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季节

　 一 春天的声音

当一个人有所怀念时，是值得庆幸的事。在漫长而茫然的生命里，宛如飞来一只轻灵的鸟儿，唤醒了还在沉睡的春天，荒芜的天空开始变得丰盈起来，连滴水也发出悦耳的声音，在风里荡漾开来。这不，下了一夜的春雪，不知不觉染白了漏风的窗户，透过模糊的玻璃往外瞧去，整个村庄寂寥而圣洁，静静地卧在雪白的世界里。低矮的屋舍，无声的河流，黑色的田野，静立的青山……仿佛一夜之间改头换面了，印象中贫瘠的小村原来也有新娘子一样的魅力，使你不忍心惊动她，深怕精雕细琢的妆容哗哗掉落一块，显露出难看的疤痕。其实这些担心是多余的，在我们这群顽童的眼里显得毫无意义。每敲下一根悬挂在屋檐下晶莹剔透的冰柱，我们都发出一声惊叹，忍不住把冰柱放在嘴里用力咬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像啃冰棒一样满足。很快田野里响起了阵阵嬉闹声，圆实的雪团朝着小伙伴飞去，一个个小小的身影在田间欢快地奔跑，给依旧寒冷的春天带来了热气腾腾的活力。

早春的一场雪意味着冬季的最后一个梦结束了，接着是令人向往的时光悄然到来。那时候的河水无比清澈，像极村里女孩子的小脸，没有涂抹任何胭脂水粉，干干净净。北去的燕子还没有回归，小河边有些年代的老柳垂落着修长的树枝，细细的枝条已经冒出了绿豆般的小芽，一根根在河面上随风舞动，羞怯地展示着春姑娘独特的风情。几只雀鸟在柳枝间跳跃，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灵巧的身子躲避着不知从那里飞来的小石子，然后发出不满的鸣叫，扑腾一声飞入蔚蓝的天空。

春天的雪来去匆匆，当菜园子青叶上只剩一点点白时，小池塘里的生命开始活跃起来。一只青蛙耐不住寂寞从石缝里艰难地爬了出来，泡在冒着白色烟气的池水中，懵懂地望着头顶上空枯萎的荷叶，仿佛在寻找昨日熟悉的景色。一群一两指宽的鱼儿在水中跃跃欲试，排成一队试图顺着水流往下游。池塘的水流进了附近的田野里，早间翻开田间倒伏的草丛，几尾银色的鱼儿在草堆上蹦跳挣扎着，运气好的话可以捡满一碗，中午可以炖上鲜美的鱼汤。我喜欢鱼汤天然的味道。小时候每年夏天，父亲都会来选好一个合适的时间，站在门前的那颗老柳树下观察，然后一个扎猛子潜入水中，河水顿时翻腾起来，混浊一片。几分钟后父亲手里就紧紧握着一条嘴上长着八条胡须的大鲶鱼。小河里的鲶鱼通体土黄，力气很大，我们称之为“八须”。不过即使鲶鱼挣脱了父亲的手掌，它也逃不出网兜的束缚。父亲把鲶鱼放入桶里，很快又潜入水中，不一会儿，三五条鲶鱼在水桶里蹦跳着，晚餐多了一道丰盛的食材。做鱼汤没有特别的花样，在锅中倒入清水，水开后勤劳的母亲把切好的鱼块放入锅里，出锅时加入简单的盐、姜和小葱，一锅香气四溢的鱼汤就做好了。瘦弱的老黄狗也被香气吸引了过来，它站在桌子旁边，抬起头乖巧地等着吃剩的鱼骨头。

随着湿润的南风频频吹来，丰沛的雨水把泥巴路冲洗得很干净，露出一块块棱角分明的青石，走在参差不齐的青石板上，恍如踏上了久远的古道，令人生出清幽的敬畏之感。小河边几棵盛开的桃树在满目的青绿色中显得格外耀眼，远看像一团团红色的云朵。一阵大风吹来，粉红色的花瓣在天空飞舞，顷刻落满了一地的红霞。桃花终不负春色之美。可惜年少不知何为美，知时已非少年。这边红的艳丽，那边却白的炫目。印象中家乡的梨树又高又直，花开得早花瓣极大，屋角处一棵梨树在阳光下摇曳生姿，散发出白玉般的光芒。河面柳丝轻拂面，梨白桃红争春俏，应是最美的风景。

春耕还没有正式开始，一眼望不到头的红花已经铺满了乡村的田野，绿油油的红花地成了乌鸦和麻雀的天堂，它们在田地里时隐时现翩翩飞翔，书写着一幅莺飞草长的图画。村里的顽童上学不走寻常路，在红花地里追逐撒野，惹得大人们高声喝叫。小红花不但是家畜的食物，也是人们餐桌上天然的菜肴。在红花开花之前，采摘最鲜嫩的部分，就能做成一道原汁原味的有机菜肴，红花菜香滑爽口。随着气温上升，不久以后红花陆陆续续冒出了一朵朵小花，散布在小村的各个角落，各种蜂虫围绕着花蕊翻飞。小小的红花很普通，谈不上有多美，但汇聚成一片片的花海，波澜壮阔一直延伸到了远方的山脚下。一头青色的健壮水牛无声地站在红花地里，水牛悠闲地抬起头，嘴里不停地咀嚼着，呆呆地朝远处张望，享受着难得的美妙时光。水牛的脚下就是它即将辛苦耕作的土地，翻滚的黑色泥土预示着今年丰收有望。

