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竹根花

四十多年前的春天，山里的扁竹根花开得正盛。那是一种极小的花，淡紫色的花瓣星星点点地缀在细长的茎上，风一吹，便摇摇摆摆，看似弱不禁风，仿佛随时都会折断，却又韧性十足地挺立着。那时节，正是种玉米的好时候。

物资匮乏的年月，人们连谈情说爱也显得格外俭省。山上的扁竹根花便成了最好的礼物——不必花钱，只需费些脚力，爬上那不算高的山坡，便能采得一捧。男人们常以此献给心仪的姑娘，姑娘们接了，也不说什么，只是低头抿嘴一笑，那花便插在了竹筒里，清水养着，能鲜亮好几天 。我那时年纪尚小，却也懂得这花的妙处。

邻居家有个小玩伴，是个眼睛大大的姑娘，我们都叫她“小月”。小月比我大两岁，功课极好，尤其是语文和算术，在生产大队的小学里总是名列前茅。而我则不然，每每对着书本发愣，那些字句和数字在我眼前跳来跳去，总不肯安安分分地排好队。

小月时常来我家，名义上是找我玩，实则是受我母亲之托来辅导我功课。她来时，常带一束新采的扁竹根花，用草茎松松地捆着。我母亲接过花，把花茎插在搪瓷的盅盅里，摆在堂屋的方桌上。整个屋子仿佛都被这束花赋予了生机，弥漫着淡淡的、来自山野的气息。

小月坐在桌前，耐心地教我认字、算数。“这个字念‘春’。”她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点着课本上的字，我盯着她的指尖看，那指甲修剪得圆圆的，透着健康的粉色。“春。”我跟着念，心思却飘到了窗外。我在想，山坡上的扁竹根花该开得更多了吧？明天要不要去采些来？“专心点！”小月用铅笔轻轻敲我的额头，“这个算式再算一遍。”我回过神来，继续与那些数字搏斗。我发现，小月的身上有种淡淡的香气，不是脂粉味，倒像是沾了扁竹根花的清香。后来我才知道，她家里用扁竹根花泡水洗脸，说是能让皮肤白皙。

功课做完，天色已晚。小月收拾书本准备回家，我母亲总要留她吃饭，她却总是摇头，说家里等着呢。临走时，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几朵压得扁平的扁竹根花。“给你，夹在书里，能香好几天呢。”我接过来，那花已经失了水分，却依然保持着淡紫的颜色。夜里，我把它们放在枕头下面，竟真的梦见了一片扁竹根花田，小月站在花丛中，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朝我招手。

春去秋来，扁竹根花随着季节的更替开了又谢。春天过去，玉米苗茁壮成长，很快就长到了膝盖高。小月依旧常常来我家，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带来的礼物不再是扁竹根花。夏天，她会带来酸甜可口的野莓，那些饱满的果实，就像红宝石一样，咬上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口中四溢；秋天，她带来香脆的山核桃，那坚硬的外壳里，藏着满满的美味；冬天，她则会带来一把炒熟的南瓜子，温暖着我的整个冬天。在她的督促下，我的功课渐渐有了起色，至少不再垫底了。

记得有一年春天，扁竹根花开得格外繁盛，漫山遍野都是它们的身影，仿佛给大地铺上了一层淡紫色的绒毯。我和小月一起上山去采。她的动作轻盈而敏捷，像一只欢快的小鹿，不一会儿就采了一大把。我却笨手笨脚，不是扯断了茎，就是踩倒了花。小月看不过去，走过来教我。“要这样，用手指轻轻掐断，不能硬拽。”她示范给我看，手指在花茎上一捻，那花便完整地采下来了。我学着她的样子，总算采了几朵像样的。下山时，她突然把手里那束花塞给我。“给你吧，我家里还有。”我愣住了，不知道该不该接。那时虽年纪小，却也隐约知道，扁竹根花是有特别含义的。“拿着呀，”她笑了，“就当是奖励你这次算术考得好。”我这才接了，那花在我手里显得格外珍贵。回到家，我找了个最好的碗，盛满清水，把花插进去，放在床头，看了好几天，直到它们枯萎。

很多年过去了，我高中毕业后，离开了农村，在城市居住。城市里车水马龙，花店里玫瑰、百合、康乃馨终年不断，可我却再没见过扁竹根花。偶尔回到家乡，发现老屋早已异地搬迁，厨房窗外的扁竹根花也不见了踪影。

前些日子，偶然在郊外的山坡上看见了一片淡紫色，走近一看，竟是久违的扁竹根花。它们还是那样，星星点点地缀在细长的茎上，风一吹就轻轻摇摆。我蹲下身，想采一束，却终于没有动手。

不知道小月后来怎么样了。听说她嫁到了外地，以她那样聪明能干，想必过得不错。只是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些夹在书里的扁竹根花，是否还记得那个功课不好的玩伴。

扁竹根花开的季节，依然是种玉米的好时候。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早就不送这种不起眼的山花了。花店里包装精美的玫瑰，配着闪亮的彩带，成了他们表达爱意的选择。可我还是觉得，那些随手采来的扁竹根花，带着山间的露水和阳光，倒更显得情真意切。

山坡上的扁竹根花年年开，只是看花的人已经不同了。我站在花丛边，微风拂过，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穿着蓝布衫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束淡紫色的花，朝我微微一笑。那笑容，比任何花朵都要明媚，在岁月的长河中愈发清晰，成为我心中永不褪色的画面。每当想起小月，想起那些与扁竹根花相伴的日子，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流，那是属于童年的纯真与美好，是岁月无法磨灭的珍贵记忆。

在城市的喧嚣中，我时常怀念那片开满扁竹根花的山坡，怀念那段简单而快乐的时光。扁竹根花虽小，却承载着我童年的欢乐与懵懂，以及那份难以言说的情谊。或许，真正珍贵的东西，从来都不在于外表的华丽，而在于它所蕴含的真挚情感。就像这小小的扁竹根花，虽不娇艳名贵，却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成为我灵魂深处最柔软的角落。如今，看着眼前这片随风摇曳的扁竹根花，我知道，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那份美好的回忆将永远陪伴着我，成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