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手臂

她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生来就如此，她在无论何时何地总要遵守这样的习性：在一件事情即将开始，或者即将结束之前，将一条手臂高高举起，直至能够放下。她从未怀疑过这样做的必要性。她注意到这一习性，就是从默默照做开始。

父母对她的这一行为总是欣慰的，甚至带着抑制不住的骄傲。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家里来客人，在漫长闲聊的过程中母亲向客人提起这事，说每天睡前她都会举起手臂长达半小时。客人听了之后肉眼可见地羡慕，整张脸紧张地皱缩起来，很快就缩成一颗烂掉的苹果。她抬头望着客人的脸，觉得这个大人有点自卑了，于是开始同情起来。那天晚上她站在床上，在父母的注视下完成了举臂半小时的壮举。她后来回想，总记得那好像是第一次在睡前这么做。

她的记忆总是破碎凌乱的，但那时她觉得一切是那么按部就班顺理成章，几乎不存在整不整齐的困扰。就好像家里的茶几，永远堆满各种零食、零食的包装，水果、水果的皮囊，总也不收拾似的，但她根本不会觉得有多么杂乱。

她上了学之后保持着高高举手的习惯，受到老师的高度赞赏，让她做班长。她一年又一年地做着班长。不知道第几年的时候，忽然间她自己也觉得惊讶，不敢相信这是仅凭举手的习性就能实现的荣誉。这种时候她总感到爸爸妈妈站在某个地方，朝着她笑，她觉得他们很快乐，也就不再多问，向一边跑开了。

或许就是在某个这样的时候起，在她的内部渐渐滋生着一种色彩。似乎看不真切是什么颜色，好像只是阴天一般，盘旋在很低的地方，只有一些些光线在里面奔跑。她在梦中间断地瞥见那抹阴天，转瞬即逝，过目便忘，但不久后又会重新闪现。她一次次地发现，一次次地遗忘。等到这种循环终于进入记忆，她在迷朦醒来的时候才感到疑惑重重，隐隐地心怀期待。她开始有意识地等待，好在下一次梦里追寻。

然而她终究睡得越来越晚了。她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她趴上书桌，然后再下来，跌入越来越安静，渐渐是阒寂的黑夜里。她困倦得低垂，床单和天花板变得倒转，而这时候，微笑的母亲从边上走过来，要求她举起手臂。她在床单和天花板的旋转中度过那一阵，然后入睡。她不知道梦是不会在睡死的时候出现的。

这样过了好像仅仅没有几天（又或许是几年？），在有一次关掉书桌上的台灯后，她不及解衣就倒在了床上。母亲过来了。但她决心义无反顾。让她有些错愕的是，不知怎么的，自己重新坐了起来，带着浑身滚烫。她看到母亲手持一根雪白的权杖，顶端闪着微光，像是给谁催眠似的在空中挥舞。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好笑。她惊觉自己从没觉得谁好笑过。这时父亲冒了出来，斜立在母亲身后，嘴角似笑非笑。她看到父亲的眼睛和头发都燃着火，都是雪白的颜色，火焰的尾端向上飘起。她瞄着那火焰，不再好笑了。更多的父亲出现了。像是逐渐滚沸的水泡一般，四面八方层层叠叠，全是一样的模样，一样地纷纷冒出。一个个都是嘴角似笑非笑，眼睛和头发冒着火，一片雪白。她在一片雪白的燃烧中抱起双膝，紧紧蜷缩在腹部的阴暗里。她昏厥过去。

从那以后她长出了第三只手臂。当她需要举手时，她就举起这条新长出来的手臂。老师同学们欣喜不已，比以前更加赞赏她。她因此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每天放学回家，她都觉得自己比前一天轻一点儿。晚上跳下书桌，她一头钻进被窝，安心地看着自己站在那里，在母亲宽慰的注视下，高高地举起那条手臂。她又可以梦到那片阴天了。

几天后，她回家时已经不再感到沉重了。父母朝着她笑，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又过了几天后她学会了飞行。只要想象着在梦里追寻阴天的样子，她就不自觉地举起第三条手臂，慢慢挥舞起来，然后就能轻巧地离开地面，飘上半空。

她飘啊飘，那片阴天的样貌变得愈渐清晰，她甚至能依稀分辨出田野和山峦，都是现实中不曾见过的。她有些沉迷于这种探索了。

有一天，她的母亲坐在傍晚的窗边，忽然感到心绪不宁。朝窗外一看，陡然见她挥舞着三条手臂，像一片云似的缓缓飘来，不禁惊恐万状，大惊失色。那时她还在梦里，恍惚间听到母亲喊父亲，接着她被一把拽下，不由分说按死在一张床上。她惊醒过来，尖叫着挣扎，却全是徒劳。她看到几个穿戴绿色衣帽，只露出眼睛的人戴上手套，在边上嚓嚓窸窣一阵，然后随着一道亮光，剧烈的疼痛向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