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成了一个旋涡,从悬崖下冲上来,扯乱了我的头发,掀起了我的衣角。悬崖陡峭,而我的心比悬崖更加陡峭。我知道只要向前一步,就能在虚空中融化掉一切烦恼。
“一……二……三……”
“等等我。”这声音是这样清澈、甜美,不由让我的心微微一颤。我回过头看,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伶俐女孩,短发,白衬衣黄短裙,背着双肩包。是她在喊我吗?喊我做什么?她是谁?我睁大眼睛,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是她,初中同桌,那个喜欢穿黄裙子的女孩,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我曾借给她课堂笔记,夏天葡萄架下的浓荫里她曾邀请我看露天电影。她全家人不是都搬到南方了吗?
不可能,不可能。
我用力摇摇头,同桌的身影变成了两岁的女儿。“爸……爸……抱。”女儿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此刻,她光着两只小脚丫,轻飘飘地从客厅里跑过来。女儿的耳朵格外灵敏,每次我回家开门时她都能辨别出我的声音。她冲我甜甜地笑着,露出两颗洁白的新牙。我蹲下来,抱住她,任她的小手在我脸颊上轻轻拍打。无论出门在外有多少悲楚冰凉,都能在与女儿相拥的这一刻融化。我攥着这双光滑柔软的小手不断摩挲,想把所有的爱都注入其中。
忽然,女儿的手仿佛出现了皱褶,我吓了一跳,定晴看去,竟然是真的,青筋骤然从皮肤中拱了出来,皮肤变得沟壑纵横。这不是女儿的手,我抬起头,看到一片花白的头发,是母亲。母亲躺在病床上,虚弱的声音犹如炉膛里即将熄灭的柴火,火苗每闪一下,母亲就叮咛一句:“娘老了,帮不上你了……你自己多想办法,不要懒……两口子过日子,要多体谅……你老婆,人不错,不挑事,也安分……虽然做家务活儿有点笨,但人没有十全十美的……你锅也刷不净,地也扫不净,这么大的人,还是啥也做不好。”母亲还是把我当成那个毛手毛脚的孩子,说着说着,她轻叹一声:“唉……随你吧,我也管不了。”火苗不断地暗下去,母亲说冷,我忍着泪,轻轻地给母亲把被子掖好。
一阵啜泣声传来,我看到女人脸上的泪水滚滚而落。躺在床上的不是母亲,而是我。我想呼喊,却发不出声来,难道……我死了吗?还未搞清自己是死是活的时候,忽然女人脸上的皱纹消失了,变得有弹性、有光泽。她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就像蝴蝶在桃枝上扇动翅膀。她羞涩地站在大厅中央,一个青年男子单膝跪地,手中捧着一个着戒指盒。随着“嫁给他,嫁给他”的助威声,男子将戒指戴在女人的无名指上。女人脸上红云腾起,她幸福得像一朵初绽的桃花。我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个男子就是我。我拼命挣扎,从床上站起来,向年轻男子的身体扑去,我要与“我”合二为一。
“等等我。”清澈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又回到悬崖边。我看到短发女孩张开双臂,想送给我一个拥抱。我笑吟吟地伸出双手,想接住这充满青春气息的躯体。然而,她风一样穿过我的身体,来到我的身后,和一个戴棒球帽的男孩紧紧相拥在一起。他们从道士岩走过,他们在白石水库留影,他们在拜月坛依偎在一起。凤凰山的风吹着他们,怎么也吹不走那种青春的炽热感。我该离开了,于是纵身一跃,那种下坠的感觉是凌厉的,又是漫长的,仿佛怎么也触不到地面。我慌乱不已,想伸手抓住悬崖,可是我已经离悬崖太远。
“等等我。”我醒来,躺在床上,身边传来熟悉的呼吸声。我瞅瞅她的脸,尽管脸上爬满了细纹,但感觉依然是那般亲切。我想,我可以一直睁着眼,等到太阳升起,那明净的阳光一定会将这间积了灰尘的小屋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