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笋记

在我的记忆深处，儿时与父母一同上山挖春笋的画面，始终是最为珍贵的存在。

每至清明前后，山间的泥土便悄然绽裂，起初只是如发丝般纤细的缝隙，随后渐渐拓宽，最终，春笋那俏皮的小尖脑袋怯生生地探了出来。春笋的生长速度令人惊叹，第一天不过一寸来高，第二天便能蹿高一倍，到了第三天，几乎要与人并肩，这蓬勃的生命力，总让我心生感慨。记得父亲曾指着刚破土的春笋，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山间的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做人可不能像它，得实实在在。”这质朴的话语，恰似一盏明灯，照亮了我成长的漫漫征途。

春笋露头之际，便是我最期待的挖笋时光。父亲身材瘦高，常年的劳作使他脸色略显青白，皱纹里时常夹杂着泥土，手指甲缝中也总有洗不净的泥垢。他扛着锄头，背着背篓，行走间锄头碰撞背篓，发出清脆的声响。母亲提着小巧的篮子，我则像个小尾巴，紧紧跟在他们身后，踩着他们的脚印前行。

“瞧仔细咯，笋冒头的地方，土是松软的。”父亲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地用锄头拨开表层的土，嫩黄的笋尖随即映入眼帘。他并不急于开挖，而是先用手指在四周按压一番，探明笋的生长走向后才挥动锄头。锄头入土，发出沉闷的声音，仿若大地在轻轻叹息。挖到深处时，父亲索性放下锄头，直接用手去掏。他手指关节粗大，可在掏笋时却异常灵活，三两下便将整根笋完好无损地挖出。“做事就得像挖笋一样，脚踏实地，摸清门道，不能毛毛躁躁。”父亲边挖边向我传授着生活的智慧。

“得留些根在土里，明年还能接着长。”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把挖到的笋递给母亲。那笋握在手中，带着丝丝凉意，混合着泥土的腥味与难以言喻的清甜。笋壳上沾满新鲜的泥浆，摸起来毛茸茸的，还有些扎手。我总是忍不住用指甲掐那嫩尖，将掐出的汁水放在舌尖轻舔，微微的苦涩中又带着一丝甘甜。

回家的路上，夕阳西下，余晖将我们的身影拉得悠长。父亲的背篓装满了春笋，压得他弯腰驼背，每走一段路，便要停下来歇一歇。母亲的小篮子也沉甸甸的，她一会儿换左手提，一会儿换右手提。父母在我身旁念叨着：“现在不吃学习的苦，将来就要吃生活的苦。”一路上，他们还讲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那些话语虽然质朴，却蕴含着无尽的力量，如同山间潺潺的溪流，滋润着我的心田。

回到家中，母亲早已在厨房烧好了热水。见我们归来，她熟练地接过竹篓，将笋倒入木盆。她舀起一瓢热水，缓缓浇在笋上，笋壳便慢慢舒展开来。母亲拿起菜刀，在笋壳上轻轻一划，再轻轻一剥，那毛茸茸的外皮便轻松褪去，露出里面如美玉般洁白鲜嫩的笋肉。剥好的笋泡在清水中，愈发显得晶莹剔透。

“春笋就得吃个新鲜。”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挑出两根笋切成薄片，其余的用盐水煮过后，晾在竹筛上。切好的笋片与腊肉一同下锅翻炒，腊肉的油脂慢慢渗进笋片，而笋片的清香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腊肉的油腻。出锅前撒上一把青蒜，刹那间，香味弥漫了整个厨房。我守在锅边，母亲夹起一片笋吹凉后，笑着塞进我嘴里。那笋片咬起来清脆爽口，伴随着轻微的“咯吱”声，腊肉的咸香与笋的甘甜在口中交融，让人回味无穷。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品尝春笋，欢声笑语回荡在屋内，这是我童年最温暖的回忆。

晾干的咸笋存放在陶罐里，足以吃上一整年。炖肉时放上几片，肉香中多了几分清新；煮汤时加入几根，汤鲜味美，即便是寻常菜蔬，也因这咸笋增色不少。有一年夏天，我高烧不退，什么都吃不下，母亲取出一截咸笋，切成细丝，和米熬成稀粥。我在昏昏沉沉中，只觉一股清气沁人心脾，那碗粥比任何良药都更管用。父母的爱，就如同这咸笋，在平淡中蕴含着无尽的温暖与力量，默默滋养着我成长。

后来，我前往城里读书，每年春天依旧能收到父母从乡下寄来的春笋。包裹里除了鲜嫩的笋，还有一小包泥土，他们说这是为了给笋保鲜。我把笋放在水盆里养着，看着它在清水中慢慢舒展，仿佛又回到了故乡的山林间。只是城里的水比不上山间的清泉，笋的味道似乎也逊色了几分。然而，这些笋承载着父母深深的牵挂与爱意，跨越万水千山来到我身边，让身处异乡的我，也能真切感受到家的温暖。

高中毕业之后，我大多时间在城市生活，回乡下的次数越来越少。父亲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日那天，我回乡祭祀，之后独自上山。竹林依旧如往昔般郁郁葱葱，可父母的身影却已无处寻觅。我学着父亲的样子蹲下，拨开层层泥土，却始终不见笋的踪迹。那一刻，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往昔与父母一同挖笋的欢乐场景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些曾经的欢声笑语，如今只能在回忆中找寻。

前些日子，我在大超市看到真空包装的“野生春笋”，价格高得令人咋舌。旁边一位穿着时尚的阿姨正和朋友交谈：“现在就流行吃这个，据说能排毒养颜。”听到这话，我不禁想起母亲说的“春笋就得吃新鲜的才好”。时过境迁，如今这“鲜”的含义，似乎早已改变。春笋曾经只是山间平凡无奇的事物，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超市里价格不菲的商品；曾经是一家人温馨的回忆，如今却沦为有些人在朋友圈炫耀的资本。时代的变迁，让我愈发怀念过去与父母相伴的简单纯粹的日子。

在梦里，我常常回到那座熟悉的山上。父亲走在前面，竹篓晃荡作响；母亲和我跟在其后，一路欢声笑语。然而，当我从梦中醒来，窗外已是高楼林立的城市，再也没有泥土的缝隙让春笋破土而出。但父母的谆谆教导，早已深深铭刻在我的心间，成为我人生道路上最宝贵的财富。

这篇春笋记，记录的又何止是春笋，分明是父母的爱与教诲，以及那段一去不复返却无比珍贵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