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河机场是一个小型的。刚一走下舱口,凉爽的风便习习地透过来,钻入衣衫与裤管,鼓荡起一丝丝凉快的感觉来。虽然已是初夏五月,但于我的感觉与九月差不多。百闻不如一见。置身于辽阔的大兴安岭茫无头绪的林海里,相形之下我连一颗尘土也不如,是那样的渺小,甚至于忽略不计。
走出机场,随便张望,都是新芽嫩叶初上的林海,浓淡不同的色彩,在阳光的照映下格外清晰与明净,不像南方的烟横雾罩,如北方人的性格一样,少有弯子与心机。给我们带路的是一个活泼青春的鄂伦春小妞。她很健谈,有问必答,让我对陌生世界的疑惑得以及时消释,有一种获得新知的愉悦。据说,东北的人大都是闹关东过去的,他们没有自己土著的方言,都是普通话。起初是便于交流,久之形成风气,更加促进了共处与融合,就如大兴安岭的大千植物与动物和谐共处一炉。虽然我从事过教师工作,学的也是语言。但而今眼目下,听到东北妞妞的说话,却感觉到每一个字都吐字清晰,发音响亮,一点也不费解。
大兴安岭在中国的地形属于第二级,面积广袤,算是超越了我生平的想象力与审美观。午后,一颗明亮的太阳孤独地悬挂在天上,光灿灿地洒遍了整个原野。漠河县城是一个小城,坐落在群山的怀抱里,处于相对低洼的地带,如同婴儿睡躺在母亲做的襁褓之中,恬静,舒适,安然,静悄悄地没有声息。我们的目的地是去胭脂沟,无暇到城里去逛荡,路过而已。在大巴车上,小妞走到哪说到哪,指指点点,不时带来一阵欢声笑语。睹物思情,回顾着1987年的那场森林大火。火,烧了二十八天,数千公顷的林海横披火神吞噬,一些人因此羁难。车子驰过县城外的一条小河,名字我没记着,别看它是一条寻常的河流。在那个火势肆无忌惮的时节,却是漠河民众的救命河。许多的人到这条河流里避火,婴儿的被褥铺在厚厚的冰层上。火灾后,林业专家实地考察认为过火的林木都活不成了,建议砍伐掉。然而,凭我的直觉过了火的树木大多是会存活的,因为只是燎了一下子伤了点儿皮毛。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后,果然得到证实。没有砍伐的都焕发出了青春。只好对那些所谓的专家报之以埋怨了。
车窗外,是一片一片连续不断的白桦、落叶松、樟子松、红松,密密层层地延伸,铺展,叶芽还嫩气得很,温柔得似帛缎。道路起伏缓慢,拖曳得非常长。林下是绿茵茵的野草野花或者成丛成丛的小贯木,看样子刚从梦中醒来不久,星星点点地抽着叶,迸发出浅色的小芽尖苔,开着红的花,白的花,紫的花,与高大的乔木相比衬,空灵而美妙不可言。溪流在林子里缓缓地流泻,时而有些小的瀑布,白亮亮的,渲染着宁静的气氛。在一些转弯僻静的去处,积雪一块一块地散布在林下,给人以冰爽的引诱。林地几米以下终年是冻土,植物们生长缓慢。碗口大的树木在南方不过几年时间就可长成,在这里却要二三十年风花雪月的历炼,真的是难以想象。因树种的不同,茎干呈现出白色,褐色,棕色,黑色,密密地间杂着,偎依着,挤压着,横斜着,望不到底,深不可测,构成了多彩剔透的海洋。车子如同一枚小舟轻快的在绿浪中飞奔。溶合着林木馨香味的清风不时扑面而来,钻到脾胃里,带来一阵阵放松的欣悦。路边或者崖壁旁,偶尔遇到一株高大的白桦或是老松挺身而出,特别地扯眼球。漂亮的山鸟野鹊阴阳怪气或者嗲声奶气地鸣叫着,在稠密的枝叶间扑腾飞窜,打破了山林的沉寂。松鼠拖着大尾巴在树杈间跳跃或者坠在梢头荡着秋千,毫无拘束,自由自在,见人不惊。
观音山只不过是林海的沧海一粟。下了车子,我们穿行于林间的道路,与森林零距离接触。眼前的松树与白桦嫩叶初上,新鲜而明媚。杜鹃花热热闹闹地在林中染锦铺彩,天香雅淡。那些天生的植物有名的,无名的,汇聚在一起,勾引起内心深处寻根问蒂的好奇。走道是用木楞条铺陈的,在林间蜿蜒转折,走在上面,足音跫跫,随意而遇都是青枝绿叶,花花世界。高大秀逸的观音,驻立在林中的广场上,汉白玉,一身三面,金色莲台,须仰视才见。她来自于海南三亚市南山寺,承载了国泰民安的美好祈愿。被林间的各样植物吸引,我徒步到林子去转悠,脚下是多年来原始积累的枯枝败叶,绵软得如同垫子,一脚踩下去,“嘎叽碎叶”的声响,化着一种回归本真的呼唤。不少的绿苔绿叶正从堆积的落叶层里阴一个阳一个地探头露脸或者初露锋芒与端倪,拨出婀娜多姿的纤弱的身子;蒲公英把金色的小花撒到绿草间,编织出清新的花毯。
