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太过古老
得让它重新开枝散叶
——题记
引子
寒冬的深夜,冉刚握紧方向盘在防滑链的“哗啦”声和发动机的突突声中行进在黎萍至青木水的路上。眼睛睁得老大,心怕一眨眼就被这车轮下的桐油凌和周围的雾障吞没行进的路似的。副驾驶的冉光信老人说:“那个陡坡都上来了,这哈没事了!”他们已习惯深夜的“突突”声和车上桶里的水互相拥挤撞击的欢腾声伴随时间的节律。这是今晚拉的第三车水,还得再拉一车才够寨上几户老人饮用和施工用水一天。
一年来,冉刚在青木水过着这样“诗情画意”的日子——是年深冬,天降大雪大凌,零下10多度,大地的事物被一场桐油凌裹挟,寨上的水管全冻爆,水表全冻坏。冉刚每天忙完工地上的事宜,已是深夜,还得到山下拉水,作次日的生活和施工用水——他穿一件T恤,汗流浃背地从龙洞水井一斗车一斗车地拖着水出来,装满厢式货车上的塑料大水桶,用绳子固定好,再检查车轮上的防滑链,确定完好后,扯起T恤的下摆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双手叉在腰间:“嗨呀”,大声舒一口气。然后,用普通话对着深幽的黑夜大声说。“冰雪冻住了我们的饮用水管,但冻不住我们的决心和意志。冬天一定会过去的,我相信,在我们的努力下一定会彻底解决老家的饮用水问题。”冉刚被自己的这番话激励着,精神倍增。转身对着冉光信,在胸前用力握紧拳头说:“老兵,加油!”
风像调皮的小孩,不时地从并不严实的车窗缝伸进小手,抓挠冉刚的脸和迷彩服里的肉身,他身子微微抖缩一下,又立即坐直身子。也许是冷风的刺激,也许是刚才一抖车接一抖车从洞里拖水时血液奔腾的情绪,也许是感动于刚才自己那番话,两行热泪如春夜草尖上的露珠,从眼角滑落嘴角,他下意识地用舌尖舔了舔,苦咸中溢满甘甜。冉光信仍在孜孜不倦地讲着他当兵的往事。
有人问冉刚:“你放着国外赚钱的生意不做,跑回来做这些只有投入没有收益的事,还耗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你图什么?”
“哈哈,图安心呗,还能图什么?”冉刚反问道。又说:“我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地方,这里是我的根呀,还有我刻骨犹新的记忆,我走得再远,也不能忘了这个根啊。我做这点(事)不算什么,只希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希望后辈们不管走多远,都不忘这个根……”
冉刚还不是青木水“村民”之前,是一位企业家,有自己的外贸公司和租赁公司,官方身份是中国商会会员,华侨。在国外近二十年,他一直没有加入他国国籍,户籍仍留在中国铜仁。他完全可以到任何一个国家度过他的幸福晚年,但他还是回到老家,回到童年留下难忘记忆的地方,一呆就是三年。
一
青木水,贵州高原隐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庄,是沿河县官舟镇新场村最偏远的组,离村委会六公里,离国道四公里,山上听不到山下的车水马龙。
这是冉刚的老家。无数座山连手托举的绵延荒野和荒芜了的玉米地交织的原野。村庄静谧,旷野空寂。春日,晨辉穿透缭绕雾蔓,像一袭随风轻漾的粉色裙摆。放眼远眺,连绵起伏的山峦在白云下波涌的优美曲线一袭袭一浪浪涌动着。村庄却像睡意正酣的狗,头枕大山臂弯,用忠诚和耐心守候这方净土。中年的冉刚,看到这幅动态的图画,身体那汪平静的海,从开始的微澜到波澜迭起——这么多年浪迹在外,既让生命深处的能量得到充分发掘和激发,又让灵魂得到充分的洗礼和净化,还让内心深处对家乡的依恋得到充分的滋养和储蓄。他将他的一生和脚下这条路,以及这个村庄联系起来,内心就会生出无限的感慨,就会唤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感伤、抑绪,而又想歌,想跃——
自从8岁在这个村庄生活过小半年,仿佛就注定与这个村庄分割不开了——那时没想过自己知天命之年还会甘之若饴地回到这个村庄,像在此生老的人们一样持锄劳作,过着鸡犬相闻、鸣鸟唤晨的生活。曾在贫穷和酷寒中、松油骨的亮光中用一双幼稚晶亮的眼睛打量这个村庄,在荆棘密布的苦难境遇中以一副稚嫩懵懂柔弱的身躯摸爬滚打。此时,可以有余力帮助家乡父老,可以回到这个小山村作为一个耕耘者陪伴它、建设它。
冉刚出生在父亲的工作地——洪渡镇。八岁半时,因父亲思乡心切,特别想回到家乡官舟区工作,母亲又在原来的知青点边山农场工作,没法回洪渡照顾他,父亲就将他弄回老家生活、读书,好自己腾出时间跑调动。就那样,冉刚在青木水生活了一学期。
小冉刚到青木水,开始很不适应。一方面第一次长时间离开父亲,二是生活、读书各方面都不习惯。比起素有“一脚踏两省,两手牵三县”之说、经济相对发达得多的洪渡镇,青木水的日子难熬很多:校舍是石头瓦房,老师用方言唱读,每天上学要往返三个多小时,只能用洋瓷碗装一碗包谷面饭用毛巾提到学校当午饭,还得帮大伯二伯家干农活。寨上的孩子们像被赶鸭子一样,被赶着上学,赶着放学,赶着做农活,但冉刚的适应能力远大于大家的想象,没几天他就已经乐在其中,把想父母的事置在玩乐和睡梦中。
那年冬天,小冉刚背着发白的帆布书包和小伙伴们一起走在青木水和学校的路上。这条路是当时青木水人进出大山唯一的路。风雪天,孩子们从关门口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下坡,还没下到山脚,人人都摔了好几跤,手中提的用烂盅盅烂盆盆装的碳火也已摔灭。下到山脚再过一条干涸的河,才到廖家平的学校。山上的积雪像被冻住了腿脚,连续好多天保持一样的姿势,没有想要融化的迹象。而风一阵比一阵的脾气大,一会儿从左面山呼啦啦冲来,使得树上原本呆木的冰吊子也推搡拥挤,叮叮当当,撞得肢断骨裂;一会儿又从右面山呼啸而来,卷起树上草上的浮雪,像一束束竹丫子抽打着小冉刚和小伙伴们弱小的身躯。
