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湖西有个老姑奶。长辈们不只一次说起她,姐姐们也不只一次提到她。老姑奶长什么样,脾气秉性如何,我一概不知。
人到了一定年岁,对弄清自己的来处似乎更感兴趣。近几年,“我从哪里来”的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有些问题得不到答案,终究不能让我释怀。老姑奶,父亲的姑奶,爷爷的姑姑,曾祖父的姐妹,她一定知道我想知道的很多事情,“我从哪里来”的问题从她那里一定可以找到清晰的答案。
在我一直以来的想像中,湖西是一个遥远、美丽、神秘的地方:那里一定有个湖,湖上波光粼粼、碧波荡漾,老姑奶笑迷迷的,每天在湖边悠闲地散步,时不时停下脚步,向着我们村——她娘家的方向望一望。周围居民安居乐业,老姑奶子孙满堂,家庭和睦,过着幸福平安的日子。老姑奶究竟长什么模样,在我头脑中却是模糊的,任凭我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像出来。
大姐说,我还很小的时候,老姑奶回娘家,在我们家住过。可能因为不记事吧,我对这件事一点印象也没有。母亲说,老姑奶每次回娘家,只在同族的其他几家坐坐,最后总在我们家吃住。
近几年,我不断地打听着有关老姑奶的消息。母亲说,老姑奶100多岁了。前两年,母亲和同族的几个长辈一起去看她,她就已经107岁了。对老姑奶的这个岁数,我非常好奇和怀疑。因为我们这一支韩氏家族,似乎缺乏长寿的基因。闫庄大姑活的岁数最大,85岁,二姑、三姑和四姑,都只活了70多岁。
老姑奶现在到底多少岁了?我一直想知道确切答案。我常常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尽快去看看老姑奶,当面问清楚她的真实年龄,当面问清楚关于我们这一支韩家人的诸多历史问题。
机会终于来了。
这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事先没有计划,老家除了小叔一人外我谁也没有打招呼。请好假,安排好单位的事情,我只身一人回到了老家。
这天上午9时许,披一身征尘,我站在了老家院门口。父母对我突然回家,自然又惊又喜。母亲嗔怪,说我“神经了”。
不顾一路颠簸劳顿,我驾驶汽车,带着北京稻香村传统糕点和其他礼品,载着父母和小叔、花婶,兴奋地踏上了去看望老姑奶的路。四十分钟后,一行人来到唐河南岸的黑龙镇湖西村。
这是座落在河堤旁边的村落,没见到我想像中的一池湖水。河堤外面阡陌纵横,麦田青青。
没费什么功夫,我们就找到了老姑奶家。原来,老姑奶眼下就住在村南的小表爷(老姑奶的小儿子)家。大表爷家的表叔和表婶热情地给我们端茶递水。我无心喝茶,将车子在河堤上面停好,便和长辈们一起去看望我不知道想了多少遍的老姑奶。
老姑奶躺在小表爷家堂屋正间的床上,四排大脸,大耳垂,一头略显稀疏的银发,额头、嘴角和脖子皱纹密布,印刻着一个多世纪岁月的沧桑。见到娘家亲人来了,老姑奶激动的心情难以自抑,不住歇地说啊说,但因为她牙齿早掉光了,嘴不关风,她说的大多数内容我们听不清楚。
“姑奶,你都认得不认得俺们?”母亲平声问道。
“认得,都认得。”老姑奶答道。都111岁了,她竟然耳朵不聋。
“老姑奶,您这么高寿,多好啊!”我对老姑奶说。
“你都不知道我受了多少罪啊!”老姑奶说。
“老姑奶,我想让您讲讲咱们韩家过去的故事。”
“三天也说不完啊!”
