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健
麦到小满日夜黄,农家飘荡碾馔香。五月,是关中,陕南吃碾馔的好时节。
“布谷、布谷......”的声音从山间传来,虽然已是初夏,但阳光还在开着小差,干热风还没吹起,布谷鸟却已忙乎起来,它用不绝于耳的美声呼唤着阳光,又传递着农忙的消息。
布谷之声和着阳光在绿色麦穗、青色麦叶上忽闪忽闪地跳跃着,麦籽也憋足了劲在麦壳里充盈膨胀,渐渐挺起腰来。老一辈三秦人便会徜徉在麦田边上,品味着古人“麦青作碾馔,麦仁作肉粥”的诗句,心里莫名有种咀嚼、品尝碾馔的芳香。
望着一块块像泼墨写意的麦田,闭目深嗅,总有一股麦香在空气中弥漫飘荡。这诗意的画卷,这撩人的麦香,醉了塬上,醉了关中和陕南,也醉了八百里秦川,倒在了庄稼人的心田。
“塬上”的麦子日趋饱满,父亲从麦田里割回一捆青麦子撂进院子,母亲一把一把整麦穗、搓麦粒、推碾馔…… 这早已成了遗存在我记忆的往事。
碾馔是一种民俗特色小吃,因地域不同叫法大同小异,通常有“碾馔儿”“碾转儿”或“捻馔”“碾馔子”“捻转”的叫法,其实都是早些年聊以果腹的食物 。别看小小碾馔,在那困苦的年月里,它却拯救了一代无数人的生命。
新麦微炒碾为条,即为碾馔。在久远的岁月里,碾馔最开始并不是用来“尝新”的。在饥荒年代,家家户户粮食都不够吃,特别是在“麦梢黄”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庄稼人为了安抚饥饿,总要想方设法割些灌浆期的青麦子,做成麦糊糊或碾馔以救饥荒。如今,碾馔成了居家和城市餐桌上一道时令的风味美食。
“小满十八天,青麦也有面。”故乡地势平坦,热量充足,是小麦的主产区。每年进入五月,地里的麦穗渐渐隆起了胸脯,长在塬上的麦子,要比平川地麦子早熟个七八天,空气中弥漫着青麦的馨香,此时,正是吃“烧麦”的时候。
楝花开吃烧麦。犹记母亲从地里忙完庄稼活,“偷偷”拽几穗麦子带回家,放进灶膛一阵烧燎,烧掉麦芒烤焦麦糠,用手搓去黑黢黢焦灰,青丝丝圆鼓鼓的麦籽便在她手里吹哈着翻来滚去。麦香美味诱惑着我张大了嘴巴,母亲一抬手把热乎乎的麦籽送进我的嘴里,“咔嚓咔嚓”一嚼,那味道真叫一个香!
“吃新麦,活一百。”看着我馋猫的样子,母亲搞笑似的在我脸蛋上忽地一抹,画了一个黑乎乎的“老包脸”,一照镜子,我和母亲都止不住“嘿嘿哈哈”大笑起来……
“麦收八十三场雨”。干旱龟裂的黄土地和洪涝冲刷的塬上麦田,经过一场灌浆雨的滋养,麦子便成了一年之中最先成熟的谷物,“一穗两穗,一月入囤。”每年这个时候,关中、陕南即将迎来收获季节。父亲便闲不住了。奔波于摇曳麦香的田间地头,目之所及,皆是欣喜。随手拽下一棵麦穗,翻来覆去点数麦籽排数,算着麦粒,盘算收成。麦穗合在他手中,搓掉麦芒,吹去麦壳,再把青麦籽送进嘴里,咯吱咯吱一阵惬意咀嚼,判断着吃碾馔的火候。凭他的经验,割麦子早了不行,麦粒还不饱满,嫩麦就做不成碾馔;晚了也不行,麦粒发硬,碾压易碎,推出来的碾馔就没有了青麦那浓郁的芬芳和淡淡的清香。
碾馔在明代《酌中志》记载,四月“取新麦煮熟,剥去芒壳,磨成细条食之,名曰捻转,以尝此岁五谷新味之始也。”清代《帝京岁时纪胜》中也有“麦青作撵转”的说法。宋代诗人陆游《邻曲》中的“试盘堆连展”句子,让后人推论这碾馔起源于宋代,距今千年。
父亲割回一捆青麦子,母亲把整好的麦穗放到箅子上,用力“嗞喇嗞喇”一顿揉搓,带糠的青麦粒从箅子孔簌簌落下,然后收取一簸箕带糠的青麦粒放在笼上去蒸,点燃的柴火在炉膛里噼噼啪啪跳耀着,橙红的火苗忽高忽低舔着锅底,升腾的白蒸气裹着麦香,从蒸笼的边口“突突突”一股一股蹿出来。