孩子们缩起脖子,原本是想往衣服深处的温暖里躲,奈何衣服太单薄。同样缩着脖子的小冉刚却是其他小伙伴羡煞的对象,因为他比他们穿得厚实穿得好:中间穿的是军绿色绒衣,蓝色外衣只补了三道疤,脚上一双半旧的布鞋,还有一个帆布书包。而同伴们大多是一件单衣(也有穿两件的),一条超裆裤,用麻绳或草绳拴在腰间。衣裤都是补丁加补丁再补丁,无法定义衣裤本来的颜色;脚上穿的都是补丁加补丁的布鞋,年长日久地磨,早已与大地连通,裸露在外的脚趾和脚后跟赘着如红桃的冻疮;肩上挎的是用废衣服缝制的书包,和衣裤一样斑驳,有的没有书包,几根红肿的手指钩着几本书。可冰雪冻不住他们活泼淘气的天性——他们一边呼嘶呼嘶对抗着寒冷,一边掰下树枝上的冰吊子,叽叽喳喳打闹着,形成行进的节奏。
这段上学路,在后来的冉刚心里,不仅仅是他只寄居半年的青木水通往外界唯一通道,也不仅是一段凄美的童年记忆,而是凿刻在他心里的让他半辈子都放不下的家乡,就向他远在重洋彼岸也时时牵挂的母亲。
父亲调官舟后,冉刚离开青木水,回到父亲身边。
天有不测风云,1989年,冉刚刚上高三,父亲患肝癌去世,治病欠了一屁股外债。命运弄人啊,接着冉刚高考失利,初恋分手,一下跌入痛苦和穷困的泥淖。未来命运给他抛下茫茫荒野,不知生活该往哪个方向继续。很长一段时间才调整过来,意识到自己是家中的长子,必须得挑起家这副担子,还有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呢,不得不暂且把悲伤和有关父亲的记忆及情感放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把失恋的悲痛打包封存,挺起胸膛面对现实。尽管声音还没完全脱去孩童的幼稚,就得跟着母亲一起做小工、摆地摊,扛起这个家。
夏日的一天,冉刚放学回来,放下书包就到烟草站扛包,一趟活赶下来,全身像被涂了辣椒粉痛痒难忍,一阵抓挠过后,工作人员才说那是碌碌粉。他前胸后背的肌肤被严重灼伤,晚上无法躺下,只能坐着睡,母亲在旁含着泪给他打扇子。
1990年初,冉刚的命运有了转机。一月的风有些寒凉,但那份清新足够让人振奋。冉刚正在烟草站满头大汗地扛烤烟肥料的时候接到信用社内招的消息,他顺利考取,分到乡镇信用社。工作之余他就做生意,家庭便开始逐渐走出困境。
冉刚在单位机灵、积极,工作兢兢业业,上级领导和同事都很喜欢。1993年调到沿河县城信用社,1994年提为县联社副主任主持工作,那时他24岁,成为当时铜仁地区金融界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他意气风发,工作搞得风生水起,短时间内让亏损八年的信用社扭亏为盈。
随着工作经验和社会阅历的逐渐丰富,冉刚意识到现有的高中知识适应不了时代的发展,便于2000年参加成人高考,并顺利考到福建福州金融干部管理学院。当同学们在谈恋爱、唱歌跳舞、玩耍时,他在跑外资企业,跑图书馆查阅各种资料。2004年,大学毕业的他,视野和心志都开阔强大起来,不想再受体制内的工作方式束缚思想和手脚。他向单位请长假,去了张沿江的宏达(房地产)公司,后又入股公司。2008年5月,他以26800元钱从沿河信联社买断工年。有了经济基础,他就想走出国门,体验人生的另一种可能,特别是想尽量为女儿的学习生活创造好的条件。他先后去过日本和新加坡考察,最后确定去新加坡发展。
2009年3月,他正式向公司辞职。尽管公司领导极力挽留,亲朋也像当初买断工年时百般阻挠反对,妻子以离婚相挟,他却义无反顾。离婚的他只身带着女儿去了新加坡。
他做事果断而坚决,他说:“我做任何决定,都是先把退路斩断,不留任何保险绳拴在身上,只能将自己逼到绝境,必须想办法朝前走,否则就迈不出去。置死地而后生,从零开始。”
刚到新加坡时,由于人生地不熟,父女两的工作和生活可谓“筚路蓝缕”—— 为了拿到合法居住权或准证,从零开始创业……冉刚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每见到长得像中国人脸的人,他就厚着脸皮凑过去问:“您好,您会讲汉语吗?”想着中国老乡应该亲近些,多讲一些信息。
几番周折,女儿进了新加坡政府学校读书,他本人就读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工商管理EMBA。2010年入学,2012年毕业。同年3月,他在新加坡注册了“S&G Internationd HOIding(s) pte.Ltd(新贵国际控股(新加坡))私人有限公司”。 2013年上半年在贵州成立贸易公司和“贵州衷心塑人教育投资有限公司”。2014年他为了拓展业务,在广州成立“贸易公司”,由于当时对市场估计不足,亏损千多万,最后只能忍痛将广州公司和“贵州衷心塑人教育投资有限公司”解散,缩小贵州贸易公司规模,降低各种管理成本。最后靠苦干、实干,贵阳和新加坡贸易公司慢慢恢复了元气。这期间收获了他的第二段婚姻,在青木水举行的婚礼。
不断变换的环境、层出的困难没有打倒冉刚,反而让他时刻充满激情和斗志。他常与女儿共勉说:“人只有不断的学习,才能永葆青春和激情。”
在他日渐年长的时间里,对家乡愈愈眷恋。虽然不出生在这里,但从记事起,这个小村落就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养分和精气,让他明白了自己与家乡的血肉联系,明白自己贫穷与富贵都和这个小村落无法割分。
2019年2月28日,是冉刚生日,也许是看到蛋糕上的“49岁生日快乐”中“49”这个数字触动了他,乍然注意到自己已然近天命之龄,之前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今天就已年过半百。往事历历,他激动而又不无伤感地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土家山歌。家人以为他因为高兴而醉了酒,只有他自己清楚,是在离“这知天命”之门只有咫尺之遥时,对自己的生活轨迹和人生之途的怀顾和疼惜,对生命和命运的一种追溯和思考。
自那以后,一种莫名的惆怅驻扎在他的情绪中,仿佛一个来自遥远的声音不断在呼喊——冉刚!冉刚!让他感伤又振奋。
这声音,来自他的老家——青木水。
二
2019年12月,冉刚放下手头所有事情,带着女儿从新加坡回到铜仁接上母亲,三祖孙一同回到青木水。
冉刚驾着越野车,从通往青木水唯一一条破烂的公路,像童年在青木水看到的人们身上的衣服,补丁再补丁又补丁后,仍然到处都是破洞。颠颠簸簸提心吊胆前往青木水,女儿问:“爸,这是路吗?我怎么看不出是路呢?”她不敢看前方,紧闭着眼睛,时不时问:“快到了吗?到了吗?”
