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不争气的左上肢,像个丢不得的宝贝,整天似一个乡下房梁上吊菜篮的勾子一样,固定在左胸前。只能平躺,或是右侧卧。每当向右侧卧时,那个左上肢,不单使不上劲,还要右手去拉左手一把。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每一次转动,有爱便呲牙裂齿地忍着痛。上月,有爱在洗手间摔跤了,老胳臂老腿,不堪折腾,左臂大关节脱臼,左盆骨骨折。在医院做一台大手术,回到家里休养。医生说,必须绝对卧床二个月。
床,是有爱的地盘。离开这个地盘,她无所作为。她所做的,只能是一次次艰难的转动。一会一点,一会一点,就像一个钟表的时针,她一次一次缓慢前行,当然,有时会往后校正。
除了能做转动,她最大的能耐就是“叫唤”。有时候吃东西、大小便、陪她说几句话,暂且可以缓解一下她的“叫唤”。最可怕的是晚上,刚睡着,她又嚷嚷了。儿子儿媳开始有叫必应,处理一下。有爱不叫了便再休息。没多久,有爱又叫唤了。一晚如此折腾四五次,让人无法安生。
几天下来,一屋子人,都像烈日下的新栽树苗,软趴趴,脑袋耷拉,眼神迷离。
有爱今年96岁,老伴30多年前就去世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各自都有了儿孙。她一直跟儿子生活。孙辈工作忙,白天脚不沾家。儿子儿媳退休了,成了照顾有爱的主力。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尤其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活这么长。躺了二个多月,该想的都想了,不该想的都想了。现在,她已经搞不清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连续的、专注的想,把假的也想成是真的吧?有时候,她甚至乎觉得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整个人轻飘飘,身体浮起来,脑袋空了,一个人荡来荡去,桌子、椅子、蚊账、床褥,也跟着盲头苍蝇一样东冲西撞,多么美好啊,没有痛苦、没有压力,不用服药、不用扎针,无须二便、无需吃喝。愉悦间,她兴奋得旋转起来……一阵揪心的痛,她硬生生地被扔回床上。桌子、椅子、蚊账、床褥,立即归位。眼睛有点不舒服,她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冒出来的一个又一个不适,令她痛并麻木着。可今天,有点不同。眼睛不适,好像不是源于自身,而是外面。外面!多么有吸引力!她努力撑开眼皮!眼睛酸酸,双目俨然是枯井,此刻,似乎有渗透的感觉。她努力地撑了撑眼皮,呵!远处楼顶的玻璃,反射出耀眼的阳光,穿过窗玻璃,却轻轻地罩在她身体上。有爱身上金光灿灿,苍白的脸孔此刻有了一种麦子的颜色,那些稀薄得时刻准备掉的眉毛,以及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仿佛舞蹈起来了。这阳光,不炙热。久违的阳光!有爱艰难地抬起右手,搭起“凉棚”,无限依恋地望着那道光,禁不住“嗷嗷嗷”地号哭。
儿媳听到号叫,连忙跑进房间。此刻,也被这景象震撼。阳光,也在眷顾着这个躺了近三个月的老人!是啊,有爱见的阳光少,儿媳见的阳光也不多。老伴负责采购,她专门在家护理婆婆,这些日子,她见到阳光也少。这两个女人,就像一对不见天日的老鼠。儿媳连忙上床,就着老人的姿势,帮她来了一个180度大翻转。这样,有爱就可以好好地享受阳光了,不再怕刺眼。
不开眼睛,这个美妙的下午,多来几次也不怕。
二
