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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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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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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的金银花

 雨水刚过,那株金银花沿着阳台上的栏杆,细弱的藤蔓贴着墙面蜿蜒向上,细绿的嫩牙怯生生地拉开冬季漫长的沉默。

我家在七楼,属于整栋楼的顶层,又分为上下两层,也就拥有了一个大大的露天阳台,每天,太阳的脚在阳台上扫视一番,先移向旁边的一盆睡莲,可那睡莲懒散,眼都懒得睁,只是用叶片摇一下,表示已感知到了它的到来,阳光揉着自己睡眼惺忪的眼,看一眼睡莲,欲言又止,懒洋洋地挪过去亲亲栏杆台面上的玉树,玉树一脸严肃,真真是玉树临风,一身正气,太阳被这玉树的正气晃了下,渐渐地精神抖擞起来,再去看旁边的桅子花,桅子花刚刚醒来,正在愣神,看见太阳来,抻抻叶片,和太阳微微打个招呼,太阳知道这家伙正在开机中,于是也不多耽搁,只好把目光投到紧邻旁边的红梅身上,红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精神奕奕,此时正摇着自己一身茂密的绿叶,向太阳问好,太阳总算是得到了一些慰籍,沿着栏杆溜下来,下面的春兰早已花苞鼓突,只待挑个春风得意的日子来盛开自己。君子兰还在埋头睡觉,不属于它的时间,它动都懒得动一下;桂花树吐出了几片新叶,也向太阳表示自己已经起床。金银花在另一边的角落里,待太阳落到它身上,早已是万丈光芒了。一番领地的视察结束,太阳这才迈着慢吞吞的脚往客厅移。

就这样,我家阳台上这些杂七杂八的花花草草,每天,每月,每年,用不同的表情、不同的笑脸,迎接着来到阳台的风雨霜雪。

金银花在角落,起初谁也没在意这株在冬天变成深色的植物。直到某个清晨,早起的我给女儿做早餐,推开蒙着油烟的纱窗,那枯萎的藤须突然之间绿了——这株植物在油烟管道与阳台栏杆的夹缝中蛰伏了整个寒冬,此刻正抖落满身尘埃,把第一片心形叶片探向飘着饭菜香气的厨房。

这是一株野生的金银花,藤条紧贴着栏杆,根须却在瓷砖的缝隙里,不知道是哪阵风吹来的种子,还是由哪只调皮的鸟儿衔来的,总之,我们搬进来时,它已经是这栋房子的原著居民了,杆茎粗壮,依着一人高的围栏,枝叶四下扩散,占满了一个角落。厨房紧挨着阳台,金银花在阳台的栏杆外面,烟管就在金银花生长的那面墙上,炒菜时,抽油烟机里的油烟就直戳戳地奔向金银花,经年累月,许是被厨房的柴米油盐浸润与熏陶,这花不但没有被呛死,时间一长,反倒长得枝繁叶茂。

这株植物就这样嵌进了我们家的日常生活里,在抽油烟机的轰鸣与洗衣机的震颤中,把自己长成阳台的第三条晾衣绳——我总是在晴好的天气里,把母亲为我做的陪嫁棉被拿出来晒,那些棉厚实,全部都是母亲当年精挑细选的上好的棉花,不掺一丝杂物,然后让弹匠一弓一线地弹成十来斤的棉被。我把这些棉被铺在栏杆上,再顺带在那一蔸金银花上晒个枕头,或者给它搭半边棉被,看它们在阳光下发散老家的气息,我听见母亲忙碌的脚步,她正在给刚出土的洋芋苗追肥,火敖敖的太阳里,汗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到鼻尖,再砸到洋芋苗上,溅起一阵泥土的腥味。我的棉被里,晒进了这些泥味,我把它们分成两瓣,一瓣在母亲那,一瓣在我这,这些味道带着故园苞谷与洋芋的记忆,在混凝土夹缝中替我们守住最后一口乡野的呼吸。