冉刚常回青木水,也一直对家乡父老很关心。2007年冉刚在铜仁江华公司工作,有了点家底后。为了青木水人能有个好的生活环境,他号召寨人,谁家愿意硬化院坝,改造厕所和厨房的,他给买沙子水泥。在这种鼓励下,寨上一部分家庭都砍了院坝,改进了厕所,各家花了他几千或几万块钱。十几年来,为了鼓励寨上孩子读书,根据家庭情况分等次资助学费,几千、几万不等。
可是每次回去都让他多几分陌生和惆怅,而这次却格外增添几分悲凉——
原来庄稼地里人们热闹的吆喝声、锄犁的哐当声跑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丛生的杂草,肆无忌惮地随风抖索摇摆着身姿,仿佛在故意挑衅寻觅的眼睛;站在寨子口,努力睁大的双眼却寻不到那些熟悉的、存蓄童年气息的袅袅炊烟的木瓦房、吊脚楼、土砖瓦房,即便有一两幢都是倾颓破败,蹲在众多的灰色砖房间,显得特别突兀,而灰色的水泥砖房冷漠地处在那里,让他尴尬、不知所措;路上满是牲畜粪便,几乎下不去脚,发出阵阵臭味,红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到处都是,那不是愉悦眼睛和心灵的花朵和果实,更不是彩虹,而是人们随手抛下的塑料袋瓶、废衣烂物、生活和建筑垃圾;水泥砖房里的电视、冰箱、塑料盆桶櫈摆出主人的架势,传递给冉刚的是一种冰冷陌生的信号,室内的空气在宽阔的空间像墙角打盹的老人,孤寂地守护着回忆,懒得走动,也无力走动……
进入寨子的第一眼见到一个远房的三娘,七十多岁,患有脚疾,一个人用一个矮凳坐在门槛边,看着睡在脚边的黄狗和前边正在啄食的一群小鸡出神。她住的房子是钢筋水泥的,三楼一底,家中装修也算豪华,冰箱、电视等也是应有尽有。两个儿子在外打工,孙子们都被他们的父母带出去读书了。老人不缺钱用,可拿着钱到哪里买想要的东西呢?最近的新场村来回两三小时的陡坡,每顿简单地煮点饭吃或者不想吃、不想动就干脆不吃,买现成的又没有地方卖。每天坐在门边与鸡狗为伴,常常是十天半月没和人说过一句话。新年刚过完,孩子们才离开家,她就一天天数着时间,盼望下一个春节快些到来,那样孩子们就又回来过年。
冉刚伫立在自家的(堂哥暂住着)木房前,房屋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倾斜颓败。眼泪漫过他的视线——先祖们靠简单的镰刀锄头耕织这片原野,用木榫木卯链接镶嵌的木瓦房为世代遮风挡雨,用簸箕筲箕、葫芦瓢……养育十几代人,繁衍了四百多人,而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一切都不是从前,除了姓氏没改变外,先祖们留下的一切几乎都不复存在,原来自然淳朴的“基因”模糊不清了……难道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家乡吗?是我叶落之时的归根处吗?
女儿看到冉刚沮丧的表情和欲淌的眼泪说:“爸爸,你今天怎么变得多愁善感了,这地方越过你泪点的海拔了?”“哎!你哪里懂得我们的曾经和那份感情啊!况且,我们的根脉在这里。你要记住,无论你走多远,你都是这儿的人……”
是啊!一代人有一代人对生活和生命意义的理解和诠释。女儿怎么能完全体会和理解他这个父亲曾经的经历和生活?当52岁的父亲从他怀中去世那一刻起,就注定他一生必须在不断摔倒中站起,在磨难中奋发——最初,为了让一家人过上幸福生活,让初恋刮目相看,他赤脚在荆棘和砂砾中不断挣扎和拼搏;后来,那种辛劳,则成为了习惯和生命意义、价值观的诠释和证明。在多年的人生经历中,他用自己的言行深刻阐释了这一习惯的意义—— “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冉刚回到青木水的第一天,就碰到72岁的堂叔冉光珍病危,他帮着连夜送到官舟医院,官舟医院治不了,又送往德江县人民医院治疗,方捡回一条命。老人是2018年在外打工的唯一的儿子和孙子同时因为车祸身亡,伤心过度积下的病——2018年10月冉红军父子俩在贵阳做建筑工作,下班后乘车回住处时,与一辆载重大货车擦肩一瞬,大货车猛然倾倒,连车带货压在他们乘坐的车上,车上七人全部遇难。老人接到这噩耗,当场晕倒,从此一病不起。
同样难以接受那一噩耗的,还有老人的儿媳——47岁的黎翠宣。本来父子俩在外打工收入不错,儿子刚结婚不到一年,那份喜悦和幸福还在屋里回荡,可一夜之间一个晴天霹雳粉粹了这个家庭的美好。她几欲一死了之,可看着病榻上两个年近八旬的垂垂老人,又清楚她死不起,不得不打起精神活着……
眼前的一桩桩、一慕慕,让冉刚心痛啊!记忆中温暖朴素的、宁静的、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青木水去了哪里?还能再回来吗?他陷入深深的思考,回想自己一生走过的路,虽然做了一些事,主要是为家庭所做,为社会做的无非就是为国家创造一些税收而已,还没有为家乡父老做过实在事。在国外,每每想起老家那些孩子们的生活条件、学习条件都还是停留在比想象还差的水平,就有种愧疚感。那些孩子不是没有希望和理想,只是他们的希望和理想还是沉睡着的,缺一个从精神上唤醒他们的人或者说缺一个领头人。他们被落后贫穷遮挡了远眺的视线。
悲伤和痛惜让冉刚生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和使命感。突然,他脑子里闪现一个念头:回青木水住下来,以自己的能力来拯救这个村庄,驱散笼罩在村庄上空和人们心中的阴霾!