周六早晨,手机惯常七点响起,比上班晚一刻钟,这是对若晨一周辛劳的奖赏。她赖在床上,不想起来。身体电量低,动力不足。
若晨在床上拖延了半个多小时,还是咬咬牙爬起来。工作要向前,生活要向前,家人照顾要向前,她可不能趴下。匆匆忙忙梳洗,潦草吃个蛋、喝碗豆浆,拖起菜车,快步直奔市场。
西城街道,以前是镇,由镇改为街已有十多年了。但附近仍然有不少耕地种菜的农民。吃不完的菜,被人们挑到市场摆卖,甚至是马路边都摆满了。若晨从家里到菜市场,要经过一条河,河上有条约100米长的桥,是市场两岸的通道。每天早晨和傍晚,桥上的商贸比市场还活跃。行人享受着服装各异的农民们夹道邀请,那些蛇皮袋摊子上蔬菜瓜果接受主妇们挑剔的检阅。这种乱摆乱卖有点阻碍交通,摩托车、自行车走得踉踉跄跄。当然,那些技术高超的“驾驶员”,通常也往自己喜欢的菜摊前停车,一脚踏车一脚踮地,也不挑拣,手一指:“来一斤”。车主虽然短时间内挡了摊主的位置,比起那些蹲下来,一棵一棵地数的顾客,倒是干脆利落。若晨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人生,就是这样千姿百态。
若晨以前对厨房之事不太在意。一直以来,和母亲居住,从小到大,母亲掌管了餐桌上的所有事务。自从母亲深静脉血栓行动不便坐上电动轮椅,她才发现,自己要扛起养老责任了。愧疚变成了动力,以往母亲的关爱涟漪幻化成千层浪,推动她在烹饪技术上突飞猛进。此时,她发现:姜、葱、芫茜是很好的调味料。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这些小东西视而不见。姜、葱、芫茜她吃了很多年。大家煮东西时,经常会放上一小勺。就像父母要养育儿女一样,天经地义。但这些小东西有什么好滋味,她却没有什么印象。
姜的种植,她很忽视。在农村时,她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种姜的,要种多久。那一畦姜,总是长在荫凉、不显眼的地方,什么时候发芽,有没有开花,她一点没察觉。现在,她脑海里,家里的姜,就是那一畦,印象里是绿中泛黄的叶子,像要枯萎一样,她知道,姜就要收挖了。
芫茜、葱,是冬天种植的。好像它们就为春节而生。在乡下生活时,家里养的鸡、鹅,是春节最隆重的饮食。母亲煮鸡时,总喜欢放一些芫茜、葱进去。若晨认为,姜是除腥的,那么芫茜、葱应该就是调味的。小时候,她不吃芫茜、葱,甚至不吃芹菜、韮菜。这些都是有着奇怪气味的蔬菜,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逐渐对它们失去了敏感,至少是不讨厌了。没想到,人到中年时,对这些一直充当配料的芫茜、葱,她居然有一种近似不能放下的热爱。起初,她是因为手忙脚乱准备午饭,鱼都蒸熟了,才发现忘了放葱,急急忙忙,抓起葱苗撒在刚蒸得鱼皮炸裂的鱼身上。若再蒸,鱼肉就老了。果断关火。想想外出吃早餐时,有些人在滚烫的粥上要几粒葱花,那么看来,葱应该可以生吃吧。北方煎饼卷大葱,那根大葱好像也是生的,这样想来,若晨便心安理得。
开饭时,镬盖一开,整屋子都是香气扑鼻。葱香拌着鱼香,让人直吞口水。自此,若晨突然间就开窍了。煮鸡肉,快起镬时才放芫茜,来两下翻炒,那些青脆的芫茜变得柔亮修长,色、香、味,能把人的味蕾掀翻。若晨的厨艺得到了家人的刮目相看。若晨在吃这方面的功夫,更是越下越深。
今天显然是晚了。买鸡的时候,那个档主也看出来了。“靓女,从来没见你这么迟才来买菜的啊。”
买排骨时,女档子笑盈盈地说,冬至你买肉晒腊肠,雨水你买猪蹄煲醋杀菌,今天是惊蛰呢,你买什么?
若晨觉得有点尴尬。看来,买菜这件事,为自己在市场上争到“一席之地”。
一个大姐,在桥边横着一辆三轮车,满载玉米棒。几位大娘正围着剥玉米衣。若晨也凑了过去,她也想买几根。一个小伙子,靠过来,一边跟着剥,一边问:“阿姨,你们打了新冠病毒疫苗没有?”