因为这株野金银花长得太旺,又是在墙上的缝隙里,我们非常担心它有一天会撑破我家的墙面,当我们商量说要拔除这“野草”时,女儿正趴在石桌上写作业。眉头紧锁的她在向我们显示着这道题的难度,也不知专心解题的她怎地就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忽地跳起来嘲我们嚷“不可以,它那么香,要留着。”

我抬起头,视线和金银花垂直成一条线,看见藤条末端蜷着一堆雪青色的米粒大小的花苞,满腔欲说还休的心事。而那些藤条上凸起的筋络,也让我仿佛触摸到故园那条蜿蜒的青石板路,这金银花藤,和老家的竟是一模一样。

我沉吟半天,道:“那就留着吧,反正也不要人服侍。”

于是这株金银花便成了我们家庭的成员,和我们一起,在七楼高空上演起四季更迭、烟火人间的幕剧。

春:绿起

三月的霏霏春雨,把大地枯萎的草木慢慢染成嫩黄,再过几天,就变成翡翠簪子,一步一摇,一步一生花。山河漫翠,人间锦绣。金银花也在蠢蠢欲动,开始用卷须丈量周围的世界。它攀着栏杆边上的墙沿向上攀爬,却又因为墙面光滑而被春天的狂风吹落下来,徒留墙面几道深褐色的抓痕——那是一株柔弱的植物与硬如钢铁的水泥墙搏斗的勋章。

坚韧顽强的它又在某个深夜从栏杆外悄悄向下伸展,下面一层就是女儿的书房,总是在一抬头间,就看到那家伙探头探脑地抻在窗外,每片新叶都带着无尽的好奇心。我们在屋内,非常泰然地接受着它放肆的偷窥,我们乐于与它分享生活中的点滴,并且,作为家庭成员的一分子,它也有权知晓我们的忙碌与生活。

或许是受了这绿色的感染,阳台上来了几对鸟雀,歇在阳台的花盆上,啾啾啾地叫着,其中有八哥,就数它的嘴最巧,叽哩呱啦地说个不停,说一会儿,大概是累了,就把头埋进花盆,用嘴东啄一下,西啄一下,再抬头,又是一阵叽叽喳喳。金银花被这乍然的唠嗑惊到了,沉默多日,许久未曾听到声音,它兴奋地对着八哥点头哈腰,对八哥的话极力认同,可惜人家对它不屑一顾,没过多久,八哥就和前来找它的女朋友肩并肩飞走了。一个亮翅,给金银花留下一个明媚又哀伤的春天。

暮春时分,这株金银花的藤蔓开出了第一对并蒂花。月光白与澄黄色的花管在风里轻颤,特别是清晨,一推窗,总先被那缕清冽俘获。金银花的香气掺了三分薄霜、两分月华,一分雅致,特别适合在江南梅子青的瓷瓶里养着。细嗅时,舌尖竟泛起山泉的甘甜,像是把整个春的露水都凝在花盏里,却又在尾调渗出极淡的药苦——这生于篱墙石隙的草木,终究带着老家的体温。

儿时的我们,对这香气最熟悉的,是把它们扯下来,换作我们勤工俭学的学费。一蓬蓬的金银花,被我们野蛮地从藤上拽下来,一不小心,就扯翻了藤上藏在叶片深处的鸟窝,窝里小小的鸟蛋咕噜噜翻下坡坎,吓得我们飞跑着把蛋捡起来,塞进鸟窝,祈祷着鸟蛋别出什么事,而事实上是,大鸟受到惊吓,再也不敢回窝孵蛋,没过多久,这些鸟蛋就会被蛇或者老鼠吃掉,或者彻底坏掉。望着空空如也的鸟窝,我们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自此以后,再也不敢使蛮力拉拽金银花藤,事先会摇一摇金银花架,如果里面有鸟雀飞出,十有八九里面会有鸟窝,我们也会自动离开,再或者就只轻轻地摘着有花的藤条,生怕冒犯那隐藏花叶深处弱小的生命。至今想起,依然心怀愧疚,希望那些鸟儿能原谅当年少年的莽撞无知。