胭脂沟是一处美丽而暧昧的所在。从观音山出来,我们到胭脂沟去追寻远去的记忆,在青山绿水间复原曾经流芳的岁月。胭脂沟位于漠河县金沟林场,地理坐标为东经122°05'至122°34',北纬53°15'至53°22'之间,又名“老沟”、“老金沟”,从清末至今一直是淘金圣地。它全长14公里,是额木尔河的一条支流,以盛产黄金而闻名于世。1877年,一位鄂伦春老人在此葬马掘穴,发现许多金苗,在老沟河底捞起一把河沙,河沙中金沫几乎占了一半,这一消息很快在俄罗斯的阿穆尔、西伯利亚、中国的黑龙江等地传开。一个名叫谢列特金的俄国人,带着矿师到老沟河谷考察。他纠集一伙俄人越过黑龙江来此窃采黄金,中国的大批华人也来窃采,最多时达到一万多人,仅1883年至1884年两年就盗采21.9万余两。在此期间,黑龙江将军文绪多次上奏朝廷要求自行开采。直到1887年新上任的黑龙江将军恭堂奏请清政府主张及督办漠河金厂,清政府接受了这个建议,并指令北洋大臣李鸿章督办,调吉林候补知府李金镛主持办理。李金镛经过实地考察后,于1888年10月正式上山开矿,创办漠河金厂,1889年清政府从这里获得黄金达两万两,1895年获5万多两。由于李金镛的清正廉洁,不辞辛苦,苦心经营,老沟的黄金开采达到了顶盛时期。他被人们尊称为“金圣”。
胭脂沟从发现至今已有100多年的历史了,这里的沙土已被筛淘过几十遍,但是,至今仍可以淘到黄金。在茫茫林海之中,胭脂沟名声大振。其名,一说是由于这里的沙土含铁等矿物丰富,呈现出迷人的红色。一说是清朝时,李鸿章将这里的金子一半上交朝廷,留下一半在慈禧太后七十大寿之时作为寿礼奉送为她换胭脂,平空给老佛爷来了一个惊喜。又一说是清政府派官员来这里招募工人开矿采金,采金工最多时达到四五万人。由于地处偏远,采金工都是从远处招来的壮年汉子。巨大的市场,加上黄金的诱惑,中国关内外的妓女们,还有日、俄、朝的妓女们怀着发财梦想云集于此。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出现了上千个佳丽,妓院竟有百余家之多。清晨,妓女们洗脸,脂粉竟将沟水染红,于是老金沟又有了一个梦魇般绯红的名字——胭脂沟。妓女们迎来送往,青春悄悄地远去。斗转星移,妓女们年老色衰,又无家可归,最后,她们在贫病交加中相继死去。当地人把她们义葬一处。这些妓女据说来自五个国家,堪称一时之盛。因为时间关系,我没有去凭吊那些胭脂流香的墓葬。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梦想与欲望,人性与财富纠缠出无端的金子般的流年。一回眸已是过眼云烟。听着这些缭乱的故事,不禁一阵唏嘘叹惋。
在密林深处,在古树旁边,金圣李金镛的祠堂已经数次毁修的轮回。迈上甬道的石级,我走马观花般地读着,欣赏着石碑的文字与雕琢的花纹,遥想着淘金出银的当年景况。在祠堂里,观看着关于胭脂沟梦想般的经历与发现,体会着时光沉淀下来的真实与坚硬如铁,文字在这里流动,线条在这里诉说,图案在这里见证,怦然心动,浮想联蹁。夕阳返照,满目青山。李金镛的铜像在高高的山岗上。他神采奕奕地俯视着胭脂沟的一草一木。我是怀着一种深深的敬意去拜谒的,在阳光明媚里,顾恋着他苦心劳力风霜满鬓的坚毅,幸福着他因开拓而收获的快乐。
穿行在林子里,耳闻目见,实在是能多识草木鸟兽,多见花叶荣枯之性的。白桦林绵延数千万里,靠的是根须的窜行繁衍,不可想象;樟子松一年一度褪一层皮,裸露出幽幽黄黄的颀干,高不可攀而秀美;高高低低的各样植物的花果如团,如穗,如虫,如豆,平生少见;山蕨野菜兰蕙与荆棘藤架缠缠绵绵地重复着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蜂飞蝶舞,“嗡嗡”地夹着几缕香气沁入心胸;流水在林海里缠绕成线,弯叠为带,九曲回肠,明明灭灭,时而雪浪“哗哗”,时而静水沉流,变幻着戏法与身段子,超出人的想象;远处的山野时而传来几阵阵鸦叫,荒无人烟,山幽林深,一派高古。
荣枯咫尺异,情状难俱陈。车子在林海里奔驰着,叫人找不出头绪。扑入眼帘的像是千篇一律的重复,又像是峰回路转的莫测变幻。在大兴安岭的林子里,直教人眼睛看得发花,头脑发晕,偶一打盹,睁开眼来仍然是密林在延伸。整整一个下午,遇见的也只是林海的冰山之一角而已。
在漠河县城逗留了一个上午。到大火中幸存下来的原始森林中去感受了一回洪荒的自然。杜鹃花开得正盛,密密似火,如同铺了一层无穷无尽的云锦。樟子松高入云端,筛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干净,凉爽,空荡。地上的松针毛绒绒地铺展着,枕藉着,交织着,短小,幽黄,洁净。松涛隐隐约约流响在耳际。随手抚摸着身边的一棵树,都是上百年的;随便抓起一些松针来,都是郁郁流香的。天蓝如水,辉映着绿油油的林子,衬托着漫无边际的花团锦簇,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
行走在密林深处,景成于自然,情发于真实,沉醉不知归去,迷恋不想离开。这便是大兴安岭,这便是漠河的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