三
主意一定,说做就做。于是,2020年3月,冉刚将公司交给妻子打理,自己只身回到青木水。
这方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他以前熟知它的过去,现在他想携着它一起走向未来。
青——木——水,听起来很有诗情画意。从五行学说角度讲,“水”、“木”,五行中占了二行,在天地万物中实为优裕。然而青木水这个武陵山脉深处的小村落,居于众山托举的山中高地,房屋无青山可靠,无溪流可系,荒野中虽有些小小水源,连人们生活饮用都不能保证,更无所谓溪河,素来穷苦相随,似乎人们的生活与富庶缘浅了些。唯一欣慰的是人丁的繁衍比较兴旺、发达,按理说“繁衍” 应该具备优裕的条件或土壤、环境才能与兴旺和发达联系起来。可世间万物有很多是无法用常理说得通的。
在青木水人遥远的记忆中,先祖两兄弟冉道广和冉禄广从小茨坝迁致此地繁衍生息,已有两百多年。曾经的青木水,是睡在大自然怀里的处女地,地肥土阔,如仁厚的母亲,温暖膏泽的胸怀,宽厚的臂膀,接纳淌过苦痛之炉的万物。兄弟俩坚信抉择没错,大地是恩慈的,上苍是悲悯的,只要勤心、勤劳,土地就会长出美好日子来。
到冉刚爷爷奶奶这辈,曾经的“蛮荒”之地已遍布人迹。土地不够耕种,人们为了活命,不得不大面积垦荒种庄稼,导致森林倾没、水源日渐枯涸。光秃秃的山野铺陈一望无际的荒凉。人们无力改变,只能被迫无奈地熬着、等着,等到后来,全寨子人只剩套子湾一个水井,天干时,排队等水,经常从头一晚等到第二天天亮;遇到干旱,套子湾的水井干涸了,只能到山下背水。改革开放后,大部分人家建了砖房的,房顶就可以积存雨水兼着用。2022年大旱,套子湾的水井已经干得渗不出一滴水,就靠做水生意的人从山下拉水上山,500块钱一车,一车可装6顿水。
在冉刚的童年记忆中,青木水家家户户生活都非常困难不说,还严重缺水,特别是冬干时,有劳力的到山下背水,牛羊都赶到山下喝水(家家都喂猪养牛羊,用来耕作和换盐巴钱。)一家人用一张洗脸帕,盆里的洗脸水只能浸湿脸帕,衣服几个月背到山下洗一次,被子一年都难洗一次。人们吃过晚饭后,燃起松油骨儿魒虱子,因为缺水,一年难得洗几次头和澡,或者根本就没洗过。火苗飃过衣缝时,听到虱子炸得啪啪响,随手在头上一模就能捉到几个虱子或一撮虱蛋。小孩放学后,就到山上劈松油骨儿、掏松窝屎,用来晚上照明。晚上出门,舍不得用松油骨,就用太阳花杆照明。
寨里有一个传说——从前一个盛夏时节,焦阳如烤,整个夏天没下一滴雨。一家媳妇,清早起床背着匽桶到山下背水。头上太阳烤,脚底如铁烙,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心怕步子迈大了,匽桶里的水荡出来。天上不下雨,她的汗水却如雨下。饥渴挑战着这个年轻女人的极限,可她硬是舍不得舀一瓢匽桶里的水喝。太阳准备偏西时,她刚好上完了陡坡,眼看只有不到一里地就到家了,却实在走不动了,想息一肩再走,便将匽桶靠在土坎上,没想脚底浮土一滑,身子一歪,重心偏移,人和匽桶摔倒,整匽水一滴没剩全贡献给了她身下的泥土。媳妇坐在地上放声恸哭,家人和寨人跑来将她劝回家后,第二天早晨,家人发现她在屋内悬梁自尽了!可想,她当时定然充满了对生活的迷惘和绝望。
冉刚父亲是从青木水穷困泥沼中挣扎爬出来的,所以他乐于帮贫济困,特别是对家乡人的好,冉刚历历在目,青木水人也如数家珍。青木水任何人遇到困难,父亲都当着自己的事——
那时农村最大的家产,除了房屋外就是耕牛。当时农行对农村农业的支持政策有“耕牛贷款”项目,每年“耕牛贷款”项目一下来,父亲就第一时间通知青木水凡是缺耕牛的家庭尽快到官舟营业所申办。家庭实在困难的,他主动伸手帮助——一年,寨上一个隔了五辈的堂兄还款时间到了却还不起,他就自己贷款给堂兄的贷款还上。母亲知道后跟父亲大吵了一架,把他们三兄弟吓得蜷缩在房间的角落不敢吱声。母亲把家里砸得稀烂,然后,重重地摔门而去,一去就是四个月没回来。开始父亲很硬气,觉着自己帮家乡人没错,一个人带仨孩子再辛苦也硬撑着,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才跑到边山农场给母亲认错,接她回家。
又一次是寨上的一个堂爷爷病了没钱医治,就在家躺着等死,父亲回去看到后,立即从床上扶起来自己背着摸黑往医院送,寨上人赶忙准备火把、电筒、被子,连夜送到沿河医治,住好院后,他又回家凑医疗费送到医院。那堂爷爷的儿子十多年后才还清父亲当时垫付的医疗费……
而父亲的事也是青木水人的事,只要父亲有需求,青木水人都争先恐后地去做,心怕错失了机会——当年,父亲为了让三个孩子有个好的生活条件,在离官舟场镇稍偏一点的地方四百块钱买了一块地基,建房的时候老家人纷纷主动请缨,义务帮忙,没要他们家一分工钱,一栋木房建起,总共花了不到一千块钱。建房时,冉刚还没小学毕业,但他通过这件事,看到老家的人那么爱戴父亲,幼小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看懂了父亲为什么一心想回到家乡工作,为什么回到老家就不想离开。也是建房这件事,增进了他对老家人和老家的感情。
上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青木水这片山野,人们像久被禁锢突然一下子获得自由,被一股“逃跑”的旋风席卷,慌忙逃离原来的土地和家园,纷纷奔往外面寻找机遇“拯救”自己和家庭。到现在已经是第三轮年轻人外出,务工的务工,当老板的当老板,做生意的做生意,各显其能,村子在外务工的人达70——80%。也许是之前的生活太艰苦,外出的大部分人都很卖力,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达成想要的生活。
随着年轻人们奔忙的脚步,恳荒烧火烟的人大量减少;国家发动退耕还林,林地面积开始慢慢恢复;随着科技进步和视野的开阔,人们都用钢筋水泥建房,伐木建房烧瓦的也少了;供电联网,减少了人们用柴烧饭取暖,又给森林营造了繁育生长的大好环境。现在走在山野中,能听到树木的窃窃私语,能从微风中听到远处森林的欢呼雀跃。村子渐渐开始回暖——草木迎着风卯着劲长,山野找回了鸟兽之声、找回了走失的生机。
但是,冉刚看到另一种“贫困”在青木水悄然滋生——随着经济结构的调整、大量劳动力外流,土地大面积撂荒,草莽丛生,农民不种粮,土地不长庄稼;记载岁月撵痕的青瓦木房被如春笋般的一茬一茬冒起来的钢筋水泥砖房取而代之;大幢大幢砖房里,一个或两个孤寂的老人数着日子守候着那个家;有的老人还驻着拐杖佝偻着身子,带六七个、七八个嗷嗷待哺的小孙子;有的家庭,年轻人在外打工,老人去世后,就只留冰冷的水泥房在那里占着位置。村子像其中的老人一样孤独地数着星星和月亮,守候熟悉又陌生的家园……
