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蚂蚁

红蚂蚁扭动着被粘土压住的身躯，陷入了长久的惶恐中。他微微摇晃着沉重的脑袋，翻动稀少得有些可怜的记忆，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红蚂蚁感觉呼吸困难，脑袋快要爆炸了，他低垂着头，头颅埋入了流淌的泥水里，头顶上不断地有水珠滴落下来，落在他的身边，汇成一团团沼泽地。红蚂蚁动弹不得，他抬起残缺的大嘴用力推开眼前的泥土，泥土带有极强的粘性，反而封闭住了红蚂蚁的口鼻，红蚂蚁憋红了脸，暗红色的脑袋昏昏沉沉，他努力抬起头想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红蚂蚁不想被溺死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红蚂蚁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他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而已，谁会在乎他的死亡？他居然幻想死在一个干净的地方，最好是躺在长满青草和花朵的大地，身边有足够诱人的食物，比如一只被截成两段圆滚滚的虫子，或是被啃成了空壳的蚱蜢。这样红蚂蚁可以仰望天空，心满意足安详离开这个世界，他不需要同类的悼念。他只希望每天为了填饱肚子不知疲倦奔跑的同类，不要在他死后毫不犹豫地把他大卸八块，把他当成一顿免费的食物。想起身边无数头脑简单浑浑噩噩的同类，红蚂蚁就不寒而栗，这些行尸走肉的家伙，红蚂蚁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红蚂蚁长着六条腿，三段式的身躯，没有威风凛凛的大颚，他与其他工蚁并无不同。但红蚂蚁仍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成为一只劳碌一生最终累死在废墟上的蝼蚁，因此从出生后，红蚂蚁就一直想逃出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红蚂蚁在出生时有幸见过一次王，他看不清王的真实面貌，只看见一个巨大的肉团在缓缓地蠕动。红蚂蚁站在比他大了几十倍的王面前，凭空生出无力的畏惧感，接着想大笑，王长的真丑，完全不符合蚂蚁修长灵巧的形象。红蚂蚁很羞愧，他就是这团臃肿肉团千千万万子嗣中的一员，他没有名字，也用不着有。红蚂蚁很想看清楚王的脸，告诉王他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蚂蚁，他有高贵的理想，能带领蚂蚁大军攻城掠地，建立一个富足的王国。红蚂蚁鼓起勇气一步步走上前，冷不丁身上传来剧痛，一只守卫在王身边的兵蚁，狠狠地咬住红蚂蚁的腿，把他拖出了弥漫着食物香气的王室，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再也不准他靠近王室半步。红蚂蚁被赶到了最外围，他每天负责搬运食物，把精美的食物交给下一个搬运者，食物经过无数次转运，最后送到王的身边。红蚂蚁只获得一点可怜的食物，一根蚱蜢干枯的腿，或是一片难以下咽的树叶。

蚁巢就是一座巨大的牢笼，王高高在上冷漠地俯视着众多忠实的子民，每天计算着还需要多少奴仆，才能把王国的宫殿建得更高更辉煌，这样他住的更舒适，获得更多的食物。红蚂蚁想摧毁牢笼，唤醒这群毫无思想却乐此不彼的同类，它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用灵活的触须与每个路过的同类传递了一个的信息。咱们一起逃出去！嘘，小声点，你这个疯子！同类们紧张地转动着触须，没有一只同类理会红蚂蚁，他们吃力地背着沉重的食物，急匆匆离开了。风声很快传到了卫士耳朵里，为了惩戒红蚂蚁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他被卫士推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里。红蚂蚁用尽全力也爬不出湿滑的洞穴，在他的脚下堆满了残肢断臂，同类的尸体已经腐烂，与泥巴揉成了一团。不久的将来，红蚂蚁会是同样的下场，与这些一文不值的同类同眠。红蚂蚁努力爬高又掉落在地，他终于无力挣扎，没有食物红蚂蚁坚持不了多久。红蚂蚁仰面躺在地上，内心深处涌起巨大的恐慌，他将悄无声息地死去，死的毫无价值。红蚂蚁痛恨命运的不公，他愤愤不平地咒骂着，发出微弱的治治声。如果他和其他同类一样，没有与众不同的思维，他可以活的更久一点。

红蚂蚁奄奄一息趴在泥土里，他不知道在暗无天日的地洞里待了多久，三天还是三十天？已经不重要了，红蚂蚁的脑子里现在想的都是食物的味道。他叼了一口泥土，幻想着王身边各色各样的美味，艰难地吞了下去。他靠着超凡的毅力坚强地活着，他甚至希望头顶上落下一具同类的尸体，他不会嫌弃，会毫不犹豫地把同类啃食得一干二净，他实在太饿了。然后红蚂蚁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为自己疯狂的念头感到羞耻，也为自己将堕落为可怜的同类感到悲哀。生存才是最基本的需求，然后才是精神需求，红蚂蚁在为活着的意义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因此他能够得到自身体和精神的统一，可以谅解。红蚂蚁冷不丁笑了一声，笑声只在他心里响起，他觉得自己没有笑，也不该笑。他有什么资格笑？为不合群自以为是的清高？还是众蚁皆昏我独醒的孤傲？可是这改变不了什么，他与其他同类一般无二，谁也不能理解他高不可攀的思想。毕竟一顿食物的诱惑，足以摧毁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一只地位低微有思想的蚂蚁没有任何价值，想到这红蚂蚁感觉全身冰冷，他想哭。

