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岁晚,最多宴席请吃。这不,上个星期我以每日一到两贴的速度,收到近十张“高价饭票”。
对城市的宴席已近麻木的程度,虽然我是一个才农转非九年的新城市人。单纯从菜式的角度去看,城市的花样繁多无可非议,回到口味上,我还是更多的钟情于家乡的大镬菜,特别是这几年来,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愈来愈清晰。
上个月,乡下的表弟结婚,我欣喜致极,一是自己的亲人终于喜结连理,二是又可以品尝一番大镬菜了。
表弟是独子,舅舅家能帮上忙的亲戚不多,当日,我这个表姐跑前跑后,租花车、接新娘、拍录像,忙乎了大半天,到下午时分,终于可以腾出时间来吃正餐了——不吃不行了,从吃完早餐后,大半天里我颗粒未进呢。宴席设在村中的祠堂,几百平方米的庭院,摆上了十张方桌,每张方桌一溜地围了四条长板凳。婚宴是流水席,我到位时刚好赶上了首轮开席。叔伯亲戚左邻右舍的鱼贯而入,埋位入座,乡下大叔大婶,系着五颜六色的围裙,托着刚从厨房里蒸、煮、焖、煨,各种花样弄熟的饭菜,摆放到席上。辛苦了一天,忍不住大快朵颐。可惜,那天实在太忙了。正吃得正欢,新娘的娘家人快吃饱要赶回着回去了。无奈,我又被叫了出去帮忙安排车辆。等那一帮客人走后,回到桌边,发现祠堂内除了零星收拾碗筷的人,就是每桌上面的残羹剩饭,赶紧一个人坐下来,拔上几口,想补回原先的食欲,只是,已觉得索然无味。
那次回家后,每逢见到朋友我就说,“上次在乡下吃宴席,未尽兴真可惜。”同样是从乡下搬出来居住的朋友玲听到我疼心的诉说,一脸不屑:“乡下的饭菜有什么好?上次我回乡下吃喜酒,整席东西只有那一碟青菜是热的,我就只管吃那个,谁知吃到下面却发现有只苍蝇。”玲的一席话,使本来就爱干净的我,脑海中立即神经质般出现一只嗡嗡作响的黑点,大镬菜的地位瞬间直线下滑。
而我不禁反思,为何大镬菜这几年来一直在心中萦绕不断呢。
似乎有一件事的出现,是大家无法预料,可以说是晴天霹雳,然而也让大镬菜在我心中的疑问得以释怀。去年的一个冬日,我在母亲家吃饭,电话骤然响起,父亲跑过去接听:“什么?——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的事?——我们立刻回来。”听父亲和电话那头的对话,再看他凝重的表情,我知大事不妙。果然,父亲放下电话后对母亲说:“乡下通知回去——阿华去世了。”这是大家意料不到的事情!
阿华是我的堂叔。认真算起来,我们这一簇人三辈之前的祖上是是亲兄弟。华叔今年才50出头,体魄魁梧,除了偶然的感冒发烧外,从来就不曾听说过他有什么病。
乡下一帮亲朋戚友悲戚之余都在惋惜。
华叔有三兄弟,是长子,育有一对孪子。长期以来,为解决兄弟分家住房、孪子上学问题,他日夜操劳,特别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分田落户后,他干活的劲头更足了。承包了十几亩责任田还不够,很多田头渠边都成了他开垦荒地的战场。每拿下一块沃土或是瘦田,在他精心的经营下,总会长满生机盎然的希望。秋季,华叔用四亩多田种了番茄,日日在田地忙活,到收获时节,载着盛满番茄的两大箩筐四处叫卖。辛勤的劳动终于换来了仓廪实,衣食足。华叔家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了:盖起了楼房——大子读研究生快毕业了——二子读完大学后在一家效益非常好的单位就职——二子在城里买房娶媳妇了。一切都熬出头来了,而华叔却没享上清福。这是大家惋惜之一。
华叔是一个能干,豪爽,幽默的人。说来不怕笑话:家簇论年纪、论辈份,华叔不是最大,但在簇里搞各种活动,诸如扫墓、摆宴席等等,他说的话最管事,做起来最有效。每当出现什么情况大家没了主见,华叔总会将大事扛上。很多棘手的东西,偏偏遇上他就会迎刃而解。华叔还有一个特长:是村里的大厨,大凡摆上几围,少了他几乎开不了席。特别是这几年,同辈的兄弟姊妹买屋结婚嫁娶生子,喜宴不断,华叔又一次次担当起重要角色。系着长长的围裙,戴着干净的袖套,是他喜庆当天出场的永恒派头。有事想问他,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去厨房找。乡下摆宴席,因为厨房空间有限,主人总会提前几天在屋前搭个简易棚架,支起几扇门做案板,临时垒几个灶,摆几个水缸阔的大镬。华叔就在几个大镬之间穿梭着,动作麻利地做他的拿手好菜。夏天,酷热难当,烟熏火挠,华叔就象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大蒸笼里炮制着各式美食。冬天,华叔将灶堂和大镬弄得热火朝天。畅通无阻的北风,将一阵阵菜香汤浓的滋味传遍开来,引得客人食欲顿生。的确,华叔做的菜色亮、味美、形好、干净。大满镬的鹅肉,经过焖煮翻拨,本来切好时的形状已变样,但华叔巧手一弄,出镬时又是一碗码得整整齐齐、泛着油光升腾着热气的鹅肉。摆宴席,除了主人家,就数他最卖力而又最不计较。别人坐到席上吃饭了,他只能趁这个空档,将就着端起碗在灶边填饱肚皮,一边高声地和客人打招呼,说笑话。一天下来,客人散去,他才能成为最后一轮流水席的坐上客,这时,他总会满足地和叔伯们喝上一盅,慢慢地品尝他精心烹制的菜肴。由于华叔的一顶仨,由于华叔的风趣幽默,由于华叔的随和为人,大家总会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外出的在一起聚聚旧,互相关心询问。每一次的喜宴,自然而然成了大家无条件地集中的天大理由。饭菜是令人回味的,聚在一起同样也是令人怀念的。这样一位家族的引以为傲的壮年先逝,也是大家惋惜之一。
华叔的去世是源于突发性心肌梗塞。事发前,他正和几位村中的几位兄弟婶娘在打牌,在大家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停止了动作。为了抢救他,村里在家的男人们都出动了,接力赛般背着他找医生急救,可惜还是迟了……
华叔的去世,令我的思绪逐渐清晰。原来,大镬菜是我心情的寄托和慰藉。味者,思也。这些年,随着自己和父母的迁居异地,家乡在我的视野里模糊起来,那些人、那些事渐行渐远,而那一种抹不去的情缘却愈来愈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会有许多人不适应,以后每逢遇到做大事的时候,大家都会想起他。”母亲向我提起华叔时,讲出了她的感慨。母亲没有多少文化,但说的一席话,无疑是大家心情的一种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