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方沉默而厚重的土地。
绿树村边合,青山横眼前。在嘉陵江边,化林村坐落在长邱浅陵的褶皱之中。新楼瓦舍相与守望,坡地田园麦菜青青,硬化道路随形就势在山坡山林里缠绕折腾着,偶尔碰见一位老乡在田野间忙活着,枇杷树整齐地在田埂上站立成一行,肆意地举着汪白花簇,满满的,飘来几丝似有若无的幽香。梨、柿子、苹果、柑桔树依傍着农舍的前庭后檐。铁丝网围成的园子里传来几声稀疏的灰雁的鸣叫,打破了身边的宁静。
在老乡的带领下,我们在时间的长河中溯流而上,去打捞和寻找逝去的时光。烟花弹指,此去经年。碌碌风霜的侵渍和寒冷雨雪的敲打,已使前尘往事蜕变成安静的碎片。曾经的繁华已隐然黯淡于时间的深处,划一的繁忙与热火朝天只留下模糊难辨的记忆,愈来愈抽象。四十多年前,我从课本里知道了化林这个响当当的名字。化林是剑门山区盛开的一朵大寨红花。在农业学大寨的岁月里,是许多地方甚至省外前往观摩学习的典范。我的老师还带领高年级的同学们自带被盖自备干粮徒步拉练前往接受教育。从那时起,我便有了无数的企慕向往。没想到的是在多年以后才到此地造访。
化林,在改革的春风里已经由大队更名为村子,更具有亲和的味道了。村委会是一个三合的砖砌院落,正面的办公楼是一幢三层的砖混楼房,一楼有一个医疗点和一个小卖部,服务人员在坚守着。地面是水泥硬化的。右手靠山的房屋是原来的村办公房,已辟为是村史馆。村史馆是一间高大又宽敞的屋子,墙壁上布置着化林村的沿革,分别是“大寨红花、绽放化林”“集体道路、越走越宽”“改革开放、同奔小康”等栏目,以图片和文字叙述着村子的过往。壁前设置展示柜,陈列着村庄变迁各个时期的资料,夺人眼球。在党的领导下,化林人民翻身得解放。1964年,毛主席发出了“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党支部书记张正桃带领群众大干苦干硬干,成为“农业学大寨”的一面红旗。这里曾经是“十年九旱缺水喝”的穷山村,干部群众响应党的号召打塘堰、推山头、建人造小平原,修山湾塘10口、山坪塘47口,建高产稳产田1400多亩,在山头建起了一个70多亩的果园,修建公路50多里,65%的土地实现机耕,拥有汽车2辆、中拖7辆、手拖2辆,各种农业机械300多台(件),基本实现了粮棉油加工机械化。这一切,发生的时间是公元1978年以前。
1970年代,有关化林的报道《高举红旗学大寨》《高山棉花生产的一面红旗》《高举红旗继续前进》先后登上了《人民日报》等国家级媒体头版头条。四川掀起了“学大寨赶化林”的热潮。这些资料,安静地躺在展示柜里,无言地诉说着岁月的峥嵘。在那些战天斗地的日子里,农村基础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村民生活日益向好。现任村主任向我们如数家珍地介绍化林的经历,“移山塘”“团结塘”“中心塘”每一处建设都是听党指挥的结果。现在,化林全面走向改革开放。化林村有人家500多户,举家外出务工的126户。依托深厚特出的农业文化遗产历史资源发展乡村旅游,打造出3A级景区,为村民造福。老乡指点着发黄的老照片和报刊资料,生怕漏过了每一个荣耀的瞬间,把我穿越到逝去的时空里。满带乡音的话语如同呵出了一口通灵的气息,一幕幕喧嚣尘上的画面瞬间还魂复活过来,在眼前游走着,变幻着,东奔西跑,蒙太奇一般。
老乡引领我们参观曾经人来人往的接待站。石砌墙体,呈现灰暗的颜色,山墙上部正中是一颗大大的五星,人工手绘的,匠心可见。下面是“农业学大寨”的黑体大字标语,醒目,庄重,疏放。青瓦坡屋面,硬山顶,硕大的房体一字横在田野间,坝子空旷。砖柱支撑的高架结构是川北就地取材的传统建筑式样,简陋,朴拙,只为实用。柱子上写着“真学化林老老实实干社会主义”“走大寨道路永不停步”等标语,宋体,敦实,简洁,风吹雨打多已褪色。几百平方米的厅堂现已空无一人,阒然无声,煮大锅饭的瓮子锅灶台沿墙一字排开,灶堂火烧火燎的痕迹虽然有些灰暗但仍然清晰可辨,灶孔里的灰烬仿佛刚刚留下来。老乡讲解当年全国各地来员参观学习的盛况时,只是说“一天到黑,人流不断,那可真是了不得的事”。为了方便外地群众学习参观,广元37队还专门开通一班到化林的班车。在空空如也的大厅里,凭借解说和想象还原着好几百人轮流用餐的情形。我完全相信,场面是热烈而盛大的,人们膨胀的热情一定是如打了鸡血一般地兴奋与不可压抑。苦干、硬干,关键要干。