老姑奶不停歇地说着,也不管我们是否听得清楚。我对长辈们说:“我要是早来几年就好了。”
老姑奶流出激动的热泪,我用柔软洁白的纸巾,把老姑奶眼角、脸颊上的泪滴轻轻擦去。
花婶家里准备卖花生,急着要回去,我们也不想过多打搅表爷表叔表婶的正常生活,没打算留下来吃饭。老姑奶听说我们要走,真诚地挽留我们,说:“吃了饭再走!”
尽管老姑奶和表爷、表婶(表叔忙采购去了)再三热情挽留,留了表婶的手机号和微信后,我们还是离开湖西村,回家去了。
在和表婶后来的微信聊天中,我得到了更多关于老姑奶的信息:老姑奶身份证名字叫赵韩氏,生于1908年7月20日,今年已经111周岁,虚岁112岁。
以前听闻九十几岁的老人自称百岁老人,但老姑奶不喜欢人们说她岁数大,就把年龄改小了,而且一改就是10岁。2007年办理第二代身份证的时候,已经百岁的老姑奶没给家里任何人打招呼,独自乘坐邻居家的拖拉机,到黑龙镇派出所,把自己的岁数改小了10岁,所以她现在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为1918年7月20日。
近几年,国家出台了关爱百岁老人的优惠政策,老姑奶的儿孙们想把她的年龄再改回去,但不论在家乡,还是在省会郑州,尽管他们做了各种尝试,但都没能成功。有些事情、有些状况一旦发生改变,永远不可能再变回去了。
老姑奶80多岁的时候,一口牙都掉光了,儿孙们花了4000多元,为她购置了一套质量上乘的活动假牙。
老姑奶年轻时,经历过人生最悲惨、最黑暗的时期,我们韩氏家族死人最多的时候,曾经一天抬出去五位亲人的尸体。一说到这些情节,老姑奶就会泪流满面,像个孩子似的嚎啕痛哭。
岁月的烙印刻在老姑奶的脸上,刻在她的心田。老姑奶脑子糊涂的时候,嘴里仍喊着“跑老日”等具有特定时代特色的词汇。
对于仙逝的亲人,老姑奶会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哀思和纪念。一到年节,她就张罗着买炮买纸,在三岔路口燃放焚烧,她相信这样能把冥币存入另一世界亲人们的银行账号。她一边看护燃烧的火纸,一边叫着自己的爷爷、伯、叔等,口中念念有词,唤着他们来捡钱。
老姑奶对娘家有着深厚的感情,晚年经常嚷着要回小河陈看看,但由于年岁过高,今年3月又不慎把腿摔伤(粉碎性骨折,因为年龄太大,医生不敢再动手术),医生警告不让她坐任何车辆,所以老姑奶此生再回娘家走走看看的愿望,怕是难以实现了。
老姑奶如今已是五代同堂。她养育有两儿一女:大儿子2016年去世,享年84岁,二儿子今年68岁。大儿子家四儿二女;二儿子家一儿一女。
如今,跨入百岁队列的老人越来越多了。但在前几年,百岁老人还寥若晨星,经常有地市级的记者前往湖西,采访老姑奶,撰写关于她的故事。县级公安、民政部门每年也派人来看望她。
老姑奶经历过抗日战争时期和三年困难时期,把粮食看得非常珍贵,一生生活简朴,省吃俭用,从不浪费粮食。看到儿孙中有浪费粮食的现象,她马上严厉批评,毫不客气。
老姑奶从不挑食,目前的饭量,一顿饭能吃一个馒头,一小碗蔬菜,一碗稀饭。
老姑奶之所以能如此高寿,原因大致如下:一是子女孝顺,家庭和睦;二是只吃素食、蔬菜和粥,不吃肉食;三是不让自己闲着。腿摔伤的前几年,虽然已是一百多岁的高龄,她仍坚持下地捡花生。
老姑奶是我们韩家的一个生命奇迹,衷心祝愿她能持续健康地活下去,向着115岁,向着120岁走去,创造出更高巅峰的人生新奇迹!
2019年11月16日
后注:2021年5月,老姑奶驾鹤西去,享年11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