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场倒春寒似乎未能迟滞春天的脚步,惊蛰刚过,山岗上、村落里、田野上到处繁花盛开,绿意盎然。最早开花的要数苦李树了,在寒冬未尽,所有树木仍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时候,它就傲然开放,一团团一簇簇银白色的花蕊在冬天晦暗萧瑟的画板上开成了一抹抹耀眼的亮色。报春花从容不迫,春节前后就沿着村道、沟垄、溪边、田埂开满了紫白相间的细碎花簇,仿佛给大地单调素雅的裙摆上镶上了一道道美丽的花边。这些瑰丽花环要一直开到暮春时节才逐渐消退。木棉花最应时,三月的春风徐来,花苞里的花瓣早已春心荡漾,遇到春风的撩拨就喷薄而出,芬芳四溢,就那么几树木棉花便点燃了整个山谷激情似火的春天。
也就是这个时候,春播的时节到了。故乡大雾氤氲的田野上人影绰绰,机声轰鸣,乡亲们有的在四季红油香椿基地里松土、施肥、剪枝,有的在百香果产业园里打田、起垄、盖地膜,准备大田移栽,一垄垄盖着地膜的田畦在如烟的雨雾里依山势连绵起伏,煜煜闪光。
我家的责任田散落在村庄下面的桃花溪边上,虽然站在家门口俯瞰可以看得见,但距离也有两三里地,从家里出来需要沿陡峭的羊肠小道走几个之字形拐弯才能来到田头。相比半山腰里那些“望天田”,河边的田块用水就要方便得多,有渠道从旁边的河沟将溪水直接引到田里,因而也就成了保障全家一年所有稻田用秧的秧苗田,父亲和母亲自然对河边那几块秧田的管理特别上心。那时候父亲还在邻村小学当民办教师,家里农活全靠母亲一个人承担。每年元宵节刚过,母亲总要拿出上一年收谷子时甄选下来的稻种,先用温水浸泡一个晚上,翌日用一个大箩筐把稻种捞出晾在通风的耳房里,并用一张破棉被将箩筐捂得严严实实,每天早晚还要用温水浇淋催芽。过完正月二十八壮族小年,母亲就张罗着下田翻土,培田埂。母亲说,黄鳝和蝼蛄喜欢在田埂上打洞,不把这些洞补上,就会渗漏无法保水。她用板锄铲去田埂上的表土和杂草,形成规则的梯形坡面,然后挖出田里的软泥使劲拍在坡面上,使之与田埂像粘连,然后用锄背挤压成厚薄匀均的涂层,再刮抹至光滑。初春的水田水面上结着一层薄冰,在水里行走可以听到冰面断裂发出的叽嘎声,母亲赤着双脚在冰冷的泥水里左右腾挪,有时候一下田就是一整天,晚上回家小腿以下被冻得红肿麻木,行走都十分困难。
耙田是育秧的一个重要环节,田面耙不平整,苗床高低不平,浸在水面以下的稻种就会腐烂,长不出秧苗;泥巴打不烂,泥水浓稠度不够,会导致底部渗水,秧田无法保水。因此,耙田时“头牛”的引领十分关键。每次耙田,母亲赶着自家的牛走在前头,让后面的人和牛依次排开,前后耙道不能重叠,十几个人和牛组成的队伍跟在她后面,一会儿走“回”字,一会儿走“8”字,直到表层土壤全部打碎,呈颗粒状悬浮,底泥光滑如砥,再用“回”字收尾。经她和“头牛”带领耙过的田块土质像豆腐一般细腻,表面像镜子一样平整光滑。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是大人们耙田的时候了。耙田导致巢穴被破坏,泥水浑浊,黄鳝、泥鳅等水生动物不堪其扰,纷纷爬出来在泥水里乱串,还时不时探出头来呼吸新鲜空气。我用竹篓、捞篱等一切可用之物在水里随手一兜,就能兜出大量的小鱼小虾,运气好的时候,一袋烟功夫就能捞上大半桶。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春播时节那肥美香甜的爆炒黄鳝、清炖泥鳅、鸡蛋炒河鲜,曾让我饥肠辘辘的童年口齿生津,唇齿留香。