我们把金银花藤搂回家,摊在场坝里,白天要忙农活,只有晚上才有空。但再怎么忙,我们的勤工俭学不能丢。待白天把所有的农活忙完,晚饭过后,一家人齐齐在场坝摘金银花。春夜的空气是浸过花蜜的细软绸缎,它们细细浮在半空,风过处,晾在竹竿上的父亲的蓑衣微微扬起,汗味和雨水混合的蓑衣泛起一股莫名的甜味,就像母亲为我们做的米粑粑,香甜、软糯。

月光从村头那棵老树桠上爬上来,漫过吊脚楼的飞檐,瓦缝片里新长了一蓬野草,被月光一照,此时成了披着月白的侠客,在屋顶上方仙骨飘飘。

场坝坎下的橘园里,橘花开得正热烈,橘子花的香气比金银花的香味更浓,有些蛮不讲理的意思,这二者香气融合,把村上香得,无可奈何,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往人鼻腔里钻,让人的心思也是千回百转。我们浸在这无边的漫漫的月华里,星穹浩瀚,我们渺若微尘,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唯有花香,只有花香,是真切而蚀骨的存在。家里的狸花猫突然一跃而出,追着一只前来扑光的蛾子,锋利的爪尖抓烂了几瓣金银花,惹得我们一阵惊呼,待回过神来,毫无办法的我们只好高声呵斥,狸花猫瞟我们一眼,抖抖爪子,若无其事地走开,我们在一阵叹息声里把那抓烂的金银花摘出来,可不能混在里面,要不然卖的时候会被压价。

我们坐在矮脚小凳上,摘着一串串的金银花,指尖染满了金银花的香气和汁液,生活的沉重与艰辛瞬间就轻盈了许多,我们几姐妹挨个讲着自己摘金银花的趣事,逗得全家人大笑不止,期间也有隐瞒,上次我为了采一蓬开得极旺的金银花,踩坏了三叔几根绿油油的苞谷苗,三叔的嘴巴噘起老高,几天都不理我。还有一次,我在放牛的时候跑去摘金银花,贪吃的牛跑到田里,吃了大爷爷家一大片正在结籽的油菜,把大爷爷心疼得直跺脚,也不知他告诉我家大人没有,这些事,是不敢跟大人说的,只好一腔的心事化成绕指柔,天知地知我知,不对,还有星星,它也应知晓少年那一眨一眨的小心思。

年少的成长,是染着花香的张扬。我们读小学的年年春天,都会去扯金银花卖,金银花的花色要分开,白花的价格略高,而我们喜欢的金黄色,价格却要略低于白色,这让我们有着一种难言的失望和难过,如同遭遇了一种不公平的对待,嘴里叽叽咕咕,但又不敢违背别人定下的收购规定,只好委屈巴巴地边分拣边唠叨。

课堂上,我们所有人掏出那皱皱巴巴的一毛两毛钱,上交给老师,完成勤工俭学的任务。懵懂的年纪,还不能深刻理解勤工俭学的含义,但也能模糊了解生活的艰辛和不易。我们也无力改变什么,只是很单纯地执行着这个任务,所有摘回的金银花由大人替我们上街去卖,凑够勤工俭学的钱,回来会给我们带几个麻花,那时我们喊它油饺饺,一口下去,就咬破了日子的窘迫困惑。勤工俭学由此变成了生活里甜蜜的期待。

而眼前的这株金银花,一如多年前的我们, 春风来,绿意起,发芽、开花,藏满了年少单纯而又张扬的心事。

夏:青葱

夏季来临时,金银花的生长开始进入了某种狂欢。藤条以每天十厘米的速度攻城略地,翡翠瀑布漫过了七楼的整个窗户,甚至还想从窗户外爬进来,大概是想学学女儿案头的唐诗宋词。实在堆不下,又想从七楼垂向六楼的空调台。女儿嘟着嘴:“妈妈,金银花把窗户都遮满了。”

