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省亲记
文/胡东伟
姑母是赶在雪花飘落之前回来的。雪花飘落的时候她已经回去了。漫天晶莹的雪花在宛城飘扬了一阵就随风而逝了,空气里有寒流在凝聚,又缓慢地消散了。
雪花是属于冬春的,但在冬春你却不一定能见到雪花。姑母是属于故乡的,但故乡的尘土,很多时候只有姑母的残影在游荡。
雪花回去的时候,是带着眷恋和不舍的,像贺梅子词里的风絮,飘落了满城又丝丝拔根远去了。姑母回去的时候,叮嘱还带着热乎,有晶莹在眼眶里回旋,最终还是忍住了。
之所以着重强调姑母回来了,是因为二十年前我的无心之失。那时候祖母还在世,每天巴巴地坐在门口望着远方,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祖母的娘家在漯河,是荒年沿着黄河古道流落我村的。回娘家需要满头大汗挤上简陋的绿皮车,再颠簸很久才能到达的。我的记忆里却找不到祖母省亲的记录,大概我出生后祖母就没再回过娘家。只有她的念叨,在寒风中如蝴蝶轻轻颤动,牵连着另外一方天地。暮年的祖母,步履不曾蹒跚,形容却很是瘦弱。
在祖母的叙述里,她还有个很成器的位高权重的弟弟,那是全家人的骄傲。我的小舅爷很年轻,比伯父也大不了多少,但时空究竟是难以跨越的障碍。在祖母的葬礼上,黑色的商务轿车上下来一个很有气度的中年人带着一个年轻的司机,低调而奢华,舅爷的到来给祖母的葬礼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祖母膝下只有姑母一个远嫁的女儿,每年姑母都要风尘仆仆回来,和祖母拉拉家常,甚至邀请祖母去她那里小住。在祖母的守望里,自己的娘家和女儿的娘家都是一生割舍不断的情感。自由的人身背后有看不见的丝丝缕缕在跳跃,盘踞在内心深处。
我那时候对着进门的姑母说:“姑,你来了。”原本喜气洋洋的姑母瞬间拉长了脸,训斥我说:“说啥呢,这也是我的家,应该说回来了知道不。”祖母拦着她的话头:“娃们还不懂事。”但姑母还是一再强调回来这句话,仿佛触动了她多年的心事。我为这深深自责又大为惊讶,少一个字就让一向慈祥的姑母大动肝火,记忆中鲜有这样的场景,因为姑母省亲小时候留给我最直观的印象就是很多好吃的东西,在物质贫乏的时代,那是很暖心的一幕。
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黄鹂啼叫的初夏,庄稼在拼命吸取大地的营养,疯狂地拔节,田间小路的银白在周边葱绿的掩映下分外耀眼。姑母搀扶着祖母从襄阳归来,转过溪头,越过桥头,向叔家走去。母亲示意我跟上去,到了叔家姑母分了四五岁的我两个半青半红的苹果。我还记得那羞涩的青,那鲜艳的红,就像我那时候的心思,完美地透露。原本一起玩的表哥站在篱外,我抱着苹果迎上去,问他怎么来了,但大我两岁的表哥什么都不肯说,只是羞赧地转过头就跑了。我在门外呆了一阵,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直到手中的苹果滚落,才反应过来。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总是暗恨当时愚笨的自己,都不知道分给表哥一个,对我那么好的表哥,我却错过了表达自己的机会。我的人生里总是后知后觉,反应慢得非比寻常,这大抵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姑母此次省亲先去的我家,后定到了叔家。祖母去世后,姑母依旧身体力行,每年至少回来一次。还记得祖母弥留之际留下几床被子,姑母开玩笑说要拿走一床,祖母却少见的坚持,三床厚被一家一床(我的父辈兄弟三人)。姑母说:“厚被,后辈,女儿家终究是算不得后辈了。”祖母葬在村南的高岗上,和祖父同穴。许多村人都葬在那里,西边连接高岗黄土地的就是横无际涯的白河滩涂,白河已经退化成一口口断开的池塘,只有夏季发了洪水才能依稀可见当年的浊浪滔天。我那时候就站在滩涂上,听前方芦苇丛里传来的阵阵的鸟鸣,想起那些鹌鹑蛋,刺猬,臭鼬等幼年时久远的往事。祖母拦着我们下坑塘,见劝说无效就拉来本家的一位同辈的爷爷来吓唬我们那一幕还宛在昨天。
