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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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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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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鱼

1

夜半,海滩。

老舵公从梦魇的重压下挣脱出来,窝棚外隐隐传来一声声低沉的嗥叫。是守夜犬在叫,叫声沉闷含混,近乎哀嚎。狗儿在哭?老舵公心头栗栗,再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推开门,出窝棚外查看。

夜色朦胧,四围静寂,海滩、船只、礁石、村庄都沉浸在睡梦里。

狗儿见老舵公出来,围着他脚边哼叫几声,纵身一跃跳上礁石,汪汪汪狂吠起来。老舵公正待出声呵斥,忽觉眼前光华闪烁,凝神一望,远处,黑麻麻的海面上居然出现一条亮闪闪的发光带,他惊住了。那光带时明时暗,时隐时现,宛如一条蜿蜒舞动的火龙。

那是啥?船队夜航的灯火?星河跌落海面的倒影?

老舵公迷糊了!

海火?浮海火了?老舵公一激灵,惊醒过来。夜风过处,一身鸡皮疙瘩!

这妖异的夜色,老舵公在几十年的讨海生涯中,仅见过两三回,每一回都伴随着大灾难的降临。

老舵公晓得,这不是渔火,更不是什么鬼火,这是海底带壳生物受到激烈震荡,浮到海面上来,大面积密集发出的磷光。

渔村千百年的经验证明,海火常常出现在地震、海啸、大风暴的前后。

灾难,大灾难又将降临了!

老舵公伸手抚摸吠叫不止的守夜犬,安抚这惊慌失措的精灵。

一人一狗,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警觉地注视着海面上发生的一切,仿佛渔村里值夜岗的哨兵……

日头吊在苍穹正中,日光无遮无挡地倾泻下来,宁静的海面闪耀着白银似的波光。

035号渔船在波面上轻轻晃荡着。夜捕最后一趟网绞上来了,网兜像只7号篮球,鱼产量极为稀薄。

伙计们洗净手脚,落坐在甲板各处,眼神呆滞,谁也不想说话。

有人幽幽唱起渔歌:正月带鱼来看灯,二月春只假金龙。三月黄只遍身肉,四月巴浪身无鳞……

看个死人头!大副靠在船舷边,愤愤骂道,不知骂的是谁。

身旁一个老年伙计望了望驾驶舱,叹了口气:唉,真不晓得后生家发啥子神经?

两人默然而坐,不再说话。

肿肚啦!肿肚啦!要肿肚就过来啰!小炊事扯着嗓门喊了几声,伙计们从各处聚拢了来,在甲板中央围坐成一圈。饭圈。小炊事揭开鱼锅盖子,一阵香味伴随热气飘散开来,人人食指大动,馋虫坠地。

哟!咋净是这货?有伙计惊呼。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锅子来,只见锅里全是煮熟了的红蟹、大虾、鲳鱼、鯃鱼……一句话,这个航次捕捞来的高价值鱼类“一锅烩”了。葱花细细、汤水浓浓,为压住腥味,汤水里还特意放了几块薄薄的姜片。一锅硬菜,妥妥的美味佳肴!

早死仔,你真敢死!伙计们又气又好笑,苦笑。

不是俺,可不是俺……小炊事连连摆手。

有人喊:食了破产,不食也破产!管他老母!有人附和:着着,食了正来,无食寻别个!渔人们纷纷操起筷子。

老孙老丈人,有酒么?拿几瓶出来!有伙计喊道。

老渔人孙正茂家里一溜五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伙计们不管有老婆没老婆的,都尊称老孙“老丈人”。

老孙屋里五朵金花含苞欲放,月牙湾海岸的后生哥,都晓得老孙头好这“几两”,洋的白的不停往老孙家进贡。

哪个小舅子要酒?不会去你姐夫铺底下拿?老孙伶牙俐齿,也不是善茬。

渔人们哈哈大笑。

大副停住筷子:大车呢?土造,土造哪块去了?

有人努努嘴。

船尾处,有个人闷声不响呆坐在那儿,背影像个小老头。

土造,食不食?锅要见底了!土造肉疼哩!土造,老婆本干掉一大截了!不,是干掉一条大腿!不不,干掉一只翘翘的奶子才对!

渔人们轰然大笑。

小炊事也跟着起哄:土造,你食不食?倒插门也要钱吗?

大车土造突然回过身来,骂道:你个死父仔要食口水?大大细细都来欺负么?

大车土造,三十出头,是个婚姻困难户。有人穿针引线,让他做老孙家的上门女婿。老孙倒是看上土造的朴实,可那几个现代妹子一听“土造”二字就呸呸呸,直往地板上吐唾沫,笑成一堆。她们嫌土造土得掉渣。

小炊事正要去厨房拿酱料,闻声返身瞪起眼睛:你敢?老子借粒铅砣你做胆,你都不敢!

土造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脚底下装了弹簧,蹦了过来,一口痰吐在小炊事脸上。

土造气不打一处来,渔船抲不到鱼,几个月不见分红,婚事还屡屡成了人家的笑柄!他就是不服气,自己穷是穷了点,可一身技术,还怕娶不到婆娘?现在连小屁孩都敢戏弄他,还不是因为他太老实了么?

呸呸呸!小炊事动作敏捷,连吐口水还击。土造满脸唾沫星子,于是便动了手,三下五除二把小炊事按倒在甲板上,喝道:你爱死爱活?

