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渐行渐远的农耕往事,如残存的印记,滋养着生命的这片热土。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还生活在豫西农村,农忙季节时常就随父母走进田间地头,好奇地旁听着他们挂在嘴边的那些农耕“密码”。
所谓农耕“密码”,其实就是种地人劳动时,譬如耕地、耙地、种地、打场,呵斥指挥牛马行走所喊出的号令。这些祖祖辈辈流传的、土得不能再土的农耕俗语,只有辛勤劳作的庄稼人才能心领神会。
记忆里,这些号令粗犷有力,并按固有模式发令。否则,耕牛不听使唤,还会摇头晃脑发脾气,甚者牴人或踢人。
在我的家乡,公牛称“牤牛”,母牛称“牭牛”。耕地的一对牛,叫“一具牛”。种地的牛把式,我们叫他“掌牛人”。他们把农耕“密码”口口相诵,代代相传。每当掌牛人开始套牛犁地,耕牛只要听到熟悉的吆喝声,就能听从号令拉犁耕田。耕牛拉动的七寸步犁,都由木匠所造,通常不叫造犁,也不叫制犁,美称“投犁”。
农村犁地,有两个特殊农时,一个是冬耕,一个是夏耕。冬耕,是对预留种秋作物的地块深耕细作,称“杀秋地”。夏耕,是对预留种小麦的土地进行翻晒、除草杀虫,称“杀旱地”。耕地时,离不开“跟犁”。“跟犁”如同牛把式的服务生,主要是锄地头、撒肥料、打坷垃、拾末子、搂耙缨。
耕牛套上步犁,右手边的耕牛鼻子上还要拴根绳,大家叫它“撇绳”,用来控制牛的转向。犁地时,一手扶犁管 ,一手持鞭子,鞭子在空中一撩,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舍不得真打,意在提醒。耕牛听到“打”的一声,便开始发力往前走。如果耕牛走偏了,须往左走,就喊“打打”;须往右走,就喊“来来”;有时耕牛难免会踩到拉犁的炮绳,只要一声“脚”,牛顺从地抬起蹄子,炮绳就轻松拽了出来。等犁到了地头,一声“喔”,一对并肩前行的耕牛就站住了。
耕牛在拉犁途中,有的耕牛配合得不是很好,特别是到了地头,还想趁机偷吃一口青草,少不了挨几鞭子。牛犁出的土沟沟,种地人叫“犁沟”,翻起来一排一排土垄,称“垡子头”。
耕牛把地犁透,就要开始耙地。人站在耙扇上,牛拉着“炮杆”带动着后脚下,一闪一闪光亮的二十个耙刺,右手拉着撇绳,用“左来来,右打打”的号令吆喝着。耕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踏着泥土,一步一步往前行,耙平高高低低的垡子地。
天晚时收了工,掌牛人要给耕牛好的赏赐。春季喂青草,特别是牛喜欢吃的枣芽,“春吃枣芽草,无料也上膘”。到了冬季,牛吃的干草,讲究寸草铡三刀,给牛槽添草料,还要做到“有料无料,四角搅到”。这里的“料”,就是牛的饲料,一般多为麦麸和黑豆末。农家人只要一说“上料”,养牛人都明白,就是要往牛槽里添加饲料。
在农业机械落后的年代,一头耕牛可称得上一个家庭的半边家当,人与耕牛的情感有时胜过亲情。犁地,看似是人在驾驭着耕牛前行,其实,是耕牛在引导着种地人,为了家在负重前行,任劳任怨。
在我的家族,三伯是全家顶尖的牛把式,他与牛有着不解之缘。冬天来临,早早给耕牛搭建圈舍,预备过冬的干草饲料,晚上总要熬一锅热乎的咸料汤,奖励默默无闻不计报酬的老牛。下雪天,他还特意精心给牛舍挂上遮风避雪的草帘,一遍遍察看,修补牛棚的破漏和窗户。雪夜,不止一次披上衣服看看老牛的卧姿,听听牛的呼吸,生怕出现一点闪失。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更少不了煮一锅黑豆糊糊给牛吃。
卧在圈舍里悠闲的耕牛,有节奏地反复着倒末,与其说是反刍,不如说是在反思。牛虽不能言,但牛朴实可人。以土地为生存之本的庄稼人,对牛的信赖,经得起任何诱惑和考验。
随着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农业机械的普及应用,农耕俗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们的生活,如今很少再能听到耳熟能详的农耕密码。尽管它已经退出了田间地头和乡土文化的舞台,但是庄稼人并没有忘记那段热火朝天的农耕历史,农耕“密码”已成为一种内涵丰富的农耕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