姑母也望着远方,不发一言,我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但大抵都是相同的情愫。许多年以后,姑母在业已废弃准备新建范蠡祠的村西旧学堂,指着这道墙说:“这是我上学时间的大门”,又指着那所房子说:“这是我上学时的教室”。被荒草覆盖的院落,依稀可见延伸的路径。花开花落沧海桑田,永久的不是我们,也不是学堂,而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感触。
宛城的夜雾轻而云薄,白炽的光从灯具出走,透过高树的枝叶奔向地面,渐显柔和。光的影子和树的影子都有些失真,一半的绿一半的黑,把一半的冷和一半的暖都洒向人间。我在无数路灯交织的大道狭斜里穿行,送货后赴约,在叔家的客厅里坐定。简短的几句寒暄,冷意早已被姑母的热情和婶母以及堂弟重温的饭菜驱赶。待得饭足,一切尘埃落定,姑母就坐在沙发中央,看着我们兄弟几人和表弟,目光变得严肃。她说:“姑老了,已经七十了,也不知道还能再来几次,以后姑走不动了,你们可得来看我。”她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口吻,目光里带着坚决和希冀,在我们几兄弟的脸上游离。
姑母不由自主地说起自己的身世,她虽然是养女,但是出生第九天就来到了这里,睁眼看到的就是我们的祖父和祖母,也从心里认同这就是自己的家。以至于多年后亲生母亲来找她还痛骂了对方一顿。
祖母其实是生养有一个女儿的,但是几天后就夭折了,姑母就顶替了夭折的女儿,成了我们胡氏大家庭的一员。这个秘密我们这辈人都不知道,姑母把这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更重要的是想把真实的历史在子孙后代里延续下去。姑母看着我说,我们这弟兄几个就我还粗通文墨,我有必要把这一切都记载下去。
我身上的影子并没有在此时增重半分,但内心的影子却仿佛如卸了千斤顶的重物慢慢恢复本身的特性。姑母说她并没有改动自己的姓氏,虽然当年迫于工作必须转户口的压力而改成了亲生父母的姓氏,但她要求把胡姓的本名放在改了姓氏的名字前面,不然宁可不要工作也不改动。跳出农门,奔赴襄阳城(当时叫襄樊市),生活造就的影子成了她一生的心病。她不把前因后果说出来这辈子都不会舒畅,当年大费曲折只是为了生活,执意把原名放在前面则是一种信念。她说儿时过年的时候,我们父辈兄弟三人都没有新衣服,祖母单独给她做了新的花衣服。她还说,当年好饿呀,爷爷给的两个馒头一个给了她,一个给了我的伯父(姑母喊哥)。馒头一个还吃不饱,她又夺走了伯父的半块馒头,而伯父笑盈盈地看着她。
往事已如流水东逝,但姑母永远忘不了当年的点点滴滴。姑母说,每年她都要把表弟她唯一的儿子和我同年的儿子带回娘家,一次都不少,就是为了延续和见证这家族的亲情。是了,我的表弟很是孝顺,从小到大每年都跟着姑母省亲,我却从来没有体会到姑母的用心。襄阳到南阳,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但三十多年来我只去过姑母家两次,都是在姑母多次盛情邀请后才得以成行,中间的间隔常以十几年为单位。我的祖母囿于南阳与漯河的距离,回娘家成为一种奢谈和念想,而我的姑母坚持把距离缩短为一种现实的需求。
我们都去过古隆中,也都去过武侯祠,每次看到南襄,想起的不仅是孔明先生,还有我的姑母一家。说她是襄阳人吧,她是;说她是南阳人吧,她也是。她用自己的坚持,把青春和暮年串联起来,响成一地的风铃。
姑母对于我们下一代人丁稀少表示了自己的担心。她那一辈子老弟兄三人生了我们堂兄弟三人,下一代却只有我家一个男丁。幸好堂弟家还有两个女儿,但在她们的观念里,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我想说新时代了,自当有新气象,但话到口边还是忍住了。有些想法根深蒂固,有些事情无须理由,但对家族的热爱却是不容置疑的。姑母说:“我们是一家人,遇到困难要相互帮助,但却不要做糊涂账,有往有来才能长久。”
是的,我们都是一家人。就像大树分生出的枝叶,有时候甚至能随风千万里,但我们都有相同的根。我突然有些体会姑母这几年坚持把孙子也带来的深意了,姑母的目光早已越过了我们这代人。
在微风浮动的夜晚,在月影昏沉的街头,我用三轮载着姑母到父母住的地方休息。此刻,雪花已在酝酿宛城的聚会,而姑母则在筹划后天襄阳的回程。一来一回就是人生的圆满,记得去看她成了她此次省亲最重要的嘱托,在树影婆娑里在南襄盆地间反复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