憨人不发火,发火不得了,土造目露凶光,咬牙切齿。

小炊事挣扎着咒骂着,就是挣不脱。

渔人们怔住了,一时间没人上前劝架。大副厉声喝道:你们两个填海仔,歇不歇手?

大车松开手,小炊事爬起身来,嘴里兀自杂七杂八地骂着。

赚到这死人食!有伙计摔掉筷子,诅咒起来。

甲板上顿时沉寂下来,人人肚里憋着座活火山,却不知往何处喷发。

嗡嗡……嗡嗡……船机忽然发出蜂鸣声,渔船抽筋似地颤动几下,突然启动了,轰轰隆隆朝深海方向开进。

后生老大李春,坐在驾驶舱里,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船里的闹腾,伙计的怒火,冲谁燃烧?他心里十分清楚。

晌饭,是小炊事大牛送进来的。酒,是名牌白酒,大牛从老孙头铺底下“摸”了来,并且一“摸”就是两瓶;鱼,是高档活鲜下锅,市面价一斤几百纸。究竟是谁的恶作剧?他问过大牛,大牛支支吾吾,一副不愿打小报告的样子。他不到外面凑桌,为的是避免彼此之间的尴尬。

这艘船眼看就要破产了,破罐子破摔!破产当然是船老大的责任,他不想争辩。讨海人就是这样,船只丰产船老大便是“神”,船只歉收船老大就是“狗屎”!当面不骂你,背后问候你祖宗十八代!这个秋季汛期,他们的船多数日子都在浅海渔场作业,他知道伙计气不过的就是这点。但就这样逐渐陈旧的船只,这样老弱病残的劳动力,闯远洋将冒多大的风险?伙计们是不会去想的。

他们这艘船是从大集体买出来的。当初买过来时,前任老大周金鲤把一个人人都不要的“老酒鬼”留下来不算,还把一个小孩子也拉了进来,就因为小男孩是那只船海难伙计的遗孤,不忍他流落街头。周金鲤做人的良心是没问题了,可渔船劳动力就毛病百出了。

想起小炊事大牛支离破碎的一家,想起几年前发生在大牛兄妹身上、他不得不为之出头的那种惨状,后生老大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一种安全第一的意识浸透后生老大全身每一个毛孔,他心里已暗暗做出另外一种打算。

那些年,他还在老舵公周金鲤手底下当伙计。伏季休渔期间,闲来无事,习惯使然,他常到海滩上走走。一天,海滩上围了一大堆人,他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妇人正在毒打一个小孩。围观者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前劝架。揍人的是一个高大肥胖的妇人,挨揍的居然是他同船的小伙计大牛。他知道人们之所以不愿上前劝架,原因有二:其一,打人者和挨打者是亲戚关系,打的是舅母,挨的是外甥;其二,这婆娘是村子里出名的悍妇。他本来对小伙计并没好印象,这小痞子人小鬼大,脾气倔,嘴巴臭,人见人厌。作为同村人,他对大牛家庭情况是清楚的。大牛父亲在一次海难中身葬鱼腹,母亲随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走了,兄妹俩被母舅家收留抚养。可听说大牛不是很小就出来自立了?为什么会跟舅母发生摩擦?身旁的人告诉他,大牛是要讨妹妹回家读书,他舅母不肯。原来大牛妹子在舅母家名义上是寄养,实际上无异于不付工钱的小佣人。他舅母家是开家庭鱼类加工作坊的,忙的要命。大牛妹子十岁出头,就那么个小不点,在舅母家里带小孩、洗衣服、拖地、做饭,啥活都抢着干,且干得很利索,几乎把舅母家的家务包圆了。早过了入学年龄,舅母又不愿让她入学读书,舅舅又是个团在舅母手里随便捏的软蛋。大牛好几次交涉没结果,这一回,大牛估摸小妹入学的事不能再拖了,他干脆要把妹子讨回自己家里去,他舅母却要跟他算抚养费。双方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可大牛哪是他舅母的对手?吃了几记耳光,却用一片石块把他舅母的额头砸出血来。被舅母擒住了,老大耳刮子往脑壳、脸面招呼,嘴角都流出血来。大牛流浪儿出身,也是个小不要命的,明知不是对手,却不肯服软,手舞脚踢嘴咬头撞,能还击一下便是一下。舅母凶性大发,揪住大牛的后衣领,醋缸大的拳头把大牛的背部当成牛皮鼓。