“这可是你当初要留下的呀,”我拿着晾衣杆,把满窗台的金银花藤往楼上牵,实在牵不下,只好狠狠心,把藤蔓掐断几枝。女儿的嘴巴噘得更高了。

现在,是它最炽烈的绽放时刻。上百朵金银花同时吐蕊,香气浓得,在一楼都能闻到,每次一进小区,远远地,就能看到那一堆怒气蓬蓬的金银花,在屋顶上开得浓稠、热烈。蜜蜂闻香而至,每天在花间飞来飞去,两只小短腿不一会儿就沾上了胖胖的、黄澄澄的两团花蜜,压得飞都飞不起来。栽跟头,在地上团团转。

立在阳台观花的女儿替它们着急,扯着我的衣袖:“妈妈,你快帮帮这些蜜蜂。”我脑海瞬间浮现当年母亲帮蜜蜂的样子:用一块薄篾片,轻轻托住掉落在地的蜜蜂的腹部,缓缓地把它们放在较高的台子上面,不让它们乱飞,母亲边帮还要埋怨它们“你这只憨蜂子,不晓得少采点啊,多跑几趟不就行了么,”那神情,就像在告诉自己孩子的生活经验一样,轻柔而宠溺。

这些蜜蜂在高处歇一会儿,积攒到一些力气,就会振翅离开。

篾片轻薄,不会伤到蜜蜂,可眼下,我找不到篾片,只好尝试着用一根枯枝,想把那些蜜蜂“搀扶”起来,可那些在地上的蜜蜂,根本不听我招呼,它们顺着我的枯枝往上乱爬,大有要爬到我手上的意思,我害怕被它蜇,慌得连忙扔了枯枝,蜜蜂又摔了下去。如此反复,我也累,蜜蜂更受累,趴在地上,徒劳地扇着翅膀。

我在心里暗暗叹息,早知道,就向母亲好好学学这些有用的生活小妙招了。

第二天早起,阳台上趴着几只了无生息的蜜蜂,腿上沾满了花粉。这几只跌倒的蜜蜂,还是没能回到它心心念念的家,它们奔忙劳累,永不停歇,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其实,我们,与蜜蜂何其的相似。我唏嘘一阵,小心地拎着它们的翅膀,将它们埋在了金银花藤下,让金银花的香味永久陪伴它们。

金银花总在暴雨后开得最多,平日里那些小小的一粒粒的青颗,也在一场雨过后傲然绽放,湿漉漉的藤蔓攀着栏杆,愈发的旺盛,显示着生命历经风雨过后的顽强。白日里蜂围蝶闹的热闹散尽后,暗香反而在夜晚显出骨子里的清刚。阳台上那些细白渐变成鎏金的花朵,像被时光淬炼的老家的粗瓷碗盏,越是久熬越透出莹润的光泽,盛着一碗碗岁月里的人间烟火。

夏季到来,在夏初最开始的几个节气上,村上进入了最疯狂的农忙时刻,“芒种打火夜插秧”,芒种时节,洋芋苗要追肥,苞谷要移栽,二段育苗的秧苗急需下大田,村人忙得像陀螺,恨不得不吃饭不睡觉,甚至打着火把都要忙农活。

我们也会放农忙假,帮忙大人做农活。日子忙得,恨不得扯根绳子把太阳拴起,不让它天黑。

金银花照常要采,只是收购的价格降了一些,不过没关系,按村人的话就是“反正又不用喂饭,顺手的事”,我们在田地干活,累得腰酸背疼,一抬头,前方坎上一大蓬金光灿灿的金银花,精神一振,不管手里有多么重要的农活,先去把金银花采了再说。

在一年年如约而至的花香里,我们小学生涯结束,勤工俭学也在时光里渐次褪去。村上再也不见那群疯扯金银花的野蛮小丫头,也略懂了金银花那隐藏在香里的苦涩,那个年代,村上人家,谁家都有“时常断油盐” 的艰涩的底灰,比我仅大一岁的堂哥,那年为了扯一蓬肥嫩的金银花,不小心从悬崖上滚下去,摔坏了脑袋,原先那么聪明伶俐的人,自那以后就成了一个傻子,见人只知嘿嘿憨笑,一年四季挂着一嘴的老诞水,他永远活成当年那个扯金银花的少年,当我们那些同龄人大部分走出村庄,他依然还在原地,守着村庄,守着准时开放的金银花。