踌躇满志的冉刚在脑海中勾勒着青木水未来的图景——
建乡愁馆。把即将消失的、养育青木水人的,体现土家民族几千年生活景象的,如煤油灯、马灯、提兜、葫芦瓢、鼎罐、三脚、炕架……生产农具如铧口、枷担、犁、耙、背架、挖锄薅锄……记录青木水人世代生产生活轨迹、故事、寨史的,浸渍青木水人血汗的,蕴含着土家族人的智慧、乡情、乡俗、乡亲乡爱、乡韵的老式生活物件抢救保存下来,留住农耕时代和土家民族的根,留住青木水的魂,让后人们了解土家人的历史生活场景、方式,是怎样用智慧、精神与落后和贫穷抗争的历史过程。
建康养中心。建一个花园式的能容纳三百至五百人的康养中心。功能上根据老年人各自的兴趣爱好和需要,比如,喜欢琴棋书画的做一班,喜欢花卉、种植的做一班……有单人间、双人间、三人间,心理咨询师,有医务所,活动场地,有公园、有登山栈道、有垂钓平台等;为孤寡老人牵红线,寻找另一半精神伴侣,达成一些老人高标准的精神生活等。给他们一个舒适优雅的环境,离开闹市、红绿灯。管理上,借鉴新加坡科学康养管理方法。不仅让青木水的老人们老有所乐、老有所依、老有所养,同时吸纳外面的退休老人进来养老,按照不同的需求和标准收取一定的养老费用,用于养老支出和设施维护,主要补充寨里五保户和困难户的生活;从文化角度讲,引进来一批有知识、有文化、有见识的人,可以极大带动、影响、改善寨民的文化、观念、理念。人们在衣食住行解决的情况下,不再只是追求物质生活,主要是追求精神生活。
在建设过程中,可以解决寨子的富余劳动力问题,还可以带着他们把环境治理维护好。待自己做不动了,就带着爱人回青木水养老,陨灭之前把这里的东西全部交给村里,成立一个基金会,把自己做的事延续下去。也算是给青木水的后人们留下一点值得纪念的东西。
冉刚对乡亲们说:“先祖们才是真正伟大的,他们靠镰刀锄头、簸箕晒席、木瓢葫芦瓢,松油骨儿竹篙葵花篙,石缝里的水,繁衍养育了十几代,用的吃的都是最环保的。现在垃圾满地,生产生活环境被污染!所以我主张青木水永远不做旅游开发,永远保持无垃圾、无污染,让老年人在这里绿色康养。”
四
冉刚在青木水驻扎下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向官舟镇派出所申请,将自己的户籍从铜仁转到青木水,先让自己融入青木水,像草木一样扎下根来,向青木水这片土地和人们表示自己的诚意,继而用自己的言行唤醒寨民沉睡的思想,激发他们的内生动力。他明白,这么多年来农民的思维方式已经习惯了依赖国家,老弱病残的、致富无门的、心志穷困的都是伸手向国家讨要吊命钱,从来没有主动想办法摆脱越陷越深的贫穷沼泽。他意识到,要唤醒这个村落,并让它走出贫穷,除了拿出自己的诚意,还得事必躬亲。
2020年5月2日,冉刚的户籍正式落户青木水,也标志着他的“青木水计划”正式启动实施。
首先是修补硬化进寨公路。之前青木水从水库村上厂坝筑了一条公路到寨子口,多年前硬化的路面,长期没人管护,雨水冲刷,路面已变得沟壑坑洼。轿车几乎没法行驶,越野车和货车行驶都得提心吊胆,高度警惕。青木水隐藏在大山深处,它的“生命”都很少被外界注意过,何谈一条影响不到新场村村容村貌的进组公路?按理说,修补硬化这条路向县里或镇里争取扶贫项目或直接由相关部门实施就可以的,但冉刚托人打听,政府暂还没有意向修护这条路。他估算一下资金后,立即组织寨上人员投工投劳,开始修补。免得向政府申请,一系列手续履行下来,费时费事不说,还不一定搞定。路修好了,村民可以开个三轮车、摩托、轿车进出,方便多了,自然心里就敞亮多了。
一波三折的乡愁馆建设。在冉刚从寨民手中协调土地拟建乡愁馆的时候,堂哥冉景才跑来跟他说:“你修桥补路,弟兄叔侄都支持、感谢你,说你的好;但是你没有必要建什么馆。你建那什么馆,寨人不但不理解,还说你是有所图。青木水这旮旯偏僻边远、贫穷,这么多年国家都没信心改变,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改变得了它……”冉刚向堂哥坚定地回述了自己的打算:“我回青木水做这些,没有一点私心,这个馆,奉献给家乡父老,任何亲人都没有权利干涉,没有权利享受,只留给村里,并且我自己在这里维护、经营,就算我死了,肉身也要融入青木水的土地,灵魂仍旧会守护这片土地。”2022年乡愁馆建筑主体基本建成时,政府找到他说:他建的房有一部分地是在国土规划的红线内,必须拆除。冉刚哭笑不得,向他们解释建的不是住房,而是乡愁馆,征地之前他就咨询和请示过县里的一些部门,回说脱贫攻坚期间建乡愁馆不受国土红线规划的限制,方开始建的。镇里这才知道他们眼中的违章建筑,是冉刚想送给青木水的礼物。
最难最麻烦的是人畜饮水工程。青木水现在的饮用水源只有套子湾那个水井,水池已经扩了两次。为了解决青木水的饮用水,冉刚满山满岭找水源,打了九处深井,唯有离寨子300多米远的张二沟处,用转机打下196米处才找到水,但是水量不够四百多人生活和生产用水,顶多够寨人生活饮用。如果马上引上来,人的用水解决了,而养殖等其它生产用水就没办法解决,于是他存了一个私心,找政府解决饮用水后(从水库引上来),张二沟处水源引上来作专门生活用水,这样青木水就永远不会缺水了。可是他找镇里、县里相关部门,领导换了几拨,每拨领导都只是答应的好。三年了,拨拨领导都找了,都没见行动。有些领导,白天打电话过去,说在开会,晚上打电话过去,那头明明听到麻将声,却说还是在开会在忙。冉刚做房地产时,看懂一些“规则”,心想:我这也算是替政府做事,为老百姓做事,难道也还要按他们的“规则”才能成吗?他很失望。自己这主动回来帮老百姓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从来未干断过的套子湾水井,2022年干断了,大半年没下一滴雨。冉刚和村里一趟趟给老百姓拉水。他白天忙没时间拉水,晚上有时要拉到凌晨二三点钟。还好,经他三年不断向上争取,2023年底政府基本同意解决青木水的饮用水。
尚待审批的土地有建康养中心、公墓扩建,还有从白沙326国道到青木水的公路。康养中心电梯楼的地基是从农户手里买旧房的地基建成的,其它附属设施用地都在国土规划红线内,在红线未调整之前是不能动的。只能等待国土红线规划的调整。冉刚同时想从白沙修一条公路到寨上,如果建成,路程要比原来公路缩短五六倍,而且建康养中心的一些大型设备,也只能等这条公路建好后才能运上来。但是修公路涉及占用土地,而且从白沙上来,除了占青木水的土地,还要占用白沙的土地、触碰国家规划的土地红线,私人协调土地肯定是不行。2020年,冉刚找到政府主动请缨:政府规划、拉通毛路,他私人出资拓宽成六米的沥青路和两边筑排水沟、沿途栽植红枫。申请两年多了,政府部门仍然没有将这条路纳入规划。2023年3月,冉刚再次找到政府,如果政府实在为难,只需出面规划路线、协调土地,修筑资金和其它事宜全由他负责。但直至2023年底仍然没有收到任何音讯。
