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气

尊敬的闫娟，您好！您的退休申请已经审批完成，本月退休工资已经发放到您的银行卡，请注意查收。【哈尔滨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

闫娟有点受宠若惊。这辈子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大门市头的单位给自己发信息，而且点名道姓发给自己一个人。关了这条，查看下面短信，果然，哈尔滨银行的短信顶着红点，正等着她“钦阅”。

您的账户***0988于9月20日11:34:26转入人民币4160元[养老金代发]”

望着手机，有些意外。闫娟眨巴眨巴眼睛。揉搓着手上的面粉，抬头看向窗外。天空清澈如洗，偶有一两片落叶来轻扣窗棂，飘飘然又欢快地滑落。秋天，虽有凋零意却也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看着粘着面粉的手机屏，闫娟重又拿起来靠向胸前，在衣服上狠狠蹭了两下，仿佛手机屏幕上的油腻划痕和面粉遮挡了事实真相。重新点开短信，4160元，确确实实的数字。兴奋中有点恍惚，闫娟又眨了几下眼睛，样子就像一个小贩在思忖着一桩生意能赚多少。遇事思考时总是使劲眨眼睛，好像眼睛是脑筋的开关，这是她的习惯。

刚和王晓华一起去内蒙古阿尔山，疯了四天。王晓华是高中同学加闺蜜，比自己早退休三个月。晓华之前在一个不太景气的事业单位，闫娟和她两个人虽没达到小康，但不时搭伴周边溜达一下，还是能应付下来的。重要的是，退休工资出来啦，这些年不在体制内生活的闫娟，竟然可以和王晓华的事业单位退休工资相提并论，没差多少。想到这，闫娟觉得自己的腰板直了许多。

正在给女儿包包子，牛肉大葱馅。打算蒸熟冻上，顺丰邮寄到银川，一个与东北遥遥相对的城市。自从女儿大学毕业，与她的微信对话框是闫娟手机利用率最高的页面。有时是食堂的午饭照片，有时是女儿上班路上雀跃的脚步。当然，最多的是小外孙女的视频，给闫娟孤单寂寞的生活增添了无限乐趣。宝宝刚刚十八个月，和爸爸笑嘻嘻地玩闹着，会突然用小手捂嘴说“笑死”。没人教，没人说，小小的人儿，咋就会说呢？闫娟感慨唏嘘，新生命的每一天都是惊喜。

自从看到退休工资短信，闫娟有点想入非非。那句老话，穷汉得了狗头金。脑子里飘来飘去的，一会儿是过去，一会儿是现在，交织着、拥挤着都奔过来，蒙太奇一样，有点膨胀。

当年一起下岗的同事堆里，这个应该是最高的退休金了。可以给女儿补贴些家用，尽管女儿两口子都是公务员，收入好的很。或者给小外孙女买点零食衣服啥的。攒几个月，可以和老友出去旅个游，去年轻时向往的城市走走。想的有点远了，闫娟收回天马行空的畅想。父亲当年说过，谁有不如自己有，这是底气。就冲刚才的天马行空，是有点底气十足的样子哈。多亏父亲当年的坚持，才能有今天的底气。

当年，丈夫那个瘪犊子吃喝嫖赌啥都干，一分钱拿不回来，还到处欠账。小卖店欠钱，烟店赊烟，粮店买大米不给钱。从粮店出来，五袋大米卖三袋的价钱，拆了东墙补到西墙上。瘪犊子还很无赖地辩道，谁让你不去还钱，他们追着我要，便宜小卖店那娘们儿了，他妈的硬算我三袋钱！不是揍儿。小城不大，街东头放个屁，街西头几分钟就能闻到味儿。一起打工的同事，拉闫娟到一边，看到你家他了，和一个女的搂脖抱腰进了饭店。