我当年的同桌娟,在我还在背着背篓翻山越岭上初中之时,她已早早嫁作人妇,满脸幼稚地哄着怀里哇哇大哭的婴儿。不知几时,我们在路上遇到,都略有尴尬,支支吾吾两句后,我们逃向各自的方向。想起和她当年一起摘金银花的情景,我们把采下的金银花藤蔓编成花环,带在头上,手舞足蹈:“啊,我们都是花仙子,是金银花仙子……”银铃般的笑声在山谷跌了又荡,飘出去多远,从此,金银花为我们种下了一个秘密,那个叫做“仙女”的梦想,一直陪伴我们在乡村的坡坎沟田里翻滚,那么无忧无虑的岁月啊。

可是,有些东西,注定回不去了,成长的代价,是让人疼痛,却让人无法回头。

而村上那些金银花,却依旧年年绽放,无人采摘的它们在满山满坡里铺成褪色的信笺,密密麻麻,一如青春底片里那些酸涩而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秋:沉淀

阳台这株金银花,与老家的一样,花期很长,从春末开到秋初,直跨两个季节,不知是小城宜人的气候,或者是它自身的特别,在这两个季节里,它都把自己开得满满当当,只是有一点,它不再像以前那样疯长,只是在原来开过花的地方,重新结了花苞,即便不再生长,却也早已越了界,真奔了隔壁邻居家去了。

隔壁住着一对老人,老奶奶是当年的知青,河北人,千里迢迢来恩施后,就在这小城扎了根,如今已是古稀之年,举手投足,有一种旧式知识分子的高雅。老奶奶慈祥,儿女在外,三天两头就总要给我们送点东西,今天是一把青菜,明天是小孩子的玩具:“姑娘,拿着吧,别见外哈。” 一开腔有股浓浓的京味,字正腔圆,我的那点散装普通话在奶奶面前羞愧无比。

礼尚往来,我有时也给老奶奶带点老家的土特产送去。

我们两家共着厨房和阳台的墙壁,金银花找准了这个缝隙,毫无顾忌地把一大坨藤蔓搁到了奶奶家的阳台上。

奶奶探出头来,笑得如沐春风:“姑娘,你家这金银花又开了,好香。”

我在墙这头,迎着奶奶的笑容:“奶奶,这金银花占了您家的地儿,真不好意思,你要不就把它割了吧。”

奶奶摇摇头,一头银发在阳光下如同金银花的白:“姑娘哟,我可舍不得割,就让它长着吧。”

我只好满脸歉意:“奶奶,我二天(以后)给您送金银花茶。”

趁着秋天的大太阳,我摘下了最后一批开得正艳的金银花,晒干后,混着陈皮和冰糖封进玻璃罐,这是母亲教我自制的金银花茶,“可以润嗓子,又香,喝着可好啦。”母亲说这话时,屋后老竹林的一株金银花藤蔓正好覆在窗台上,那上面还有我们未喝完的金银花茶,封存着去年的夏日时光,母亲满脸的自豪,丝毫不逊于金银花霸道的香,母亲把这自豪与霸道制成花茶,封于罐中,我们用搪瓷缸子泡着花茶,看它们被光阴反复煎煮,给予我们行走于大地之上的力量。于是,我们家年年喝的金银花茶,就有了特殊的香气与含义。

是了,这些金银花,我去采时还被蜜蜂蜇了一口,我哭得,呼天抢地。母亲给我拔出毒刺,用肥皂水清洗后,顺手在菜园坎上揪了一块芦荟叶,将汁涂到我的手指上,沁凉一下就将火辣辣的疼痛压了下去。母亲笑我,这点痛都受不了,以后人生的路还长呢。

