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剑 | 诗歌教育（组诗）

薄荷

直到河水淹没村子，才想起

那野苹果的小乳房

还不及揣摩

直到水电站的堤坝截断家谱，天晴时

趴在船舷上俯视

另一个你

尚在水下游荡

既不种树

也不修理发电机

如今你脸上有了

断流已久的痕迹

还好吗——不必再问

亿万吨水悬在城市头顶

浸泡走失的苹果树

而野苹果早已洗净，切丁

浇上糖浆

摆在玻璃樽里

直到红烧鱼端上来

洒上青绿薄荷

河流源头的气味就在嘴里荡漾

有村子里的泥

也有苹果的酸

登幽州台歌

他先是看看前面的人，那些人

已等不及走了，干干净净。

再看身后

人还未至，或不稀罕到来此地。

天上有什么？飞机的白烟里

高高飘过毫不相干

玩手机的人，

地下深埋着不再说话的嘴唇。

就这样

我们看见

他码在那里的，二十二个汉字，孤零零。

他落下的眼泪倒是冒着热气，土豆般，圆滚滚。

洗衣机

第一次震倒后我看着它，

当命运的齿轮剧烈转动。

十年来它像骡子一般

不停原地转圈

等待世界一次次

将我弄脏。

摊开图纸我依然无法读懂它作为清洁的使命

自身的藏污纳垢以及在我理解之外

作为机器的生老病死。

我想问那个谁，机器是否也有一种柔弱与善？

我看着它体内，不停翻滚、磨损的

我的躯壳，

想起十年前那个

我与它都锃亮无比的早晨。

回形针

旧抽屉里发现，一摞废纸

正面是某个失效数据库的

程序代码

（关于何事？）

背面是蓝墨水的遗忘之诗

代码由针式打印

上面是油墨洇开的失真

手写诗中暗恋的某人

已忘记她姓名

我看见左上角回形针的锈迹

一根细铁丝

曾将纸张连接

（——回形针有几种用途？）

而生锈，落入无明

放下，重新锁进抽屉

再无意志或铁

连接两种生活

单薄的溃变

现在我身体是一张等待穿刺的新纸

祭灶

雪打开日光灯。

天地清白。

打牌的人聚在代销店里，喜气洋洋。

雪地上奔跑着，少年林冲和鲁智深，

笑嘻嘻的冬妮娅，丑陋的卡西莫多。

又抢着把冻僵的身体塞进灶膛。

不要长大。不要变坏。

不要离开稻草灰的光。

而灶王爷是好脾气的孤老头。

灶王爷还在1980年的穷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拜年。

背玻璃上山

峨嵋海拔三千米

玻璃重一百一十斤

他今年六十岁

三天时间，爬百二十里路

背玻璃上山

玻璃背到金顶摄身崖

他不识早年的匾

——“佛曰，不可”

也不识现在的警告

“禁止跳崖”

一米八高玻璃护栏

挡住云烟与深渊

跳崖的人看不见菩萨

也看不见他

袖手的我们看不见

每块玻璃

都流着一百一十斤的汗

每滴汗都静脉曲张

不关心

把黑洞里的星星一颗颗码好

用银河冲洗干净

为飞鸟种植稻谷

野花授粉

蔬菜列入有机食谱

拭干树叶上雨水

为谈判摆好席签

规划城市康复训练

建造安置房，坟冢

蚁窝，蜂巢

修补黄河堤坝

和人类智慧之BUG

“……走在充满温暖霓虹灯

和动画城市标牌的东京街道上

穿着黑色皮夹克、红色长裙和黑色靴子

街道潮湿且反光……”*

这般安排好世界未来图景然后

删除她所有讯息

看宇宙安静，情人远离

灰屋顶一点一点压住你胸口

*引自由Sora生成视频的提示词

流言

语言是人类丛林中知冷暖的树木

“纬度越高，种类越少”

史前一万两千种

仅存六千多

先于鸟兽湮灭

那些流离或变异的语言

铁的，塑料的，数字化的

丑的，有毒的

都是树之一种

都有风吹过叶子青青黄黄的喉咙

我噤声，半聋

守着自己孱弱的一棵

浇灌，喂养，防治病虫害

雨来时，我半淋湿身子

洪水中我死死抱住肩膀

炼金术

从石头里寻到的，不是金属

是地质层经济学，和人的化学

炼金师，你渴念自然的黄金

却收获人间的龙种

从石头里，收割阳光

一层层码好，像储存过冬的小麦

炼金师

你不要把它们统统变成金子

不要你手指

把清晨的钟声变成

黄金在天空舞蹈

炼金师，我祈求你丢弃点石成金的秘方

我祈求回到

岩石粗粝，河流宽广

父母是奔跑的青年

我是泥里打滚的一块贱金属

诗歌教育

雨线的树林中，你在

倾听，众多雨花集结开放的声音。有的激越

有的像心碎。你知道天空也会有

清凉或灰暗情绪，也有树叶咬到嘴唇发白

雨树猛烈，哗啦啦倒下，像那年在林区

看见一座山，瞬间崩溃成汹涌的河

洪流压倒五辆解放牌卡车、十几辆拖拉机和

一个新婚妻子，浪花来自黄河、长江与钱塘

也来自断骨头，血，女人枯竭的泣

这是你最早接受的诗歌教育。这是你

现在还能用半生脸孔，迎接雨水

真实的音节和旋律

河流来自天上，树木来自大地，它们不能取代

或救赎，但一直教育，你血管里汩汩流淌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