真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青木水计划”不是空有一腔热情就成,也不是有钱就能达成的。而冉刚,早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一方面,国土规划红线调整需要政策和时间,另一方面,他自己也不可能放着那么多资金坐等所有条件具备。每年他在这边要耗费几百万,新加坡那边自己不得亲自打理公司、拓展业务,妻子一个人要带两个幼小的孩子,又要打理公司,对公司的发展影响很大,每年公司损失几百万,一年下来总共损失千万左右。建设只能分期分批进行。冉刚计划用十年时间打造、建设青木水,多年下来,后续的资金就能跟上。他相信国家政策也是支持他的做法的。
2020年的寒假,贵阳一个在瑞士留学的学生,听冉刚一个朋友说起冉刚的行事风格和在家乡做事的情况,特到青木水找冉刚学习、实践、体验,每天跟着冉刚接送儿子上下学。在与村干部、大学生村官和这位留学生的接触和交往中,触发了冉刚的又一灵感:在青木水建一个大学生体验中心,让重点大学的学生(包括留学生)到这里来,既让他们了解基层人的工作和生活、农业农村的现状,又让他们的精神得到洗礼——体验园免费给大学生们提供食宿、免费做工作,比如农业、科技电子方面,比如康养中心的科学化、现代化管理,将他在新加坡国立大学的资源用上,进行供应链管理。来后进行三个阶段培训,第一个阶段体验生活:到农户家中与农户同吃同住同劳动。第二阶段,通过第一阶段考核后,接受中国农业方面的政策以及基层用人机制培训和康养中心管理培训:比如我国的农业政策对沿河农业发展的优势和劣势,沿河的科级行政干部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干部提拔要具备什么素质、本领等;第三阶段,通过第二关考核后,就去村里实践——做村长助理、支书助理,老百姓的工作、村里的日常事务、农业农村发展规划和康养中心管理实践,这关通过考核后,就和相关部门挂钩,进行实践检验。体验中心毕业后,颁发一个含金量高的证书,且要政府部门认可,以后单位在用人时,优先考虑。为国家的发展培养后备力量。
修补公路,打水井、捡垃圾、建公墓等,每一项冉刚都亲自带领,只要他能做的他就自己掏腰包做。从乡愁馆建设开始,非技术性用工都是青木水人承担,报酬上,根据工作量和难易程度及市场价的上限付,每天一结。寨上年轻人基本都外出打工创业,留在家的基本是文化水平低、年龄偏大、工作能力有限的、在外面找不到工作或是适应不了外面社会的,好吃懒惰成性的。不论什么情况,只要愿意到他这儿来干的,照单全收。目的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调动这些人的生命活力,让他们认识到自己还有“能力”,还能为社会、家庭创造价值,不是等着国家、儿孙供养的老人、废人、负担。
三年来,冉刚在青木水,每天早晨七点起床,八点至九点网上上英语课,之后穿上一身迷彩服、解放鞋和工人们一起劳动。每个冬天,他的双手指节都是医用胶布缠着的,原因是冬季劳动时的强力震动,导致指节皲裂,胶布缠着既能减轻疼痛,又减轻再次劳动时再皲裂。
每当大家做活累了,他就领着大家唱歌——《希望的田野上》《父老乡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万泉河水清又清》……喊口令——与天斗,与地斗,与贫穷斗,与恶劣环境斗……。
每半月,他都要带着寨民满山满岭地背着背篼、提着桶捡垃圾,擎着扫把打扫室外和道路、公共场所的卫生。第一次捡垃圾,正下雨,他带着几十寨民,从凌晨6点捡到晚上7点,捡了万多斤白色垃圾。渐渐地,老百姓的生活习惯和思想观念在他的影响下有了很大的改变。比如生活垃圾方面,不再像以前随手乱丢乱扔、随处乱倒乱泼了。走在路上林中地里,感觉清爽干净。
“快乐不是你拥有多好的物质生活,物质生活多了也是一种空虚,而且离开这世界时,什么都带不走。把身后的钱财安顿好,给子女适当留点纪念就行,其余的留给村里和社会,然后赤裸裸离开,来生奋斗的时候又靠勤劳的双手,白手起家,又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这才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价值和意义。”冉刚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五
对冉刚的认知,寨民们凭的是直感。
开始时,对冉刚建乡愁馆、康养中心和公墓园,一部分寨民非常反感的,一方面认为冉刚既没有生在青木水,也没有长在青木水,以他商人的思维,这会儿回来青木水修房造屋,是看到青木水的什么商机了吧?都那么有钱了,连老家这个穷地方都想捞一把!另一方面他是个在外混得风生水起的有钱人,大老板,怎么能和这山旮旯的穷人站到一个水平线上呢?他们认为他做任何事都离不开经济利益。
随着时间渐长,寨民们发现自从冉刚来到青木水后,原来死气沉沉的村庄不仅活跃闹热起来、亮堂精神起来,而且每家的红白喜事他都积极主动参与,寨民有求他必应。他们看到的冉刚,从来到青木水的第一天,就没有分过天晴落雨,天晴有天晴的事,下雨有下雨的工作;工人可以来,也可以不来,天晴有天晴的工钱,下雨有下雨的工钱。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的是,都那么有钱的一个人,自小没做过农活,为了青木水,却那么能吃苦、下得身。渐渐地,他们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从开始的暗暗地远远地观察,到一个个闲暇了就来找他聊天,听他侃侃外面的世界,遇到事就找他讨主意。