我正抽抽噎噎,顶着一张愤世嫉俗的脸,母亲的话从这只耳朵进,呲溜一下就从那只耳朵跑了。

忽忽数年,我在家乡的小县城扎根生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村上疯扯金银花的丫头,褪却了年少的张扬、懵懂,年轻的冲动、迷茫,人到中年,沉淀了自己的心性。每天按部就班,喜欢上了曾经痛恨过的那些一成不变的生活,日子安静如水,如同阳台那株金银花的生长,将根扎于夹缝的泥里,不动声色,沉稳内敛,不在乎这世间的热闹与喧哗,只需感受自己内心的丰盈与充沛。年年岁岁,在这漫长的光阴里,独自拥有一份自己的从容与安稳。想起母亲多年耳提面命的谆谆教诲,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化的内涵与意义。

待我自制的花茶密封一段时间后,我敲开了隔壁的门:“奶奶,我自制了一点花茶,您拿去泡水喝,润润喉咙。”

奶奶搓着手:“哎呀,你这,太细心了呵,哎呀,太细心了,谢谢姑娘哈,”我摆摆手:“奶奶不用客气。”

隔天,奶奶吭吭哧哧地给我送来一盆茉莉花:“姑娘,这茉莉花开出的花也香,你拿着。”

我受宠若惊,接过这盆碧绿的茉莉花,虽不是开花时节,却分明闻到一股沁入心脾的清香。我把这盆茉莉摆在金银花藤的旁边,让它们相濡以沫,感受世间的爱恨交织。

第二年,金银花刚刚开完,茉莉花也跟着开了花,香味没有金银花那么浓烈,但有一种独特的清新和淡雅,是不张扬的美。我把开了花的茉莉给奶奶看,奶奶在墙那头笑着叮嘱:“姑娘呀,别给它浇太多的水,小心烂根了。”我点头答应,剪下几枝挂满了花苞的茉莉花递过去:“奶奶,这茉莉花可香了。”

茉莉花开过后,秋天就真正的来了。白露过后的一天,我在金银花的藤蔓间发现了第一粒红果。指甲盖大小的浆果藏在枯叶背后,像暗夜里的火星子,熠熠生辉。金银花已谢,藤蔓也不再疯长,它们转而把养分凝成深褐色的老藤,虬结的纹路里沉淀着整个夏天的阳光。

冬:蛰伏

转眼就是冬天了。小城由于海拔低,很少下雪,即便是最冷的三九天,最多也就是屋顶和植物上挂点冰霜什么的。

在最冷的那日,金银花藤架上挂了些些冰霜。冰霜缀在枯藤和叶片上,如同破碎的镜面,泛着微微的冷白,藤的根系在墙缝深处沉默地酝酿着什么。母亲托人给我带来烘好的腊肉,一股老家的味道扑面而来,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味蕾,女儿放学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哇,好香啊,”我点点头:“今晚给你做腊肉炒粉皮。”小家伙高兴得一蹦多高:“噢,太好了,腊肉太好吃了。”

我看着手上的腊肉,一时没地方挂,想起母亲说的:这腊肉,要挂在通风的地方。我便顺手挂在了阳台的栏杆处,紧挨着金银花藤,过几天,腊肉开始往外渗油,一滴一滴,油脂缓慢渗透进苍老的金银花藤皮,像给植物输液的葡萄糖,枯藤一下变得油滋滋的了,透着日子里的丰盛。

邻居奶奶冬天生了一场病,很少看见她出门,偶尔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在阳台上晒晒太阳。我们站在栏杆边,闲闲地说着话,看黄红如南瓜的冬日太阳坠在远远的山崖后边,金银花藤和阳台上所有的植物沉默在这片红线里。过段时间后,奶奶搬了家——因腿脚不便,到儿子那里去住。儿子在邻近的县城,倒也不远。我和奶奶告别,奶奶说等明年暖和了再回来。我点点头:“我们等着您。”冬日的小雨细细地漫天飘飞,我看着载着奶奶一生家当和年华的车消失在小区。回过头来,浑身湿漉漉的金银花藤哽咽在一片唏嘘的雨声里。