李春从来不愿管别人的闲事。古人说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但那天,看着胖妇人拳头乒乒乓乓砸在大牛身上,讨海人的血性还是上来了。他略微思索一下,盘算好步骤,便分开人群,向冲突的中心地带走过去。他相信自己有办法把大牛从这个恶婆娘手底下救出来。为了表明自己是来劝架的,他先是摆摆手,用平静的口气说:够了够了,小孩子不懂事,是该教训教训。好了好了,停手吧!他知道这歇斯底里的恶婆娘一时间不会住手。他顿了顿,憋足一口气,凑近那婆娘的耳朵旁,炸雷似的大喝一声:停不停!大牛舅母猝不及防,错愕中手一松,李春哈哈一笑,扯住大牛手臂转身便走。大牛舅母回过神来,又追了过来,伸手要来揪大牛。李春有点生气了,转身截住她,质问道:你还要咋的?别以为他是你外甥,就可以任你毒打!你这样打小孩,打一个未成年人,难道就没有政府了?大牛舅母喝道:关你屁事?你走开!正扯皮间,大牛身手敏捷,趁舅母分神,从身后钻出来,一晃间,“咚咚咚”,他舅母身上着了两拳一脚。舅母暴跳如雷,凶神恶煞地冲过来,李春却左左右右拦她。大牛舅母气急败坏,喝道:你走不走开?李春柔声道:不走开又怎么?你敢连我一块儿打?大牛舅母瞪起牛牯眼:你要强出头,那可说不定!李春嘿嘿一笑:这个我可不信了!月牙湾好多人怕你,俺可不怕!大牛舅母火冒三丈,争吵间,拳头几乎撸到李春脸上,李春一把捉住她手臂,举起来给围观的人群看:大伙儿瞧,老虎婆连劝架的都想打!大牛舅母右手用力往回扯,一时间扯不回来,左手于是挥拳照李春脑门打了过去,李春伸手架住,高声喊:大家看,是不是老虎婆先动手要打我?围观者高呼:是,我们作证,是她先动的手!太猖狂了,教训教训她!李春喊:那就不是我男人打女人了!这个女人也不是女人,比男人还厉害!你们说是不是?着着,她不是女人,她是老虎母!在场的“小把戏”们嚷得更欢。

可说归说,那天跟大牛舅母真的动起手来,起初还占不到多少便宜。那妇人也真够力气,开手几招,李春甚至稍稍吃了点亏,摇摇晃晃,多着了两三拳。他后退几步,想了想,又后退好几步,发一声喊,带着助跑的力量,拳脚齐发,那妇人终于大仰八叉地倒在沙滩上,哭喊着撒泼耍赖起来。

事后李春还是吃了点亏。那妇人娘家兄弟是有点势力的,从当地执法部门出来后,他好些天都弯着腰,轻轻地咳嗽着。

出来后第二天,他上小炊事家去看望小兄妹俩。刚到门口,却听见小兄妹俩在屋里吵嘴。他不急着走进去,立在门前先听一听。原来是米桶见底了,只听小女孩说:哥,我还回舅舅家帮忙,换吃的,不拖累你!做哥哥的举手作势要打,妹妹哭着喊了一声哥,兄妹俩抱头呜咽起来。小炊事满脸泪水鼻滴,抚着妹妹的头说:你要听哥的话!明天哥哥带你去报名,好好读书!哥有钱哩,哥存了好几百块,够交你的学费了,只是不敢拆散,怕拆散了凑不起来!

李春叹了一口气,掉转身到街上去,用女朋友接济他买烟的钱买了一袋米,扛到小兄妹家里去。小炊事咚地一下跪在他面前。他厉声喝道: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个小男子汉了,跪什么跪?

就是这次事件的触动,李春不再忍耐,煽动全船伙计造反,逼走老舵公周金鲤,自己坐上船老大这把交椅。所谓“初生牛仔不识虎”,他接手的头几年,抢风头,追风尾,渔产量排在月牙湾最前头。可惜好景不长,两三年后,渔船濒临破产的悲剧重演了,但这回的主角不是老周头,而是他李春。当船老大的这几年间,船只遭遇好几次意想不到的风险。他承认自己讨海经验尚浅,假如不是大副从旁尽力辅助,他是当不好这船老大的。没经验凭啥当老大?凭钱!谁能拉来资金买船,谁就是船老大!现如今谁不是这样?经历几次意想不到的风险之后,他心有余悸,不再胆粗气壮。为保险起见,风力较大的日子干脆就不出船。可现如今,鱼产资源日渐稀薄,如不抢风头追风尾,如不闯深海远洋,船只要想厚产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于是便来到破产边缘。但他心里一点也不慌,他已有另外的盘算……为平息船员的怒火,他决定今天再闯一趟远洋深海。

他拉大油门,船机像发怒的雄狮一样啸叫起来,船只全速朝深海方向奔腾而去……

2

天没大亮,老舵公周金鲤一头钻进六叔公的窝棚里。

六叔公点燃烟斗,缓声说:“金鲤,要让全湾渔船返港,可不是一桩小事……”

两人都知道,气象台已经预报了,几天后会有一个大台风来临。但气象预报是一个很大的范围,且台风随着路径的变动而变动,很难预测登陆的准确时间和地点。

六叔公是一个年纪更老、资历更深的舵公。

在月牙湾海岸,六叔公是最具名望的“土气象专家”。数十年的闯海经验,滚瓜烂熟的渔家谚语,使他拥有一身预测风云变幻的本事。

对这个台风的到来,六叔公心里是有数的。这些天来,傍晚时分,海面上空已浮现色彩斑斓的半截虹,“断虹现,天要变”;入夜之后,海吼声如螺号呜咽、如飞机轰鸣、如远雷盘旋,在静夜里听来分外清晰,“海咆哮,大风到”。

但这个台风是否严重影响本地,或者直接登陆?六叔公已上岸多年,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六叔公并没有花太多心思去研磨判断。现在听周金鲤报告海面已浮现“海火”异象,这是很不寻常的,六叔公不由得警惕起来。

思索了一下,老头磕掉烟灰,立起身来:走,到户外看看去!