跟冉刚干活,劳动现场随时荡漾着歌声笑声,时不时地喊几句号子,时不时地来几句口令,场面既紧张又活泼;时常还不忘就着月色到寨子旁边小山丘上高歌一曲,或灵感来了作一首打油诗——“我渴望山岗上那碗清泉/还有那玉米的脆嫩疏香/山下包谷酿造的那杯烧酒/还有那带着泥土味的菜香/今天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要是冉刚不在场,他们就没了精神,没有干劲,像没了目标和方向似的。开始时寨民很不习惯他这种不伦不类的劳动氛围,觉得他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很是看不起。时间长了,他们不仅乐在其中,对冉刚的看法也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三年时间里,寨民们的心里随着小村庄的面貌在机器轰鸣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号声和口令中,渐渐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2020年12月,冉刚在办得审批手续后,在一个大雪天里领着工人们到林场伐建馆用的木材。地冻天寒,飞雪漫天,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一只红色小音箱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嘿 ,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盖成那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改造得世界变呀变了样,哎嘿……”工人们边工作边跟着唱,慷慨激昂、热烈豪迈的音律,激荡着山谷,一种振奋的力量弥漫山野。这场景让人联想到历史上的伐木工人,人、风雪、森林三种生命缔造一个时代的文化。“日过千帆,排过百张”的繁忙盛景浮于眼前。那些承载着时代辉煌的冰雪岁月和故事,及其中的欢乐、幸福、悲伤、苦痛已成历史。此刻,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催人奋进的旋律,亦如历史般浩荡于大山胸膛。
“大家注意安全哈,注意安全!”冉刚用力地把着震动的油锯,眼睛紧盯着大树的锯口,不时提醒工人们。“晓得了,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哦!”工人们之所以反嘱他注意安全,是因为他已是50岁的人了,按中国的习惯,50岁以上就属于老年人行列。而他却每天像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亲自带着工人们不知疲倦地劳作。
“靠—山—倒—了——”涌荡在山谷,随着咔嚓嚓——唰啦啦的巨响,一棵参天大树在众树的“搀扶”下慢慢倒下,一团团一簇簇的雪花洒下来。冉刚抖掉头上和身上的雪,用颈项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将油锯插在雪地,从裤兜掏出手机看,已经忙活了三个多小时了。便双手捧着嘴巴喊:“大家休息一下,喝口水、吃点东西。”工人们放下手里的工具,嘻嘻哈哈聚过来拿起矿泉水和面包饼干。冉刚趁机将音箱的歌曲换成了《万泉河水清又清》,然后打开手机相机对准工人们喊:“起立”,工人们刷一下站起。“与天斗、与地斗、与寒冷斗……”工人们齐声跟着喊:“与天斗、与地斗、与寒冷斗……”视频里,身着迷彩服的十几个人随意站在冰天雪地之间,格外抢眼,喊声更让人热血澎湃。趁工人们吃东西时,他将医用胶布重新缠好皲裂渗血的手指关节。伐木、运木、刨木等都在同样的秩序、旋律、节奏和大雪的舞蹈中进行着。
最难改变思想的就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特别是农村老一代识字的人不多,思想就更固执。但随着冉刚润物细无声的带动感化,他们对冉刚也渐渐从猜疑抵触,到现今的喜欢、依赖——
冉光信老人,是越南自卫反击战战场上回来的老兵,六十七岁,仍然保持着刚正不阿的军人本色、对现世很多事物都不顺眼。说好听点叫“风骨”,说不好听点叫“柰子脑壳不好剔”、“固执”。脱贫攻坚期间,驻村的干部为了应付上面检查,让群众说一些违心的话——每个干部所包户的生活、生产、收入、卫生必须要达检查组的标准,如果达不到就得被追责问责。谁也不想因为那些不切实际的数据丢了自己寒窗苦读得来的工作。而有些标准是永远无法达到的,所以包户干部不得不教群众按检查组的标准讲。而冉光信同样只从自己的利益角度考虑,痛恨他们的做法,不配合工作。说来也怪,冉光信那么固执的人,与冉刚年龄、文化、见识等各方面都差异很大,应该看不惯冉刚 “悬河泻水”般的言辞中那套理念,可他偏偏和冉刚合得来谈得来,这证明冉刚是被他们接受并认可的。
冉刚没当过兵,只是高中时的体育生,可他的骨子里却有一种敢打敢拼、刚直利落的气节和喜欢诗词歌赋的斯文。也许是性格中有着相同的气质,两人才那么投缘。在工地上累了,就自娱自乐,冉刚用普通话喊:“冉光信同志,你虽然退伍,回到家乡仍就继续发扬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精神和光荣传统,‘若有战,召必回,来必战,战必胜’……”冉刚不管是喝酒、做事,都带上他。冉刚不在,他很不习惯,似乎少了一种支柱。每次冉刚回新加坡,冉光信都三五天要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每次冉刚到外面做事,一些老年人就像小孩似的,粘着要求搭车去耍一趟。2022年冬天,冉刚准备去官舟拉生活用煤,冉光珍老人跑来问:“你要下山啊?,我跟你们去呵?”“我是去拉煤哎,您去帮着上煤不?”“上煤就上煤呗。好久没下山了,我跟你去耍一趟?”寨上有人生病了,首先想到的也是他,让他帮忙出主意,让他开车送往医院,有些家庭困难的,还得既出力又出钱。前几天,他的一个幺叔生病,儿子在外打工,一时赶不回来,冉刚将其连夜送往德江医院,交了住院费,安顿好了才离开。
“对那些好吃懒做的人,我是一个‘吝啬鬼’。”冉刚这样评价自己。
一次,快过年了,他堂哥的儿子找他借两千块钱,说出去打工没路费。“快过年了你出去打工?你要打工,我这儿每天都在请人做工,每天都发现金,你怎么不来做?你年轻我可以给你工资高点。你懒得烧蛇吃的人,还出去打工?是没钱打牌吧……”侄儿不但没借到钱,反被他 “上了一堂‘政治课’”,没敢接话,摸了摸头,红着脸不声不响地离开。
一堂哥来找他讨“救济”时,他说:“如果你勤劳、努力了,真需要的话,不说要钱,就是你要车要房我都愿意给你……但是,你整日打牌、睡懒觉、玩抖音,翘起二郎腿支起长烟杆抽草烟,况且,你只大我几个月,我拿钱给你享受的话,给你一分钱我就会痛到心子蒂蒂里去,会让我后悔终身的……”
他也因这种“较真”得罪了不少的弟兄叔侄。他见寨上大多数中老年人,因为国家的好政策和儿女在外打工挣钱供养,早早就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有的年轻人因父母之前打工挣了钱,有了不错的家底,就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他心里那个恨啊,但是在寨上大多数人心里,他只是一个名义上的青木水人。一个“外人”的话,别人不会接受不说,还会鄙夷他回老家显摆,但放任不管又觉得这种堕落现象令人堪忧。别人不敢说,对直亲他就毫不客气。
