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庄坪的四月是一张老宣纸。晨光濡湿了边角,墨色便从青砖缝里渗出来,晕染开百年的褶皱。我们踏进村口时,檐角的风铃正摇碎满篮子的阳光,叮叮当当坠在石板路上,惊醒了卧在门墩上的黄狗。
石墙夹道的曲巷里,野蔷薇从瓦罐里溢出紫红。某扇虚掩的木门后,晾晒的蓝布衫突然被风掀起,恍若当年那个执意要穿土布长衫的身影。石瑛先生把法兰西的西装锁进樟木箱时,可曾想到百年后的人仍能在他出生的厢房里,看见墙角藤箱上那枚褪色的船票?
宗祠的藻井悬着晴空,斗拱间的燕子衔来民国初年的云。讲解员指着梁柱间的弹痕,说这是北伐军借道时留下的。我却看见更深的凿痕——光绪二十年的某个月夜,十五岁的少年用柴刀在门框刻下身高线,第二年赴省城考秀才的行囊里,装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
村西的荷塘静得像块铜镜。白鹭掠过时,水面忽然浮现1912年的倒影:临时参议院的青天白日旗、中山先生的手书信札、巴黎和会发回的电报。荷叶下锦鲤甩尾,搅碎了那个为收回关税自主权彻夜疾书的侧影。现在塘边只剩几块被苔藓包裹的砚台,在春阳里泛着幽光。
晒谷场的老碾盘转着光斑。戴竹笠的老者用木杈翻动往事,金黄的稻谷里便跳出1928年的武汉码头:英国商船卸下的鸦片在海关账簿上变成"西药",穿洋服的买办和长衫先生对峙如黑白棋子。最后那批鸦片在长江上烧了三天三夜,火光映红的不只是江鸥的翅膀。
小学校传来读书声。玻璃窗把阳光切成菱形,落在讲台那尊铜像的眼镜片上。穿红裙子的女教师正在教《少年中国说》,童音清越处,梁柱间的燕巢突然簌簌落下几片绒羽。恍惚看见中山装的口袋里露出半截怀表链,秒针正指向1933年的某个清晨——那个赶着去主持武大新校舍奠基礼的人,袍角扫落了门廊的蛛网。
返程时在村口遇见卖清明粿的阿婆。艾草的苦香裹着豆沙的甜,让人想起先生晚年辞官归乡,在祠堂给孩童分麦芽糖的情形。竹匾里的米粿摆成北斗七星,最亮的那颗正对着武汉大学老图书馆的方位。山风忽起,满岭的油桐花便纷纷扬扬,像他当年散给学生的那些绝版典籍。
暮色漫过晒场的草垛时,最后一缕夕照正爬上故居的雕花窗。窗棂上的忍冬纹吮着金光,忽然鲜活成流动的藤蔓。我看见无数个时空在此叠合:留洋归来的青年推开吱呀的木门,抗战前的书生在煤油灯下写信,而今的访客轻轻触摸冰凉的窗台。所有的光影都汇聚在那副老花镜片上,折射出中国近代史某个清亮的棱角。
离村时月亮已爬上马头墙。石家祠堂的灯笼亮了,像悬在时光长河上的航标。一百年前的星子落在今人的肩头,新庄平的夜晚依然用青石板记录着脚步声——有的走向世界,有的回到故乡,都化作了春夜里此起彼伏的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