两人走出窝棚,太阳还没上升。六叔公停住脚步,喃喃说:风缆,风缆真个出现了!周金鲤抬头仰望,只见蓝幽幽的天穹里,几条细瘦的白色云彩横穿过整个天幕,这炫目的景象落在老渔人眼里,他们知道这是台风来临之前特有的天象。在六叔公的带领下,两人爬上海边的山丘。六叔公从乱草丛里拔出一根长长的草茎,细细察看。周金鲤问:苦芦骨丁?六叔公点点头,捋净草梗上的枝叶,只留下一条光溜溜的主干。主干上有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凹痕,如同大树上的年轮。六叔公问:金鲤,这个台风是几号?第7号。六叔公从根部数起,数到主干的第七个凹痕,用两个手指头摩挲着,又摩挲前后几道凹痕,好像在比较它们的深浅。周金鲤在一旁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问:咋个样?六叔公指头停在第七圈处,喃喃道:这个节,好深好深!

周金鲤虽然也懂得一些物候知识,但比起六叔公来,那仅是皮毛!

大自然是奇妙的,这种名叫“苦芦骨丁”的野草,每一年有多少个台风,就会束多少个节,这似乎跟树木的年轮有异曲同工之妙。渔村人根据千百年来积累的经验,经常用这个方法判断台风是否在本地登陆,几乎准确无误。

六叔公已拿定主意,说:天大亮咱俩一块到村委会,告知村官们,这个史无前例的大台风肯定会在这一带登陆,周围海域这两天将严重变样……

拉网啦,最后一趟网。网越收越紧,越拉越重。大副、老孙、两个“搭客仔”,在船尾一字儿排开,扎好马步。一、二、三!喊着号子,齐齐用力,渔网还是灌满铅块似的沉重缓慢。老孙头马步不丁不八,使不上劲。红脸大副转头向后边喊道:土造,土造!土造应答着爬出机舱,看了看大副的眼色,赶紧上前替下老孙头。一、二、三!一、二、三!网兜终于靠近船尾,却再也拉不上来,只好用起网机吊上来。

哇!船上一片欢呼。网兜滚圆饱满,看来分量比前几网还重得多。当解开网尾绳时,鱼虾蟹活蹦乱跳,甲板中间突兀起一座小山。伙计们七手八脚分类装盘,撒上冰,使其保鲜。

红脸膛的大副退居一旁,点燃一支烟,阅兵似的检阅着他的部下。

伙计们眼里全是血丝,可都透着一股精神劲儿,手脚敏捷勤快。的确,这趟捕捞是太累人了。每一网出水,网兜都厚实饱满。活儿重,拣鱼分类时间长,好在网网厚产。讨海人就是这样,丰收时,再疲再累手脚也有劲;减产了,心头先自灌了铅块,手脚还能轻快?

也许因为种种摩擦,大伙儿都不大愿意高声哗笑,可他们内心的快乐,从脸色上还是可以瞧出来的。

别看老孙超脱,其实心里比谁都急,船上数他家吃饭的嘴巴最多。老孙一直希望有个儿子,不料老婆肚子是个百花园,等老孙意识到刹车时,家里已经噼里啪啦地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不知情况的人问起老孙有几个儿女时,老孙总是答:无儿无女。老孙年轻时也是个龙精虎猛的家伙,就因为这一点,他变成了酒疯子。也不能全怪老孙封建。渔家人都重男轻女,这是由活路决定的。谁见过搏风斗浪的队伍里有娘们儿的身影?

土造更是个急切钱银的家伙。穷人家出身,踏实、节俭,有一身好技术,却没有好运气,换了两三只船,赚到一身债务。并不像人家说的那样,他急着攒钱娶老婆。他气闷的是,自己的婚姻问题成了人家的笑料。

小炊事更糟。他在船上只能算半个劳动力,分红时只有半份。脾气又倔,不愿接受别人一丁点接济,日子常常过不下去,靠的是以前在海滩流浪时的好伙伴,那些靠小偷小摸为生的流浪儿,给他家送点米什么的,他还一本正经地教训人家!

好久不曾看见这样的鱼山虾丘了,在这艘小机船上。从去年夏汛到今年秋汛,年轻老大脑壳不知出了啥毛病,风力稍大点就不肯到深海渔场来作业。现如今海上的渔船稠得像夏夜的星星,鱼虾也是很精明的,越避越远,早就退到这远洋外海来了。今年四分之三的汛期,他们这艘船多数时候都龟缩在近海捕捞,为啥?天晓得!