在青木水,才哥是冉刚最亲近、最关心的人。他八岁半到青木水读书,就是才哥从沿河接到青木水的,一路上,牵着他走,走不动了又背着他走。那时青木水太穷,家家都是艰难度日。二伯家人口重,加上他九口人,每天就粮食都得一二十斤,量上都难保证,不要说质的问题了。才哥是大伯家的,大冉刚14岁,在堂兄弟妹之间才哥偏爱冉刚,只要他手里有好吃的,就有一半是冉刚的,有时宁愿自己不吃,全给冉刚。
冉刚对才哥有种父母般的依赖和感情,也很照顾他——冉刚看到他家生活条件不很好,又没做任何事,就给他买了三十多只山羊,嘱咐他,慢慢壮大养殖规模,可他养着养着,三天卖一只,五天买两只,山羊只剩十来只了。为表公心,冉刚也给其他一部分条件稍差的家庭,一些数额不等的资金,表明专门用作发展养殖。人心无底,有的觉得大家都是一样的亲属关系,为什么给别人的要多些,给自己的就少些?觉得冉刚扶持他们是应该的,不觉得自己是受恩于他,反而对他有意见,心志贫困的劣根性暴露无遗。也有少部分人的认识还是不同,赚钱了,就把当初冉刚给他们的本钱还了。
在才哥面前,冉刚直来直去,想说就说。他叫才哥过来工地上做事,与其他工人同酬,可才哥不愿意。冉刚嘲谑才哥:“您呀,七十年代青木水的高材生呢,一肚子的知识长期不用,现在退化成只能识字的一般农民,书白读了!人未老就心已老喽!才六十多岁就已经在养老,我担心你闲出病来!每天做一点事,既充实,又有收入,最主要是这样过,一天就当过了两天,您活八十岁就相当于活了九十或一百岁,这是益寿延年的最好方法……”才哥坐在冉刚对面,眼睛看着煤炉子上咕咕冒气的水壶,表情有些羞涩自卑,一声不吭地接受冉刚的“批评”。冉刚觉得他年纪不大,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思想上才觉得自己还能做事、还有用,还不老,才过得有意义。冉刚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憾痛。
冉刚也常常有意无意地灌输一些思想和理念,引导寨上年级稍大的人自力更生,激发他们的生活积极性:给他们讲国外的人对年龄、生活、工作的观念和态度——在国外五十岁到七十岁还正是干事的时候,就像中国三十多岁的青年人,正得力。新加坡那边,八十多岁还在餐馆洗碗做服务工作、当环卫工人,七十多岁开的士车,残疾人坐着轮椅在街上推销商品……这些人不是穷得必须工作,而是他们潜意识里认识到,人活着就得劳动,就得自己养活自己,不给别人和社会增添负担,就得有阳光的心态和生活。劳动的人心理是年轻的,主观上不给子孙、家人和社会增添负担和压力,这样他就找到了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他还经常给村民们看自己在新加坡街头拍摄的老年人工作的视频和图片。有一个视频是他看见一个老人正在街上做清洁工作,他便走上前问:“老人家,您多大年纪了?”老年人回答:“八十六。” “您准备做到多少岁呢?”“做到做不动为止吧,我现在身体还硬朗着呢……”
他每次回到老家,看到很多四十多岁就开始养老,每天一支竹节老烟杆叼起,说:这人啊,到这岁数了,享受不了几年了,就得该吃吃,该穿穿,该玩玩。有一次,他遇见只大自己一岁的一个堂哥(好吃懒做),穿着笔挺的夹克、牛仔裤、黑皮鞋,嘴里叼着一支一米来长的烟杆,吧嗒吧嗒抽烟,一副很享受的神态,他一个健步上前将堂哥嘴里的烟杆拖过去,甩到了几十米远的草丛里。“你就是吸血虫,那么年轻就吃‘嗟来之食’,好意思吗?你不把青木水人带坏了……”
冉刚意识到老百姓淳朴、厚道,同时也愚昧,眼光短浅,心胸狭隘,斤斤计较,得过且过,缺乏主观能动性,像这样下去庄子谈何发展?他看到了这一点,才样样事都身体力行,就是体力劳动也是如此。
2020年下半年,冉刚把不到四岁的儿子带到青木水,每天送到官舟镇上上幼儿园。下雪天用草脚马拴在儿子的脚上,从关门口踏着雪,走路到白沙,再用车送到学校。他在前面喊:“一二一”,儿子跟着喊:“一二一”,开始几次,孩子走几步又摔到,他在前面拿着手机边录视频边喊:“冉陈润识勇敢,可以自己站起来,一定行的……”孩子嘴巴一扁一扁,泪花在眼里一闪一闪地,就要哭出声,但在他的鼓励下,又吞回哭声,一滑一淄地爬起来继续走;有时他再多鼓励都还是没能止住孩子的痛,忍不住哇哇大哭。有时,走着走着就教儿子朗诵诗——《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时间长了,儿子对那条路也走顺了似的,摔倒的次数少了。儿子在新加坡出生长大,从来没有走过厚厚积雪的山坡路。乡亲们说:“三四岁的娃儿,忍心那样对待,我都替你心疼……”冉刚笑着说:“有什么不忍心的,就是特意带他来这种环境中摔打摔打,了解老家人的生活,走一走他爸爸童年走过的路,踏着他爸爸的脚步前进……”
六
2023年5月,冉刚接到消息,新加坡有一家外贸公司准备转行做其它,要将现有的公司转出来。冉刚有意接并,想尽快将青木水在做的事告一段落后,过新加坡办完公司接并事宜再回青木水。
小山已然郁郁葱葱,安静地坐在那里,恍如岁月无始无终无声无息。右面那幢金碧辉煌的土家吊脚楼,正是冉刚亲手建造的乡愁馆。前面300多平米的广场,在高杆灯光的照射下,像一片宽阔的原野。他站在山岗上俯瞰广场,甚至幻觉几百寨民在广场上载歌载舞,欢乐如潮水般涌荡。左边是通往白沙的绿树覆盖的山坡,绿树中掩映着曾经上学时走的小路、叽叽喳喳的童声——路兀自沉默地守候,储存着一路的足迹、脚步和露珠,曾经的历史和一路的故事;人兀自行走,与这面山的陡峭保持着对抗。这一切都是由来已久,不断向前。
临行那天,冉刚在小山上像往常一样,高歌一首《父老乡亲》,竟触动心中之感——人一旦站在山之高处凝视世界时,就会在世界的纷繁中感觉迷茫无措,而高山身处高处,仿佛永远都不会迷茫。高山之高,也许是它虽然经历无数次挣扎和跋涉,却不再对坡度和距离的对抗,而是在对低处和高处的承接和担负。
一时诗情在胸中荡涌:“轻轻的我走了,明日我又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拥别,作别碧绿的旷野……那房前的红枫,是夕阳中的父亲,夕辉中的身影,在我心头荡漾……在这清风里,我甘心做一棵小草……寻梦?擎一把锄犁,向鸡鸣犬吠中,绿树更绿处漫溯;满载一身星辉,为重回家乡照亮宽阔之路而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