蒸麦子也是技术活,它是做碾馔技艺含量最高的一项,火候大小、时候长短、用水多少,这直接关系到碾馔的色泽、口感和碾馔长短造型。
蒸熟新麦去皮糠,轰隆磨出细条长。出笼的熟麦籽,要趁热倒入石臼捣掉麦糠,用簸箕一煽,麦糠荡然无存。剩余全是光光亮亮,晶莹剔透的“绿宝石”麦籽了。看着诱人的麦籽,忍不住要抓一把,还没送进嘴里,已是清香扑鼻,那味道耐嚼劲道至今难忘。
做碾馔,要经过脱粒、淘洗、水煮、透风、抽糠、碾制等工序,前前后后要花费大半天功夫,除了工序繁琐外,泡麦子、蒸麦子、脱糠等每道程序都不能马虎,不然就会影响碾馔的美味口感。
碾馔好吃磨难推。碾馔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上磨,经过揉搓筛簸,吹去灰尘及薄皮壳儿,放入石磨上去推。在农村相对落后的年代,推磨拉碾馔靠原始工艺,倒在石磨顶上的麦籽,顺着磨眼流入磨膛,人力一圈又一圈推动石磨,石磨上扇咬颌着下扇,随着隆隆的旋转声,绿色麦籽在磨膛中一番禅变,霎时一缕缕通体碧绿的碾馔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接二连三旋灭旋生从两扇磨盘咬口中打着旋儿,扭着蛮腰簌簌落下,细圆“条条”碾馔独有清香,在磨道弥漫开来。碾馔吃在嘴里有麦的清香,碾馔的软糯,麦仁的劲道,还有淡淡的酒味和甘醇在里头。
又是一年吃碾馔。随着农业机械的普及,而今做碾馔方便轻快了许多,割下的青麦子直接喂进打麦机,呼呼一阵转动,带着“面具”的麦粒就抖落出来;再将这些麦粒用吹风机进行第一次吹糠,余下的麦粒就可以上笼蒸了。蒸好的麦籽充满弹性,趁热进行二次搓揉和吹糠,之后倒进凹陷的石磨顶上,圆滚滚的麦粒簇拥着流入磨眼,呼呼转动的马达带动着上层磨盘,麦粒便幻化再生,被碾成了淡青飘香碾馔。抓起一把凝结心血和汗水的碾馔,仿佛聆听到了麦子拔节抽穗的声响,心中涌起一阵阵对泥土的无尽感激。
吃碾馔,嗜好不同,有人喜欢蒜汁调拌,有人喜欢加蛋爆炒,也有人喜欢把碾馔晒干保存,等到冬天,再上笼一馏来吃“稀罕”。困难年月,因粮食缺欠,用青麦制作碾馔救饥荒。如今,碾馔成了一种美味,虽是一款昙花一现的美食,但蕴含着一个厚重久远的饮食文化、一段悠长难忘的乡愁、这种清香爽口的时令小吃,只为留住舌尖上难以忘怀的味道……只有细嚼慢咽,才能吃出最本真的麦香,品味出那种原有的乡土泥味。
历史的车轮飞驰而过,衣食无忧早已不是问题。而在故乡人的舌尖记忆中,碾馔又成了一种乡愁和符号。但“碾馔”的美味并不是所有人都吃过,大多城里人都没有尝过,它既保持了全麦的营养,又有天然麦浆的淡淡清香,筋道耐嚼,在饮食文化探究中,发现碾馔富含人体多种氨基酸和微量元素。而且这碾馔还是古代清宫的贡品之一,据《宫女谈往录》中记载,每年夏季的第一天,宫廷要吃两种每年最为新鲜食物,一种是五月的“红樱桃”,另一种就是新麦做的“碾馔”。不难看出碾馔有着如此厚重久远的历史文化、有着如此悠长难忘的故乡萦怀,如此清香爽口的时令美味我们又怎能错过。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故乡塬上的麦田还在,却再也见不到在田边念叨父亲割麦搓碾馔的母亲,有只有那绵软悠长的阵阵麦香,还有那永远留在心中的一抹割舍不掉的故乡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