倒霉的是,他也算是这艘船的老大之一。平心而论,他对这艘船是非常用心的。他尽力用自己的闯海知识,来弥补青年舵公经验的不足,但还是无济于事。没办法,在这两任贪生怕死的船老大手底下,你还能闯出什么样的事业来……

后生老大一直在驾驶舱里闭目养神,外面的手忙脚乱,外面的眉开眼笑,好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按理,今天丰产了,他应该高兴、头一个高兴才是。可不晓得为啥,他心坎上却蒙着一层阴云。今天,他是赌气了,本来他没打算到深海渔场来生产的。虽然气象预报这两天还是晴天,确实也是大晴天,他却觉得这天晴得有点异样,尽管他说不出异样在哪儿。要是老周在船上,也许他就能说出个道道来,也许就能作出判断……

小机船突突突地奔驰在回程的海面上。

年轻老大觉得,这仿佛是一趟看不到尽头的水路。时间在他的脑壳里失去了概念,他只知道日头刚浮出雾茫茫的海平线他们就启航了,跑很久很久,日头就吊在灰蓝蓝的苍穹正中,再跑很久很久,就是现在。现在,他的船正开进夕照如血的黄昏中。海平滑得没有一丝褶纹,一轮古铜色的落日贴在前方的天幕上,晚霞在海平面上映射出玫瑰色的光波。陆地似乎并不遥远,仿佛就在正前方的天幕后头,而天幕仿佛只有几步之遥。可当你驾船前进了几海里、几十海里,你依然无法靠近她,她依然垂挂在前方不远处。年轻老大时不时觉得,海就像他读初中时数学课本里的一个圆,他的船只是这个圆的圆心。他的船前进到哪里,整个圆也就被带动到哪里,永远也驶不离摆不脱圆心这个点。回到陆地之后时常还受到这幻觉的困扰。他知道这感觉说出来肯定会被人当成笑料。一次憋不住,把这感觉说给女友听,女友用忧虑的目光看了他一会,说:唉!别想东想西啦,早点上岸吧!

是呀,是该上岸了。在经历了几次意想不到的风险之后,他晓得当舵公光凭胆量是不够的。说实在的,当伙计时,他并没有花多少心思去研摩讨海经验。他一直认为讨海对他来说是一种过渡,他自信脑子比别人好使,是不会一辈子当个讨海仔的。现在坐上船老大这把交椅,讨海经验和技术,不得不学,也努力学,可远非一年半载就可学得的。譬如这驶船,风日晴和他是能对付的;天气变坏,特别是起大雾的日子,就只能靠大副全程驾驶了。至于根据季节,推算海流、追踪鱼群,明瞭海底结构,躲开暗礁海岩,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多数时候是落在大副身上的。

晚霞在前方的天幕上堆积着、燃烧着,把半个海空都笼罩在血红色的光波里。渔谚说:“红云上顶,找地泊艇”,在老渔人眼里,这美妙的景致绝不是好天气的兆头,年轻老大李春却不晓得,他目光柔柔地注视着前方天幕,天幕后头就是陆地,按照罗盘所指的庚字,他船头对准的正前方就是月牙湾海岸,海岸上有他最亲最蜜的人儿,他仿佛已经看见女友鲜花般的笑靥,仿佛看见女友已站在海岸上向他挥动着浑圆柔美的臂膊。

想起巧英时,他心里浮起甜丝丝的感觉。他和她是同学,初中时同班前后桌。不知为什么,那时候他老是要欺负她。有时在她的后背贴纸乌龟,有时弹一下她后背上文胸的橡皮筋,当她羞红了脸回头找人时,他却装作若无其事。后来当这个受欺负的黄毛丫头出落成个漂亮妩媚的大姑娘,尤其是当姑娘的家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时,他的热情高涨起来了,他向她发起海浪般的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别看他这人读书时是个混世魔王,可脑壳活泛,言语幽默,加上长相不错,终于赢得美人心。女方的家庭是持反对态度的,可那又怎样?女友的家庭是做渔具生意的,她是父母生意上的得力助手。在他的挑唆下,女友从家里抽走一大笔资金,另起炉灶,成了父母的同行和竞争对手,靠着能干和诚实,现在已是月牙湾海岸小有名气的女老板了。

其实,巧英自立门户多半也是为了他俩的未来。她已经多次劝他上岸帮忙打理生意了。他只要下决心收山,就能享受很多人享受不着的娇妻和财富,一切都是现成的。可这样上去,女方的家人拿啥眼色看他?他总觉面子上不好看。他总想捞够一大笔钱,再风风光光地上岸。当船老大自有许多优越处,明的暗的总会比伙计们多一些收入,可摊上这只破产船,不管怎么弄,他还是攒不下多少。

这季渔汛,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一个一夜暴发的方法。这艘船已经面临破产了,只要再让它歉收几个月,伙计们耐不住了,肯定会卷铺盖走人。到那时,他就能理直气壮地把这只船很便宜地卖掉,就可以从买家那儿暗地里拿一笔回扣,一笔不小的回扣!

想到女友,想到不久便可以离开这艘破船,他十分兴奋。虽然已经驾驶好几个钟头,该大副替手了,他还是不叫醒他,自己一直驾驶下去……

3

月牙湾的头面人物都聚拢到海滩上来了。人群里最惹眼的当属一群宽肩膀、罗圈脚、粗嗓门的老者。这晚,月牙湾讨海史上硕果仅存的名老舵公都来了,这群人拄着拐杖,在海风中飘扬着陈旧的帆布衫和雪白的头发,在村干部和六叔公的牵头下,聚集在海滩上开气象讨论会。老舵公们虽然退休了,但心系大海,不忘风云。他们纷纷陈述近期观察到的天象和物象:海吼、风缆、断虹、水母都出现了,台风必将在此地登陆。会商的结果,他们一致认为:天气将在未来十二小时内迅速变坏,所有船只必须赶在今夜天亮以前进港避风。否则,将造成月牙湾历史上最惨重的海难。