冬夜,全家围在餐桌旁,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的火锅,吃得我们浑身淌汗。突然听得阳台上有细微的碎裂声,是金银花藤上的冰霜在暖意中融化的声音,我推开餐厅的门,寒潮裹着几片干枯的叶子撞进我怀里。万物凋零,一派萧瑟。想起母亲当年说的:“金银花还有个名字,叫做忍冬,零下二十度也冻不死根呢。”

忍冬,一个颇具深意的名字。凌冬不凋,坚忍不拔,在困境中煎熬、等待,它生命真正的意义在冬天。冬天是万物贮藏能量的时节,所有生命,只有经过严寒的考验,才能真正抵达成长。我扒开阳台上金银花的枯叶,在它的根部,几簇嫩黄的新芽正顶着水泥夹缝里的苔藓。忽然就懂得忍耐的力道——只要根脉里存着对光的渴念,哪怕就是钢筋水泥,夹缝巨石,也能从中辟出芬芳的航道,照见生命的本相。

想起当年,我们勤工俭学的意义,与这冬日的金银花何其相似,只为在生活的困顿中触摸日子里的那一丝希望,在困惑中不放弃每一处缝隙里渗出的光亮。感受成长的疼痛与代价,感受生命中所有的经历和时光。

而忍冬另一层深刻的含义,还在于它的药用价值,医书这样介绍:忍冬,清热解毒,疏风通络。

我进屋,拎开罐子,拣起几朵干细的金银花,花朵在沸腾的水中极致绽放,花瓣入喉的涩,是比糖更珍贵的甜,抚慰着我们在红尘中穿梭往来,身心俱疲的人生。

火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玻璃,家人呼出的白雾与热气交融成团,仿佛整个寒冬都在这一刻开始松动。

轮回

又一个春天到了。

空气中流淌着草木萌发的酸酸甜甜的清新味。在一个晴好的天气,我把棉被铺在栏杆上,憋了一个冬天,它们正强烈渴望感受阳光的味道,春天的气息,还有,我心心念念的老家的气息。

金银花藤又在向墙面攀爬。新抽的嫩芽正轻触着新鲜空气,于它们而言,这是个陌生而崭新的世界,它们需要探索,要向上生长,要替所有深埋在地的根须触摸天空。生命的成长,本就是一场翻山越岭的跋涉。而根系深处,那些穿越砖墙混凝土的须脉里,依然流淌着我最熟悉的味道,我看见了在老家的田地里,一株苞谷苗的拔节,一窝洋芋的长势,一坡油菜的花期和它们结籽的饱满度,还有,躲在地里的那些土蚕,此时在啃食哪一株植物的根茎,它们咀嚼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我流动的血液里。蚂蚁会选在哪一蔸麦苗下做新家,它们衔着白如米粒的蚁宝宝,一起用触角欢呼着春天的到来。蝉蛹会趴在哪棵橘子树的叶下蜕皮。千脚虫匆忙奔走的脚步,压倒了一株嫩绒绒的蛾儿肠。牛羊最喜欢吃的酸甜杆已长出嫩绿的苔,只待它们来伸出舌头……

这株金银花就是我连接老家的信号塔,它的一举一动,寸根片叶,都是老家的根脉为我传递的消息,它活在我的身体里,在我跳动的脉博里牵扯出无限的乡愁。

我也知道,过段时间,村上将会进入全年农事最忙的时候,母亲会依然忙碌她的农活,精心打理她的菜园子,会去把开得最好的金银花采回来,做成花茶,然后给我们几姐妹一人揣一罐。

我还会知道,在春天的最深处,隔壁的老奶奶也会回来,她依然会倚在墙边,探着头,一声声地叫我“姑娘”,会给我递着日常生活中的小惊喜,小感动。而我们,也会如阳台这株金银花,会在无人角落默默生活,坚强而又隐忍,执著而不放弃,会在属于自己的花期里,蓬勃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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