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霆
小时候,周末晚餐时,我们全家人都特别喜欢讲故事。那时候单位和学校单休,平时异常忙碌,而叙述需要闲暇,所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能充分交流。这种沟通方式,是身为中文教师的父亲提议的,许是为了提高我们的写作能力,又或许是为了增加我们的课外知识,时至今日,我们仍受益非浅。那些《庄子》里的蝴蝶与雨果的《悲惨世界》,就在母亲烧制的清炒芥兰的香气和酱醋瓶间扑簌簌地振翅流淌。而我颇为得意的九齿钉耙故事也常被大姐的《巴黎圣母院》钟声打断。
在交流加速的当下,我们没有时间,甚至没有耐心讲故事,最多只能算是交换信息。今年的妇女节恰逢周末,全家难得象以前一样聚在一起。暮色漫过酱釉瓷碟时,父亲那支竹筷又叩响了八仙桌沿:“今天,有谁想讲故事吗?”大姐显然毫无准备,有些尴尬。我自顾埋头吃饭。二姐想了想:“我说一个最近看到的新闻吧,世界上第一台跨国5G远程聚焦超声手术马上要在重庆实施。以后,医生只要运用鼠标,就可以对上万公里外的患者进行远程手术了,这对不发达国家和地区可是一个福音。”此刻砂锅里的板栗焖鸡尚在咕嘟,母亲在厨房里探出身来说道“很好,医学无国界,身为医生,我很开心听到这个消息。”父亲往我碗里夹了片火腿:“你们知道吗?杭州历史上曾经有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我们这里传教行医。”我抬起头问道:“是谁?”“卜合提亚尔,”父亲答道:“他是伊斯兰教天方先贤,南宋时,曾用西域医术治愈过临安城爆发的寒热病。”“我怎么不知道”我好奇的瞪大了眼睛。父亲笑了笑,起身去帮母亲端菜,回头说了一句:“看样子,真是好久没讲故事,也没听故事了。”晚饭后,父亲收拾碗筷进了厨房,我跟进去帮忙,却被父亲笑着阻止:“老人也需要多活动。”水流穿过他指缝的姿势,像极了山涧漫过经年累月的花岗岩,此刻的洗碗槽俨然成了微缩的瓦尔登湖。我倚着门框问道:“爸爸,杭州有卜合提亚尔纪念馆或遗址之类的吗?”“就在西湖边,有他和他的两个学生合葬的墓。”父亲边洗碗边答道。阳台的格桑花在晚风里摇曳,像七百年前波斯商船带来的沙漏。
翌日,当第一缕晨光穿透清波门十字路口的香樟树时,我便去寻访卜合提亚尔的遗迹。现代巴士在清波门站吞吐着游客,沥青路面下却传来古代海港的锚链声。终于,在南山街桔子水晶酒店旁的一个不起眼角落,我找到了卜合提亚尔和他两个学生的墓。如今,马路对面的清波门碑记早已褪色,而四层塔式墓冠却以几何学的永恒对抗着时光的流逝。墓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当时拆城墙发现了这座墓,一穴三坟,一大二小,均为青石砌造。墓园后来迁葬于南山路清波门北面转角处,并筑起了一座具有阿拉伯建筑风格的墓园。后人敬其高洁,尊称“筛海坟”。重建后的先贤墓园与广州的宛葛素墓、泉州的灵山圣墓和扬州的普哈丁墓并称为中华东南沿海伊斯兰教四大古墓。几个穿过铁艺围栏的孩童,正用掌心测量着碑刻的温度。我想那城墙拆除时显露的三具石棺,应与雷峰塔一样懂得如何与钱塘江潮汐对话——最深邃的文明总藏在夯土与砖缝之间。
天空下起了细雨,心绪不免有些低落,我便返回了家中。托尔斯泰说:“下雨时,坐在沙发上,放点音乐,再喝杯热巧克力,这个时候读狄更斯的小说,心情便会好来。”现在诸事具备,我只把读狄更斯的小说换成了在电脑上查询卜合提亚尔的相关资料,黑胶唱片则应景的播放着俄国作曲家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交响组曲《天方夜谭》。恍惚间,竟做起了梦。珐琅茶壶嘴喷涌出铜版画般的雾气,托翁推崇的羊皮纸与松木墨水瓶已沦为钢琴上蒙尘的摆设。此刻的我默默数着雨点击打玻璃的节奏,手指则在键盘上飞舞。看,卜合提亚尔是天方先贤,他在沙漠中遇到了美丽的公主,他会用鲨鱼的尾鳍在沙丘上绘制星图。听,药杵捣碎月光的脆响,已混进了君士坦丁堡商队的驼铃。我看见了,卜合提亚尔正登上巨船,沿着“海上香料之路”进发。暮色将波斯湾染成紫晶色时,卜合提亚尔象辛巴达一样勇敢的用桅杆刺破了那最后一片霞光。船帆的补丁里缝着沉船的危机与重生的狂想,珍贵的《古兰经》与《药典》则藏在船底的藤壶包裹里。我看见了,晨雾漫过大运河,卜合提亚尔蹲在青石阶前,药箱搁在腿边。波斯匕首割开药膏罐的蜡封,肉桂的香气便渗入湿冷的空气,炭炉上的铜壶一直煨着乳香调制的汤剂,止息了众多挂着寒露的咳嗽声。华彩乐章,卜合提亚尔正用檀香调和凤凰山脚的瘴气,将礼拜毯铺展成了西湖边的百草园。
音乐停止了,回到现实的我忽然明白人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拥有想象的翅膀和爱的情感,这是冰冷的AI永远无法取代的。记忆中,儿时周末的晚餐特别舒服,可总不太知道为什么,不光是舒服,还有某种既温馨又奇妙的东西,今天的我终悟其谛。所有的故事终究会长成树,哪怕是儿时晚餐掉落碗间的一粒菜籽。精密的齿轮咬合不出老舍的茶馆声,硅基芯片复刻不了绍兴酒瓮里的乡愁。
窗外的雨仍未停歇,翻开手机,全是人工智能的新闻和消息。我走到书桌旁,读兰波的诗:“宫殿前万物静寂。流水死滞。影子驻留在林中小径尚未离去。我走过,唤醒了生动温润的气息,宝石睁眼望着,羽翼静默高飞。林中小径铺满微白簇新的闪光,第一个邂逅是,一朵告诉了我它名字的花。”
雨终于停了,我抓起电话打给父亲:“爸爸,这个周末,你叫上姐姐,我要回家讲故事---西湖边的阿拉伯人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