所有的通讯工具都集中了来。手机、对讲机、海事卫星电话,“嘀嘀哒哒”声响彻海滩,向海上船只发出了火速返航的通知……

不知道什么时候,静寂的海面上突然起了一种神秘的骚动。这儿那儿、远远近近,海面上似乎有种不寻常的动静。这动静既不是来自海面上空的风,也不是发自海水本身。“咕噜咕噜”,最初是海面各处直冒气泡,接着到处是水的泼喇喇的轻微的响动。

后生老大坐在驾驶舱里,格外分明地感到舷窗外的这种骚动。他恹恹欲睡的神志一下子被激醒了,用疑惑的目光扫视着周遭海面。可这一切却倏地消失了,大海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这一死寂持续好几分钟,正当后生老大怀疑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一切是幻觉时,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猛然击中驾驶舱的玻璃窗。紧接着,甲板上、舱楼上,“乒乒乓乓”一片震响。

最先被惊醒的伙计大呼起来:跳鱼!跳鱼!伙计们慌忙从床铺上爬起来,有好几条大鱼已经射进了船舱里,噼里啪啦乱蹦活跳。大副午后才真正入睡,睡得很沉,是被一条鱼砸到被子上才醒过来的。开头以为有人跟他开玩笑,正要张口呵斥时,忽见满空飞鱼如炮弹般迎面射来,赶忙吆喝起来:关门!关门!关舱门!伙计们急忙关上舱门,隔着舷窗,目瞪口呆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满海跳鱼。深蓝色的平静无波的海面上空,到处是鱼儿飞耸的身影。满海鱼儿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成群成群地从海里蹦出来,闪着夕阳的金光,在空中交织着一道道眩目的弧线,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

大副吓傻了似地呆坐着。一丝不祥的预感浮起在他的心头。他蹙紧眉头,竭力在脑壳里搜索着渔村的历史传说。他的心思定位在脑髓的某线折褶上,一股恐惧的电流使他周身簌簌发抖。他拉开舱门,扑进驾驶舱,抢过方向盘,低吼一声:坐稳!哆嗦着手把油门拉到最高档次,机船像脱缰的烈马一般向前方冲去。

夕阳渐渐靠近水平线。大副开足马力,驾着小机船一路疯驰,希望早点逃出这片海域,逃离那个凶险的传说。可是不久之后,他已经发现有点异样了。他发觉船身似乎越来越沉,船速好像渐渐慢下来似的。他看看在一旁皱眉吸烟的年轻老大,欲言又止,想了想,把脑壳伸出舷窗,喊道:土造土造!看看船舷两边有脏东西没有?

土造正心神不定地看着舷窗外的跳鱼的景象,闻声拉开舱门,两手挡着面盘,缩着身子走出去,趴到船帮边一看,叫:章鱼!副副,咋那么多章鱼?

这句话听得大副心惊肉跳,这一切来得跟渔村传说一模一样。这是热带风暴的前兆,现在他们正处在即将产生的风暴的中心海域靠边的地方,也就是俗称“风眼墙”处。迟则一两天,快则几小时,大自然疯狂的舞蹈将把这儿的一切搅成碎末。海里的生物已经比人类先感受到了,正在用尽一切办法逃离这一危险区域。出于求生的本能,能游的游,能跳的跳,能飞的飞,什么都不能的就附在从海面上漂流过的一切物什上,期望这物体带它们到安全的地方去,却因为数量庞大,结果免不了连同被附着物一同沉没的命运。

大副的心急剧地跳。他们的船这两日来竟然就在阔大无朋的“风眼”里作业!他暗暗自责,明知道后生老大是条“淡水鱼”,什么都不懂,自己为什么还睡得那么死,那么沉?他后悔死了,要是自己不睡过头,不误了班,也许这一切他就能早点觉察到,说不定就有足够的时间逃离这片魔海,现在一切都成了未知数。

大副整个人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他尽力镇定自己,侧着脸对后生老大说:你,你把好!后生老大虽不明白即将发生的事情,但从大副的脸色上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无声地点点头,坐到驾驶台上。

大副举步维艰地出了驾驶舱,趴到船舷边一看,顿时脑壳发麻:整畔船舷自吃水线以下已经附上了厚厚的白晃晃的东西。章鱼,那是章鱼!纠结成毯,团团滚滚,里三层外三层地粘附在船身上。船底的情形无法看见,但肯定更糟!这些不善游泳的家伙分明想借这法子逃离这片不祥的魔海。大副再向外围一瞄,更是瞠目结舌:前方满海漂浮的都是这物什。

好半天,大副才摄住心神,吆喝道:土造土造!拿秤砣探探吃水深度!

三米!三米不够!副副,咋这么短?

多少米说准点,傻丁!

大概两米八九。

两米几?说准确数字,笨死了!活该娶不到婆娘!

两米八、八五。

捏表,半个钟头后再探!

咋啦?副,你要计……计算啥?

操你姥姥!你不懂么?

伙计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纷纷出了舱门,围到船舷边来。

年轻老大也听出大副的话里有话,从驾驶舱探出头来,问:你干嘛,副?

大副瞅了他一眼,没搭腔。回身对两边的伙计呼喝道:还站着干啥子?都拿上家什!最好是鱼钩,没鱼钩拿长点的家什!一人一个位置,清理船帮的脏东西!醒神点,别慌,生死有命!