到处为他擦屁股，在小城里丢尽了脸，低到了尘埃里。争气的是，后来，女儿考上重点大学。那是这一生，少有的开心时刻。

那阵儿，无赖丈夫肝病越来越严重，终于折腾没了，亲朋好友都长出一口气，替闫娟高兴，终于解脱了。闫娟确实也轻松许多，至少不用拿辛苦钱去堵那个无底洞，至少没有人再嚼她家舌头，闫娟总算可以稍微抬抬头了。

后来，父母退休，来住过一段时间，白天帮闫娟蒸包子。午饭时在学校门口卖。闫娟是实诚人，就像给女儿包的一样，包子馅都是好肉，味道也正宗。有一次，一个男生来买包子，说阿姨的包子和我妈包的味道一样，这给了闫娟莫大的鼓舞。挣到钱，还有人喜欢自己做的食品，挺开心的。

晚上，父母一边帮闫娟剁第二天的包子馅，一边聊天。母亲说，一个人很难，还带着孩子。也过去几年了，你得考虑考虑了。你还不到40，有合适的，寻思寻思。闫娟隔着间壁墙上的小窗，看看小屋里埋头写作业、刚刚上初一的女儿，没有搭腔。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似乎想让他接这个话茬。父亲一直不吭声，直到把收拾好的菜放进冰箱，把垃圾袋拖到楼下又上来。坐在沙发上，一晚上没说话的父亲清清嗓子说，把“老保”补上，到老了有国家管你。父亲那代人都把社保叫“老保”，尽管父亲是一名教师，说话有时也很土气。

说实在的，那一刻，闫娟不甚理解。母亲东扯西扯，父亲这个主意似乎比母亲给自己出的主意还不靠谱，毕竟还得拿出一笔钱。当初公司黄了，给下岗员工一笔补偿，已经让那个人霍霍差不多了，要补这些年的社保，可不是一笔小钱，七八万不止。如果有余钱，倒是很想买一台蒸箱，出包子多。闫娟考虑的是这。

那得好多钱呢。在用眼睛数了好几遍水果盘里几只干巴苹果后，闫娟小声嘟囔着。眼睛仍然摁着那几只苹果，生怕它们跑掉似的。

多少都得交，咱补交高档的，我都打听了。

母亲有些诧异，视线从电视上回到闫娟脸上，又落到父亲脸上，希望他能为这个重大决策继续说点什么。

咱家有钱，明天就去。看了半天电视的父亲突然又冒出一句话。

那一刻，闫娟想起小时候，感冒，父亲领自己去医院打针，回来路上买了一瓶罐头，只有过春节才能吃上的好东西，闫娟三下两嘴就吞进去了。身体不舒服，又全吐出来。父亲走过来安慰她，咱家有钱，明天还买。

这一次，父亲没有买罐头，而是拉着闫娟补缴了八万多的社保，当然是父母的积蓄。父亲说，你手里有几个钱，我知道，留着孩子上学用吧。闫娟惭愧又心疼，一是按高档补，有点多。再就是，这些年，父母搭自己的太多了。

现在想来，在父亲为自己做决定的几件事上，实在是眼光长远，未雨绸缪。当年大专毕业，父亲说上班后学个电大吧，有用。后来，到现在的公司应聘，才懂得，本科文凭是一块有力敲门砖，否则根本进不来，也享受不到公司良好的待遇。还有，多亏当年补缴高档“老保”，个人账户才有那么多钱，才有想想都美滋滋的这笔退休金，否则，哪个又能让自己安享晚年，底气十足呢？

闫娟擀好面皮，继续给女儿包包子。想想这些年的经历，下岗，摆摊，拉扯女儿，再就业……到如今，终于啥都不干就可以领钱了。日子真和自己登山一样，不辞辛苦，努力攀爬，终会到达山顶，终会看到生活中最美的风景。

底气就是，在坎坷旅途的尽头，有一扇温暖古朴的小窗，安然，寂静，瞬间抚平长途跋涉的苦累和不安；

底气就像，在风霜雨雪的路上，有一件遮挡严寒侵袭的棉衣，让你无忧无虑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