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我在赤水市宝源乡上中学,每日往返学校,都要路过严幺爷的茶馆。那时候,每逢宝源赶场二五八赶集日,严幺爷的茶馆就成了全乡最热闹的地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那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天还未破晓,启明星还在天边闪烁,宝源乡仍笼罩在一层薄纱似的雾气之中,严幺爷就已经起身忙碌了。他轻手轻脚地打开茶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那声音就像在唤醒沉睡的乡村,随后便迅速生起炉灶。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大锑壶里的水很快就咕噜咕噜地翻滚起来,热气裹挟着浓郁的茶香,瞬间弥漫在茶馆的每一个角落。
赶早集的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头戴破草帽、裤脚高高挽起的老农,扛着锄头,打着哈欠迈进茶馆;年轻力壮的后生们,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脚步轻快,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幺爷,来碗热茶!”大家围坐在略显破旧的木桌旁,抽着自家卷的旱烟,你一言我一语地分享着村里的新鲜事儿:村头老李家的母猪下崽了,一窝生了八只,个个都胖乎乎的;村尾张大爷家的稻田闹了虫灾,大家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怎么帮忙。
严幺爷总是满脸笑意,他那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提着锑壶,穿梭在桌椅之间。随着他手腕轻轻一抖,滚烫的热水就像一条灵动的银线,精准地落入粗瓷大碗。自家种的茶叶在热水中迅速舒展、沉浮,散发出醇厚的香气。茶客们端起碗,“咕咚咕咚”地喝上一大口,热茶顺着喉咙滑下,浑身都暖乎起来,一天的精气神也被这一口茶唤醒了。
太阳渐渐升高,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多,茶馆外的乡道变得熙熙攘攘。我背着布书包,和同学们路过茶馆,看见大人们悠闲地坐在里面喝茶聊天,我们心里满是羡慕,而自己却只能赶着去那所简陋的学校上学。乡道旁的早点摊前香气扑鼻,摊主正忙着炸油条、蒸包子。油锅里的油条滋滋作响,变得金黄酥脆;蒸笼里的包子热气腾腾,肉馅的鲜香引得路人直咽口水。买早点的人们一边排队,一边和摊主唠家常,话题总离不开地里的庄稼和家里的琐事。
不远处,卖山货的大叔蹲在路边,面前摆放着一篮篮新鲜的竹笋、菌子,还有自家熏制的腊肉。这些带着山林气息的山货,吸引着过往的村民。村民们蹲下身,仔细地挑挑拣拣,和大叔讨价还价,大叔操着浓重的乡音笑着说:“都是山里的好东西,便宜卖给乡亲们咯!”
赶集日的茶馆里,比往常更加热闹。有人眉飞色舞地讲着昨晚村里放映的露天电影,模仿着电影里英雄人物的动作,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有人皱着眉头讨论今年庄稼的收成,担忧着雨水是否充足、虫害如何防治;还有人分享着自家的喜事,比如孩子考上了镇上的中学,周围的人纷纷送上祝福。严幺爷偶尔也会插上几句话,他阅历丰富,总能给出些中肯的建议,让人心生敬佩。
午后,阳光变得慵懒,洒在茶馆的墙壁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茶客们渐渐少了些,有的回家午睡,准备迎接下午的农活;有的靠在长条凳上打盹,还有的和三两好友小声闲聊着。严幺爷开始收拾桌子,擦拭茶具,他动作娴熟,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无比重要的事。
茶馆外,乡村的生活依旧按部就班。田野里,农民们弯着腰在水田里插秧,汗水湿透了他们的后背;院子里,妇女们忙着晾晒衣物、腌制咸菜,空气中弥漫着生活的气息。偶尔传来几声牛羊的叫声,给宁静的乡村增添了几分生机。
那时,严幺爷茶馆的青茶早已超越普通饮品的范畴,它是情感的寄托,是连接人与人之间的温暖纽带。谈婚论嫁时,双方父母、亲戚朋友齐聚严幺爷的茶馆。一壶刚泡好的青茶端上桌,热气腾腾,茶香四溢。大家围坐一起,桌上摆着几碟茶点,有的人轻嗅着淡雅的茶香,有的人端起茶杯浅尝一口,一边品味这清润的茶汤,一边畅谈未来。这小小的一杯青茶承载着两家人的期待与考量。若是准备得精心,茶叶鲜嫩,茶汤清澈,甚至还能续上好几壶,那无疑会给对方留下极佳的印象,仿佛这小小的一杯茶已然成为美满姻缘的美好象征,为这段缘分增添几分甜蜜的期许。
这里还是买卖双方洽谈生意的好去处。走南闯北的贩子们在忙碌间隙来到严幺爷的茶馆,点上一壶青茶,再要上一碟瓜子。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在袅袅升腾的茶香中,有的悠闲地嗑着瓜子,有的慢慢品着青茶,一边分享熟悉的味道,一边交流各地的市场信息、生意经。那一杯杯青茶就像是沟通的润滑剂,让原本严肃的商业洽谈变得轻松融洽,在你来我往的言语间,生意往往就顺顺利利地谈成了。小小的一杯青茶见证了无数次交易的达成,成为集镇商业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严幺爷早已离世,曾经热闹的茶馆也变了模样。但那段中学时光里,每日路过茶馆看到的景象,还有茶馆里发生的故事,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从未褪色。严幺爷的音容笑貌,茶馆里的谈天说地,宝源乡的袅袅炊烟,都是我心中最珍贵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