日头沉入西方的水平线,海空的境界在黄昏短暂的余光中变得灰幽幽的。伙计们开始清理船舷两边的附着物。他们拉开马步,脚掌钉定在甲板上,瞄准附在船帮上的大大小小的章鱼,用鱼钩勾,用竹竿捅,用木棍砸打,让他们回到海水中去。这是一场人与鱼之间的生死搏斗。虽然双方的目标都是相同的,都是出于求生的欲望,但运载工具的浮力是有限的。渔人们狠劲地快速地挥舞着手中的鱼钩、竹竿、木棒,而章鱼却成群成群地浮在前方的海面上,舞动着布满吸盘的长爪,随时缠绕吸附住漂流过的大点的速度快点的任何物体。于是,机船的正前方便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无数正在奔逃的大鱼为了摆脱它们的附着,时不时奋力从海面上跃起,边在空中飞行边甩动身子,不时有章鱼从半空中掉落水里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有的大鱼为了挣脱身上的附着物,甚至不惜在空中拉直身子,把自己平平地砸在水面上。于是,嘭嘭,嘭嘭,海面上炸起了一蓬蓬的水花。可是一落入水里,章鱼又一粘即着,最后筋疲力尽,逃不脱沉没的命运。

渔人们无心观看这一切景象,只是埋头奋力挥舞手里的家什,可随着船的行进,附着物却有增无减。体力用完了,意志力却上来了。他们抖擞精神,眼里放出锥子一般的光芒。那是一种久经风浪磨练的毅力,那是一种饱受大海洗礼的韧劲,那代代传承的劈波斩浪的刚强,已经组合成一种遗传基因,渗透在他们的血液里,变成一股遇难更强的骠悍的精神气儿。每个人已筋疲力尽,他们现在挥舞家什成了惯性动作,但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歇一歇手。

咚咚咚!老伙计孙正茂突然用手里的木棒扣击船舷,两眼发光,吆喝起来:一二三!众人接过嘴来:去你娘!大家发出呐喊的同时,手里的家什一齐向章鱼捅去。

咚咚咚!一二三

去你娘!

咚咚咚!一二三

干你娘!嗬嘿!

咚咚咚!一二三

入你娘!嗬嘿嘿!

一种粗野的船渔号子,在体力到达极限的时刻唱响起来,回旋在甲板上空,贴着海面翻翻滚滚,飘入灰黯黯的夜幕深处。那短促而热烈的节奏,律动在渔人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并凭借着这嗬嘿——的一声长喊,呼出胸腔的淤浊,吸入海空间的新鲜空气。凭借着这节律分明的换气,渔人们本已变得缓慢的肌体动作,顿时又变得轻快有力起来。

二米半!

二米!

二米三!

二米!

一米八!

一米半!

人与鱼的拉锯战。当精神与意志没有肌体支撑时,生命力已经达到它的极限。有人开始软坐在甲板上,用两只手掌支撑也无法站起来。大副觉得,人已经尽全力作过抗争,已经尽到自身的职责,一切应该由天来定了。他下达了停止的命令,因为后面还有沉船后与海水的生死搏斗,应该抓紧沉船前的这段短暂的时间,调整和恢复丁点体力。

去铺底拿酒来!

不能喝!喝下去就会无救!擦,擦,擦身子!擦手脚!

孙正茂用嘶哑的嗓门嚷嚷着。这人因为经验知道这是一场长时间的抗争,干活时并不像青年人那样鼓勇尽力而上,反而保存了丁点体力。这颗平时看似云笼雾罩的脑壳,在灾难即将来临时却显得异常清醒,按部就班地加入到指挥和行动的行列中来。

突突突,船机一刻不停地震响着,船速却越来越慢,到后来几乎停滞不动了,浮在水面的船舷愈来愈短……

4

海岸上,人山人海,月牙湾渔村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海神庙前祈祷声此起彼伏,妇女们手搭凉棚,翘首以盼,盼望儿子、丈夫、父亲、兄弟平安归来。当中有个衣着鲜亮、容貌俊俏的姐儿,泪水盈盈,一刻不停地拨动着掌心里的手机,看样子是希望接通海上心上人的电话……

船沉了,是被章鱼坠沉的。

年轻老大、老孙、大牛三人落在一处,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绑着两个塑料浮瓢,并用一件破衫撕成布条绑着连在一起。天已经黑下来,白日看不到周围渔船的影子,现在夜幕降临,却可以望到一些微微渺渺的桅灯的光芒,看那种摇摇曳曳水气氤氲的光幕,可见和他们是同一种命运。刚落水时,他们最怕的是章鱼的吸附,奇怪的是,章鱼并没有缠饶上来。偶尔有几条长爪搭上身来,三个人的心都收紧了,可不一会儿章鱼又把长爪缩了回去,从他们身边游走了,也许因为人类是他们最可怕的天敌吧?三个人只觉得身上粘粘的、痒痒的,直起鸡皮疙瘩。他们的心开始定下来了,这时才觉得海已经微微地起了变化。风是没有的,但面前的海水不时拱起一道道长堤,倏地把他们的身子推送上半空,又倏地抛进了浪与浪之间的峡谷。大海已经起长涌了。

死亡的威胁一下子潜入每个人的心里。死亡也许并不可怕,“行船走马三分命”,既然天生是个闯海的,就应该有思想准备。他们搁不下的是身后的牵挂。可是在波浪的托送中,思绪也是飘拂的,容不得你思索点什么、抓住点什么,只是瞄准即将来临的浪堤,闭紧嘴巴,奋力腾起,以免海水冲进嘴里。腾云驾雾的感觉中,年轻老大仿佛瞥见老伙计孙正茂小心翼翼地护着脑壳顶什么东西,那东西好似用塑料薄膜包得严严的。老孙!你头顶的是啥?手电筒!手电筒?干嘛?别慌!还有希望!这儿是一道大轮船的航线!啊!