红蚂蚁在昏昏沉沉中不断地推翻又建立，建立又推翻幻想的世界。这时一粒洁白的雪掉落了下来，接着雪粒纷纷落下，堆在红蚂蚁身边。一股香气扑鼻而来，红蚂蚁完全抛弃了脑海里虚无缥缈的东西，大口地吞咽起来。有些雪粒还在扭动，似曾相识。红蚂蚁顾不了这么多，他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两眼昏花中大口地吞食起来。他终于吃不到了王身边的美味，他从来没有吃过这种香甜可口的食物。当红蚂蚁吃饱后，消失的思想又回来了，红蚂蚁现在恢复了力量，他挺直腰板从泥水里站了起来，他盯着一粒粒在地上挣扎白色雪粒，脑袋嗡嗡作响。雪粒都是他的同类，还没来得及孵化成长的幼蚁！红蚂蚁呆立在原地，头顶还有雪粒不断地掉落下来。红蚂蚁似乎听见混乱的厮杀声和吱吱的惨叫声。红蚂蚁心中涌起不妙的念头，出大事了！红蚂蚁顺着粘在洞壁上的雪粒往上爬，很快就爬出地洞。

一股股黑红相间的洪流绞杀在一起，黑色的洪流明显占据了上风，他们凭借体型上的巨大优势来势汹汹，体型往往象征着战力。五六只红蚂蚁死死咬住一只黑蚂蚁的头和脚，使他动弹不得，失去了战斗力。随着更多的黑蚂蚁冲了进来，红蚂蚁军团幻想凭借数量优势击退敌人的计划落空了，红蚂蚁军团抵挡不住凶狠的入侵者，很快就淹没在滚滚而来的黑色大军中。残肢断臂铺满了一地，无数的白色幼虫从蚁巢深处滚落了出来，那里是王的住处。红蚂蚁惶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怔怔站在地洞口不知所措。同类被屠戮，王的大厦将倾，他一直期待的场景意外出现了，红蚂蚁不知道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悲伤。突然一股无名的怒火在红蚂蚁心中升腾。这是他的家园，他不许肆无忌惮的入侵者破坏它。

红蚂蚁悄悄地靠近一只垂死挣扎的黑蚂蚁，一口咬断了它的脑袋，把两只伤痕累累的同类解救了出来。红蚂蚁避开毫无胜算的绞杀，他在红黑色洪流中不停地躲避奔跑，像个卑鄙的刺客，专门寻找陷入僵局的局部战斗，然后狠狠地扑上去，给绝望的同类带来胜利的曙光。红蚂蚁像一团跳跃的火焰，他竭尽全力守卫自己的家园。混战中，红蚂蚁被一道黑色的身影撞飞了出去，红蚂蚁感觉脆弱的身躯快要分离了，他从高高的土堆上滚了下去，脑袋狠狠地扎进泥水中，强烈的窒息感差点使他昏厥了过去。

模糊中红蚂蚁看见一只硕大的眼睛，眼睛闪烁着暗褐色的光芒，对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两根长长的触须在红蚂蚁的身上不怀好意地碰了一下红蚂蚁残破的身躯，接着红蚂蚁细细的脖子间传来一阵剧痛。一只比红蚂蚁大了两倍有余的黑蚂蚁张开满口锋利的牙齿，狠狠地咬住了红蚂蚁的脖子。

红蚂蚁感受着身体快被生生扯断的痛苦，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加入这场毫无意义的战斗？他的加入，也改变不了已经注定了的结局，属于王的时代终将会结束。红蚂蚁还没有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喜欢闻青草的味道，品尝花瓣的香气，他对食物没有太多的要求，所谓的美食不过是他没有吃过，想尝尝而已，但绝不会沉浸其中，成为一个贪图享乐的肉食动物。红蚂蚁用六条腿抱住敌人黑黝黝的铁钳，努力转过了头颅，张开鲜红的口器，试图咬住敌人的身体。敌人撕扯的力量越来越大，两条腿不知什么时候被咬断，红蚂蚁维持不了身体的平衡，他在空中无力地摇晃，每次摇晃都带来剧烈的疼痛。

自己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红蚂蚁在后悔中疲惫地闭上了双眼。这时红蚂蚁耳旁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水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一条真正的洪流出现红蚂蚁眼前，红蚂蚁以为出现了幻觉，接着他感觉剧痛消失。红蚂蚁瞪大了眼睛，他看见无数的黑色和红色的身影在洪水中拼命挣扎，发出濒死的哀嚎。

一场山洪爆发，意外拯救了红蚂蚁的性命，红蚂蚁孤零零地趴在一根枯木上，脚下是一只硕大的黑色躯体。红蚂蚁用仅有的四条腿踩着敌人的头颅，高昂着头努力站了起来，他默默地注视满目苍痍的家园，像个虽败犹荣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