夕阳下，几股炊烟从热闹的村庄袅袅升起，有大人不断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田间小路上，牧童的身影拉成了一条绵长的线，和亦步亦趋的老牛一起走进了岁月的深处。

二 盛夏时分

当第一声蝉鸣小心翼翼地响起，意味着盛夏即将到来。童年的夏季格外热，那时没有什么避暑工具，门前的小河就成了我们戏耍的天堂。三条小河从不同的地方顺流而下，像飘动的玉带在村庄和田野之间蜿蜒而出，浇灌着这片古老的土地。河水清澈见底，大大小小的石块铺满了河底，无数细长的小鱼在水里蹁跹游动，杂鱼个头太小，人们对它们没有任何兴趣。大点的鱼儿躲藏在水草和石缝之间，或者潜在深水里一动不动，免得引来无妄之灾。

初夏刚过，河水依然比较清冷，在午后太阳当空照射下，我们一群孩童就按耐不住兴奋的心情，相约来到适合游泳的地方，一个个跳入水中畅快地游了起来。洁白的水花在我们的手掌间蓄势飞出，朝对手劈头盖脸地泼去，然后架起人梯在水中较量，来决定最后的胜负。嘻嘻哈哈的吵闹声在静静的河流上散漫开来，惊动了草丛里栖息的野鸭，它们拍打着翅膀飞快地划过河面，遁入河岸边茂盛的树丛里。

随着酷暑来临，小河里的鱼蟹也开始活跃起来，河底不时有青色的鱼影一闪而逝，螃蟹也不甘寂寞，它们竖起了双眼，小心翼翼地在石头间爬来爬去寻找食物。闷热的傍晚，小杂鱼纷纷跃出水面，在夕阳的照耀下，无数的白点此起彼伏落在河面上，泛起点点涟漪。经过人类不断的捕杀，这种生活在水里的精灵数量并没有减少，让人不得不惊叹它们强大的生命力。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任何食物都是珍贵的，夏天的捕鱼活动自然成了我们最有成就感的节目。

家乡的小河少有深水区，水清且浅非常适合拦水捕鱼。我们会在前一天把地点选好，在下游用石头和沙子堆砌起来，形成了一个较深的缓水湾，防止鱼儿溜走。第二天黄昏时，我们在上游撒入一些炒香的米饭做鱼饵，吸引鱼儿进入里面。天黑后，我们一群小伙伴吃完饭就集合在一起，举起点燃的松油火把浩浩荡荡地朝目的地出发了。一路上大家怀着激动的心情快步如飞，铁桶、锄头和捕鱼的工具发出叮叮当当的欢快声。很快就到了捕鱼地点，一部分人在河道上游用大石头拦截水流，另一部人用锄头在草地铲下一块块草皮，用来堵住石头间的缝隙，被拦截的河水朝另一条分叉口流去。当最后一块大石头完全把水流挡住，河道里的水位已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了下去，在明亮的火光下，受惊的鱼儿开始在水里仓皇逃窜。我们连忙把自制的鱼药洗入水中。鱼药是茶籽油压榨后留下的渣饼碾碎闷制而成的，这种天然的鱼药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洗入水中后产生黄色的泡沫，鱼儿吸入后就会昏昏沉沉，很容易捕捉。

两三指宽的鱼儿在石头间蹦来跳去，水中大点的鱼儿划出一条直线拼命地向下游飞窜，下游缓水湾瞬间聚集了一大群鱼儿，它们四处乱窜寻找出路，有些鱼儿从水面跳起越过了拦水道，幸运地逃了出去。河道里激动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水流声喧哗声声声入耳，快乐的声音盛满了小河，在夜色中升腾。

小伙伴们忙碌了两三个小时后，收获了几十斤白花花的鱼儿。我们把鱼儿全部摊开在草地上，在火把的照映下开始分鱼，然后提着沉甸甸的网兜，踏着星光意犹未尽地回家去了。抓鱼这种乡村趣事，贯穿了我们整个童年，至今成了记忆里一道难忘的风景线。

当夏天的蝉鸣吵得不可开交时，意味着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到了。家乡位于群山之中，四周是高低不平的山峦。站在高山上往下俯瞰，一块块格子般的稻田缀满了饱满的金黄，一阵大风刮来，起伏的稻浪响起细细的沙沙声，燥热的谷香带着丰收的气息扑面而来。

小时候村里经常停电，晚上没什么娱乐节目，门前的小桥就成了夏天最热闹的地方。黄昏之后，大家吃完饭就陆陆续续地来到小河边，大人们劳累了一天，摇着蒲扇开始谈天说地。古老的石拱桥两边挂满了青藤，青藤半垂在河面上，几只萤火虫早早地出现在藤蔓之间。小孩们在桥上铺上凉席，躺在地上仰望深邃的夜空，数着满天繁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当淡淡的乌云退去，明晃晃的月亮从山顶上升起，银辉洒落在大地上，恍如白昼。静静流淌的河水带来了阵阵清凉，半夜时分地面不再有热气上升，小河两边已经聚集了无数的萤火虫，它们点着小灯笼飞来飞去，一团团的，远远望去像小小的银河坠落在人间。

夏天是一个热闹有活力的季节，让我们感受到生命里最纯粹的快乐，像家乡平凡的小河一样，清澈透亮不带一丝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