一口气,第二天我便知道了这缘由——她拿着李东越的精神鉴定去法院提出了离婚诉讼。过程非常顺利,让人猜想她已经精心编排很久了。她成功了,分走了房子和车。姑母知道这件事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闭上了眼,绽开两汪清泪。
没过多久,姑母去世了。是睡梦中走的,一句话也没留下。
小梅给李东越打来了电话,说趁房子还没卖,两人一起回来分分东西。李东越太虚弱了,走起路来可以称得上摇摇欲坠。于是我送他回到房子,到了楼下,他说:“哥,能不能让我自己上去?”说完这句话他重重的喘了两口粗气,“我陪你去吧,你自己哪儿有劲儿啊。”“哥,我想自己去,让我自己去吧,我再跟小梅说两句话。”话已至此,我只得同意,便在车里等他。他就那样摇摇晃晃地上了楼,直到我看见小梅都下楼把东西都放在车上走了,他还是没下来。我隐隐不安,忐忑地上了楼。
门没关,我便直接进去了。房子在小梅搬走了些许东西后显得空旷了不少,李东越坐在地上,看着窗外。他环抱着自己的腿,看起来活像一个竹节凳子。我拍拍他的肩:“东越,收拾的咋样了,咱走不?”他转过来看向我,眼睛布满了血丝,甚至感觉可以滴下血来,嘴唇发白,一张一合地,声音很小:“哥,全是她故意的……全是故意的。”“什么全是故意的?”他不回答,只重复着这一句话。
从此以后,他每天神情恍惚,喜怒无常。
他彻底疯了。
我和父亲不忍看他在街上游荡,将他送去了当地的疗养院。想着他清醒时,我们还能陪他说说话。
那天,我拎着水果去看他。他在疗养院里看起来恢复的不错,虽然眼窝仍是那么深陷,皮还是紧紧地贴在脸上,但至少情绪看起来还挺稳定的。我坐在疗养院床边给他削着苹果皮,他突然问:“哥,房子收拾完了吗?”我说:“差不多了,还有卧室里的东西还没搬,剩下都搬完了。”“哥,我之前按的针孔摄像头还没拆,就在客厅顶灯上,帮我拆下来吧。还有窃听器,贴在卧室床板后面。”“嗯,好”“哥,你下午就去。”“行,知道了。”下午我听他的话,去把那些东西都拆下来了,给他打电话,却无人接听。我想,他应该在睡午觉。
晚上接到了疗养院的电话,他拿着水果刀割腕自杀。护工虽然很快就发现了,但他身体实在太弱了,没抢救过来。挂了电话,我一夜未眠,只觉恍然。
我去疗养院取回了他的遗物,想去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用作遗照。打开相册,密密麻麻地全是针孔摄像头视角的录像。我只看了最后一个视频,甚至声音都很清楚,是李东越和小梅离婚后去拿东西的那一天。
从李东越进屋的那一刻,小梅就在冷笑:“李东越,你来啦。”“嗯”“诶呦,你怎么看着这么弱不禁风呢?哦,可能是因为我把你的药给换了,让你更容易产生幻觉,更暴躁,更像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让你吃不好,睡不好。实话告诉你吧,看见你和你那个疯子妈我就嫌恶心,要不是以为你是富二代、你妈吹的亿万富翁,我会嫁给你?”“你……你!”“你别费劲啦!瞧你这个样子,真是个窝囊废。跟你说,我早就知道你安窃听器了,我可比你更了解这个家。只有你像傻子似的,你听到我特意给你录的声音了吧,怎么样,喜欢吗?”“你故意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和我妈到底哪儿对不起你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是骗婚!我以为我嫁过来是富贵荣华,结果呢!你妈是个傻子!被骗的一分不剩了!你是个窝囊废!我不跑等什么?啊?等你们拖累我吗?你赶紧看看吧,这屋子里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了,我可以大方点儿施舍给你。”“滚!”“那我可搬咯。”
看完我久久无言,有些悔恨堵在嗓子眼儿,为什么连我也没相信他。为什么那天下午,我没多陪陪他。午夜梦回,我看到了第一次见他时涨红的脸。他轻轻摇摇头,走远了。
最后我将他葬在了已枯的枣树下。
也许那个冬季是不可逾越的吧,大院的枣树也再没开过花。
学校: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姓名:韩羽航
专业:汉语言文学(多语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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