夜越来越深,海水变得冰凉起来。他们开始觉得身上冷嗖嗖的,小炊事忽然呜的一声哭起来,身子微微颤抖。别哭!别哭!冷吗?年轻老大把小伙计的身子搂过来,捂在自己的怀里。不,不冷!那咋啦?别胡想,不哭,咱不哭!小炊事哭得更凶了:俺要是死了!俺小妹子咋个活啊!嫁人!给人当小媳妇,童养媳!好活歹活都能活!不哭!咱们自个都顾不过来,还想那么多干嘛?你要想你妹子活,你得先想法子活!别哭,别哭!来,先喝口酒温温身子!孙正茂变魔术似的变出一瓶酒来,拙嘴笨舌地劝说着。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三个人齐齐向远海翘望,可大轮船却一直没有出现。年轻老大明知道孙正茂是在安慰小炊事,禁不住还是朝远海凝望。现在就死,那他是最不甘心的。娇妻、财富,一幅绚丽的生活图景已经铺展在他未来的生活道路上,他还没有好好享受哩!他在心里盘算过,三人之中,他绝对不会是最先死的。一老一小,咋熬得过他?夜深水冷,他们靠老孙的两瓶老白干维持体温。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酒越来越少,他们的体温也愈来愈低。老孙面色发青,嘴唇发紫,脑壳却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的身子早被酒精掏虚了,无论如何也熬不到大轮船出现的那一刻。在这大难将临的时刻,他思绪杂乱,他想得很多很多。他想起他那群花蝴蝶展翅般的女儿,想起她们的乖巧伶俐和懂事;女儿们大了,早已是家庭的好帮手,女崽也比较容易出手,他心里并没有多少牵挂。他放不下心的是他的老伴,那个因为一肚子女崽经常被他借酒疯殴打的女人,这一生跟他吃苦多、享福少,他深感对不起她!他又想起大牛的父亲,那个阳具上可以挂着一公斤重的秤砣从船头走到船尾的活蹦乱跳的精壮汉子,从穿开裆裤起就玩到一块的好伙伴,后来却为救周金鲤落水而葬身鱼腹,抛下一对孤苦伶仃的儿女。他想起他的临终托付,自己却因为耍酒疯,没有好好帮他照看一对儿女。自己真太混蛋了!要不是自己太不用心,凭他几十年的讨海经验,哪能察觉不出这场风暴的来临?不借重他们老一辈的经验,渔船上要他们这些老家伙干嘛?现如今全船生命都漂浮海上,大副他们也不知道漂流到哪儿去了,那么多条生命还有多少生还的希望?整船不是数俺年纪最长?自责和负罪的心理使他痛不欲生,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让身边仅存的这两条生命好好活下去!他决心放弃自己心中那点儿不切实际的求生欲望,把仅存的食物最大限度地留给身边这两个人。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酒瓶在三个人中间传递,当他们觉得冷得难受时,就喝一小口酒暖暖肠胃,抵挡冷水和夜气的侵袭。轮到孙正茂喝酒时,他起初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后来只用瓶口的残滴湿湿嘴唇,再伸出舌头在唇边拉一拉,嘴巴发出“咂咂”的声响来。有时,他双掌捧瓶,比比姿势,就把酒递出去。李春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儿,这一切都落入他的眼里,他却一句话也不说。两瓶酒剩下一瓶,一瓶又剩下不足半瓶时,孙正茂的手已经握不稳酒瓶。小炊事发觉不对,转头问:“伯!伯!你咋啦?”老孙两眼上翻,牙齿咬紧,身子的颤抖却好像比刚才反而不那么厉害。小伙计隐隐觉得不对劲,用手指扒开老孙的牙齿,拿起酒往老孙的嘴里倒,老孙竭力避开酒瓶。不,没、没、用了!留,留着……手电,见大船灯火才……照……后生老大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不不!小炊事哭喊着,持着酒瓶寻找老孙的嘴巴。可老孙的身体逐渐僵硬,头一歪,终于从两个塑料浮瓢中间坠下去。小伙计嚎啕大哭起来……

天快亮时,一艘货轮从这片海域驶过,海员们在封舱时发现了一只手电的光柱。轮船放下小舢板,捞起一具尸体和两个奄奄一息的讨海人。当那两个讨海人被救醒后站起来时,当的一声,一瓶酒从其中一人身上掉下来,瓶子摔得粉碎,酒在甲板上流了一大片。那个小的愣怔了一会,用怪异的眼神瞪着那个大的,那个大的脸红耳赤。那个小的一语不发地对着那个死了的跪下去,掬起舱板上的酒,一捧一捧洒在死者的身体上。酒味在空气中飘荡开来,浓烈刺鼻。那个大的涨红着脸呆立了一会,便掉头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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