若晨忍不住侧过头来看看,才发现小伙子穿着一件红色马甲,上面印着“志愿者”。自从2020年(庚子)春新冠病毒突袭人类以来,防疫成了全民首要大事。2022年3月,国家卫健委发布《关于印发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九版的通知》,轻症患者不再要求去定点医院治疗。若晨想,这应该是释放出放宽防疫管控的信号吧。老人,是最容易忽视的群体。一方面,他们都是成年人,似乎可以管理自己,不象学生,有老师和家长跟踪。一方面,他们已离开工作岗位若干年,对社会上的事不再敏感甚至不甚关心。再有,老人可以少出门,家里吃喝有年青的解决。更有,有的老人几乎没人管或管不过来,与外界脱节。这位志愿者,为了与老人拉近距离,年纪轻轻的,倒也有办法,混在玉米摊中,借帮忙剥玉米衣,又尽力去完成任务。
大袋小袋的,向回走。若晨又在桥头看到几个红马甲的志愿者,摆摊替老人家按摩捶背。再往回走,在街口转弯角,见到几个志愿者,簇拥着一对老夫妻,其中老公公腿脚不灵便,一个后生志愿者背着,帮助送其去种植疫苗。真可谓提供着“女婿般的服务”。为了老人家们,真不容易。
三
暮春一天,艳霞搬到城里,住在女儿心仪家。老伴5年前去世,她一个人守着房子,左邻右舍帮衬着,日子还过得去。这几年,腿脚越来越不灵便。在儿女极力劝说下,她勉强同意搬到城里来。儿女都在一个小区住。方便得很。女儿心仪把母亲安排停妥,便带她到楼下溜达。小区绿树婆娑、花团锦簇,可艳霞觉得这些都比不上农村的竹林、路边的野花。南国春天,雨水充足。小区地面、花草树木,天天忙着喝水,喝到水灵灵的,形体肿胀,都快吐了。花园有一株肥硕的禾雀花,开发商还特地搭了一个棚子,让藤蔓攀爬。此时,禾雀花已开得相当灿烂,落叶与残花,在地上泡饱了,正热烈地发酵。空气中,有浓郁的花香,也有微微的腐味。
“禾雀花都进城了,活得多滋润。我妈也进城了,生活更精彩。”心仪说。
艳霞苦笑着说,“禾雀花没有离开土地,我是离开了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在家思远方,在远方思家乡。儿女长大离开自己,自然成了心头的牵拉。离开故乡,不舍。
四
保姆平时周日休息。今年清明节刚好周日,保姆体谅雇主,提出另择日子休息。梓妍难得假期可以轻松一下。以往清明回乡扫墓这个必修课,今年成了额外的奢侈。
老的老,上完晚班的没体能爬高山。到了山下,扫墓队伍便兵分三路,老弱懒在山下等,体格强健到东边最远的坟头添土,稍次的往西坡祭拜。山口建了一家漂流酒店。干净整洁的水泥地,四周是绿树。几位长辈、幼童,找个树荫坐了。
正是中午时分,阳光热辣辣,让人睏得很。梓妍没下车,放缓座椅,帽子罩着脸,一会就睡着了。醒来时,感觉空气闷得很。树叶剪下来的阳光,把车子也烤烫了。望望山,看看摇曳的树,梓妍软沓沓的下了车,朝大家走去。堂哥和大叔都是70岁左右的乡下大伯了。堂哥在县属下的水利系统退休,大叔一辈子过着农村人的生活和工作,大家一直生活、工作在乡村,但俩人的眼界与经历显然有很大的区别。堂哥回忆起他坐飞机外省游历,大叔想起几年前,村里组织老人家们到外市玩,象征性交了68元。见梓妍走过来,大叔就立马来精神,“梓妍,最近去哪玩了?”他对梓妍的生活很向往——一个女人,做外贸工作,能够到处跑见识世界,他有点崇拜。
梓妍苦笑着摇摇头:“大叔,能去哪啊?先不说疫情,家婆这状况的,休息日也是上班日。”
大叔有点怅怅然。他知道生活不能自理的悲惨境遇。其弟是瘫卧在床几年后去世的,侄嫂最后的日子,几乎用手代脚,匍匐在农家粗糙的水泥地上,艰难前行。农村低收入,农忙时节,谁能时时刻刻侍候?