当备耕完毕,母亲培育的稻种也萌发出针尖般的幼芽,芽孢的四周长出了胡须一样的根须。母亲把田里面的泥土垄成一畦畦略高于水面的苗床,在上面均匀铺垫一层经过破碎滤筛的农家肥,再撒上发了芽的谷种,苗床上用竹条扎成一条条弧形的穹顶,盖上塑料薄膜。一年的希望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温暖的苗床里悄然萌发,拔节生长。隔着薄膜,我仿佛听见秧苗像人扳动指关节一般咔叽作响的拔节声。
紧邻河边的田块容易受到洪水的侵蚀,每当雨季,山洪暴发,洪水裹挟着泥石流冲坏田埂,田里堆满了砂石和枯枝败叶。母亲找来畚箕,肩挑手推,一点一点地清理。父亲有时放学后也过来帮忙,他们一个搬大石头垒砌,一个挑沙土填埋,在田块的临河面筑起了一道简易防护堤。此后洪水屡次冲毁,他们又屡次重建,乐此不疲。在他们眼里,这些田块已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或缺。有一年春播,头一年水毁的田块修复后准备播秧,母亲在挑谷种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盛谷种的箩筐从半山腰滚到山脚。幸好母亲被路坎下的灌木挡住,毫发无伤,但发了芽的谷种随箩筐翻滚洒落殆尽,母亲伤心欲绝。那一年我们家的春播足足晚了一个月,直接后果是粮食减产。我家人均耕不足1亩,土地贫瘠,粮食产量低,长期处于吃粮靠返销、生活靠救济的贫困状态。我曾看过父亲于1979年记的笔记,当年4到6月间,我家从4户亲戚家总共借了199.2市斤谷子才能熬到新谷子收成,其中最多一户借了104斤,最少一户借了29.5斤,可见当时每家存粮不多,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能吃饱饭是我童年时的最大愿望。
一年一度的春播应时而来,但近几年家乡的春播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产业硬化路、混凝土浇筑的水利渠道和地头水柜修到了田间地头,乡亲们不再靠肩挑马驮运送肥料和种子,半山腰里的“望天田”也变成了“保水田”,乡亲们再也不因为抢田水而恶语相向,甚至拳脚相加。新修的防洪堤宛若一道钢铁长龙沿桃花溪蜿蜒伸展,两岸农田在防洪堤的加持下显得从容不迫,气定神闲。河堤上的人行步道加装了混凝土护栏,路边新种的柳树在春风的吹拂下吐露出嫩绿的叶芽。河道上桥隧相连,两岸乡亲下田劳作、相互往来畅行无阻。河岸上,几位乡亲正忙着清理自家的鱼塘,他们计划种植莲藕,实现鱼藕共生。我家的秧田已不再单纯种植水稻,韩国指天椒、黄金百香果、四季红油香椿,一茬茬新奇的作物品种竞相登场,随市场的“指挥棒”奏响一曲曲乡村振兴的交响诗。侄子韦德才是家乡高效农业的探索者和实践者,他一度辗转于广东省中山、东莞等地打工,看到家乡的发展变化,2019年毅然返乡,带领乡亲们发展特色产业。他说,家乡耕地面积少,必须大力发展高效农业,全面提高单产和效益。他跟我算过一笔账:种植传统水稻作物亩产量约1000市斤干谷子,市场均价每斤1.5元,亩产值不超过1500元;种植钦蜜九号百香果亩均产量3000市斤,市场均价每斤6元,亩产值18000元。传统作物与高效作物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父亲和母亲也许未曾想过,在他们逝去多年以后,家乡这片他们休戚与共的土地上,春播竟然会以这样全新的环境、方式和内容,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清晨,我站在气势雄浑的防洪堤上凭栏远眺,脚下小桥流水,溪流淙淙;眼前田连阡陌,嫩芽初上,一派生机,心里不由地默默祈祷,希望今年又是一个好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