加工房是土坯高架结构的大屋子,门窗紧闭,墙体有的已破损裂隙,好几处都贴着“注意危险”的警示语,衰朽弃置,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老乡引领我们近前观摩,仅打开一道窄窄的木门,让我们在门口张望。他介绍说,当年大队的加工房,打米、磨面、榨油、压面、粉碎等群众日常生活加工等都已是机械化了。这勾起了我小时候见过的柴油机“哒哒哒哒”轰鸣不已的加工场景。巨大而连续的轰响全然掩盖稀释了人们撮谷、加谷、接米的话语。言语交流已被机器的轰鸣挤压得毫无用武之地。参与加工的乡亲默契地忙活着各自的手中活,一刻也不能停歇。文明的脚步踏在乡村的大地上,唤起了发展的愿景,播下了同奔富裕的星火。
招待所是整饬的青砖楼房,墙体门窗依然完好,独栋的,四层,靠山,简易的木格玻窗,有一些破损。靠山的一面楼梯口搭着一个预制板桥供行人过往。房屋是坚固的,毫无疑问现在仍然可用,但由于人迹寥寥,显得冷清。老乡指点着,这些都是供外地人员来学习的住宿,跟当年城里的旅馆设置一模一样,单独房间,公用厕所,共用走道。
会议室加固后还在使用。当年是两层的阶梯式样,两边开窗,开会时每家都有固定的座位,而今考虑安全拆除一层,更加敞亮。现村党支部书记现场向我们介绍曾经的激流勇进。在这个山村,有合作社、放映队、医疗队、缝纫店、理发店,生产服务一应俱全。当时村民吃一次药只收一毛钱,保障还相当不错了。对接今昔,打通时空,我清楚地看到,先驱者对于改善人们生产生活的企望是多么的激切而实在,体察入微并且付诸实施。化林,导夫先路的硬干精神至今仍然闪烁着直指梦想的光芒。
1978年,当时社员的日均劳动产值已达到2.62元,要知道那时其他绝大多数乡村农民的日均价值只有几分钱甚至倒折本。然而,社员付出的艰辛也是非同寻常的,仍然是缺衣少食的。现任村支书说:“卖升黄豆扯尺布,拿回去给婆娘娃娃儿顾一顾。”意思是说当年很缺布,扯一点布回去给老婆孩子缝块遮羞的衣裳凑合凑合。化林大队严格执行晚婚晚育政策。起早贪黑,没日没夜是一年四季的家常。高强度的农业劳动让邻村的社员望而生畏。邻近村子有的人说“宁可吃自家的二百五,不吃化林的五百”,表达了心中的排斥或者抵触。村民睹物思情,谈笑风生,还讲了一些赶集出早工的点滴往事,描声绘色,宛然就是昨天。
当年,党支部书记张正桃身兼数职,曾出席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他没有任何特权,与群众一道挣工分。他的办公室是两间低矮的土坯房,泥抹的楼板伸手可及。粗糙的桌椅体现出大道至简的风范。群众把他的陵园命名为“桃园”,题写了一幅对联是“继承桃园遗志奋推前行浪,弘扬化林精神激进后来人”。这是意味深长的,我想。陵园的墙壁上,复制着四川美术馆创作的化林大队群众治山修水的连环画。一幅一幅地看过去,线条粗简,造型传神,刚健有力,豪气冲天,我不禁生发出民生多艰的感叹。
好多当年的建筑都已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进入见证历史的行列。每一处所在都有辉煌的过往与非凡特行的故事,可惜没有一一走访。走在乡村的大路上,绿树掩映,秋阳温暖。一树一树的强枝硬干,渐进苍黄,涂抹出乡村凝重的秋色。举首回望,接待站青瓦屋面上两根既高且直的大烟囱,兀立着,孤独着,标榜着乡村朴实的向往。历经沧桑的道路、房屋给人强烈的历史感。处处散发着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勤劳勇敢的味道。先行先试的实践,为乡村的发展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当我们享受着一代代人兴修水利、改土建园、开筑道路、发展产业带来的福利时,也许并不在意肇始者昨天的初心。置身其中,浮想纷至,我们不能苛求历史的完美,相反要感谢曾经的探索。
如今,化林村把学大寨的过往变成了宝贵的资源,还引进业主发展了乡村旅游、灰雁养殖等产业,群众生产生活焕然一新。拂砂见金,冶矿出银。秋色宜人,风清气畅。行走在化林村,从安祥的土地上,我感受到了真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