五
五一假期,商场调休。五天假期,独生子女林蕾上班三天,保姆休息一天,只有“五一”当天属于林蕾。这个假期好象是为她而设立的。
“五一”,林蕾提出要去看看母亲。丈夫李沛很爽快地答应了。自从家婆中风后,保姆休息,林蕾下班回家就是上班,她已无暇顾及娘家。
母亲的记忆力更差了。林蕾洗好葡萄,放在母亲前面。母亲端祥了一会,说,这叫什么啊?好象很好吃。
“吃吧。这是田螺。”李沛故意说。
“骗我,这不是田螺,是什么我就忘记了。”母亲一边笑一边努力回忆。
一边回忆,一边吃起来。管它是什么,这不影响她吃,不影响她心情,起码表面上是如此。林蕾想,母亲如果以后能保持这个状态,也不错了。她不敢想。
那次到居住地社区做产品营销宣传,林蕾发现,离家不到十分钟路程,居然有一家养老机构。林蕾居然有点开心起来了。她认真地把养老院门口广告牌上的电话号码用手机记录下来。
林蕾此次到父母亲家,将此消息向父亲说了。
林蕾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父母都太老了,实在谁也照顾不了谁了,到时住在养老院也是一个选择,自己也可以随时探望。父亲没有反对:“人老了,到一个集体里,反而会过得没那么孤独吧。”父亲是同意的,起码他知道女儿负责任地替他们作一个长远考虑。
五
四五年前春天,夏至到旧城区参加朋友聚会。途经一片老旧街区,离约定时间尚早,夏至干脆就绕了进去,看看昔日街区情况。
这是市区内最老的街区。楼房普遍在八层以下,有的甚至乎一层、二层。里面的居民 ,有原住民,也有从乡下买到城里的新市民。原住民中,大部分以老人为主,他们已习惯了生活多年的老宅子。二十多年前,夏至进入媒体单位工作,也经常从这里出入,拜访艺术家,看古城墙,参加沙龙。当时,所办的报纸有副刊,主编秦前,是清远有名的文学才子。单位便经常有文学艺术作者造访。一来二往,夏至便与这些作者熟络了。有趣的是,好些上了年纪的作者,不求发表,着重交流,经常上门,他们对于文学新人的请教更是悉心指导。工艺美术师黄椿然就是其中一个,他时不时手把手地教大家拍照、修图,对于单位中拿起相机就上岗的新人来说,确实帮助很大。大家跟黄老师熟稔了,还结伙到他在老街区的“黄家楼”里,在他的工作室交流诗歌、绘画、摄影心得,在他家天台上观赏睡莲、紫薇、龙吐珠等花树。还有丘百川、廖、朱亮等老一辈诗家、画家,与单位的年青人都玩成了一片。那时的城区门球协会,退休干部是主力军,经常组织比赛,时不时还让记者报道,乐此不疲。感觉这些退休了的老人家,精力充沛,日子滋润。
后来,换了单位,夏至做的基本上是行政工作,与大家的联系反而疏离了。
“黄家楼”还在,三楼天台的花草依然勃勃生机,黄老却不在了。
夏至心头一阵黯然,在楼下徘徊了一会,继续往前走。
有一门房洞开的房子吸引了夏至注意。像书房学堂工作室?门楣门框挂着对联,什么内容忘记了。夏至探头往里张望,像饭馆?进门左侧有个硕大的消毒碗柜,里面是整齐的大碗;右侧是方桌条凳,排了六七行的样子;最里面是一包包大米一罐罐食油;墙上是雅致的文化宣传。
正当夏至驻足观望时,一名妇女从夏至旁边进入了房子。
忘记她招呼了一声什么,房子左侧的房里面出来了一名中年男子。
听到女人说:我就六十岁了,可以来这里吃饭了。
男子:可以的,到时带身份证过来办手续。
记忆有点模糊,但这两句简单的对话,却让夏至产生了很大的疑问。
女人兴高彩烈回去了。夏至与中年大哥聊起来了。原来这是一间为六十岁以上老人提供正餐服务的饭堂。粮油是善心人士捐献。
中年大哥说,自己原来在外地做生意,后来母亲病了,便在此当起了“店长”,工作相对自由,可以亲力亲为照顾老人。
中年大哥说,有个独身的阿姨,每日来这里就餐,为的是有伴一起吃饭一起聊天。
春天的雾气从夏至眼眸里升起。
六
连姨和儿子住进保障房近十年了。小区建得很规正,附近学校、医院、超市、肉菜市场、公交车站等生活配套齐全,物业管理妥妥贴贴,一般人不知道里面都是保障房。连姨儿子二十多岁时车祸导致双腿残废不能行走。夫妻一直照顾着儿子。几年前,老伴走了,连姨年纪也大了,一个人感觉越来越吃力,未来如何心生徬徨。幸好有了保障房,还是一楼。儿子时不时要到医院进行伤口清创,以前连姨夫妻合力用轮椅推儿子到医院。现在这项工作,连姨有点力不从心。社区经常联系连姨一家,节日更是登门慰问。
疫情的时候,社区工作人员专门送来了市场紧缺的“布洛芬”。之后,有时还有社工上门,检查儿子的助力拐杖是否磨损,看看家里各项设备状况。前几天,独居的老朋友来电,说他住进了养老院了,全天有人照顾。听说孤儿小铭还代表了学校参加了什么竞赛。连姨忽然间觉得,还有什么可怕呢!她想到的、没想到的帮助都来了。
除夕,连姨拿上社区送来的对联和福字,里里外外进行张贴,她要过一个红彤彤的中国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