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之中见人生

深秋了，落叶便多了起来。先是几片，后是几十片，再后来便数不清了。它们从枝头脱落，在风中打着旋儿，终于落在地上，发出极轻的声响，仿佛一声叹息。

我每每看见落叶，便不免驻足。这倒并非我有甚么特别的雅兴，只是觉得它们颇有些意思。你看它们：黄的如金，红的似火，褐的像土，竟比挂在枝头时还要鲜艳几分。它们排了队，挨了次序，一片一片地飘下来，不争不抢，从容得很。有的落在人行道上，被行人踩过，发出“咔嚓”的脆响；有的落在草丛里，与枯草作伴；有的落在水洼中，随波荡漾，成了小小的船只。

这些叶子，春天时也曾嫩绿地冒出芽来；夏天时也曾茂密地遮住阳光。它们见过清晨的露珠，听过午后的蝉鸣，感受过傍晚的微风。而现在，它们完成了使命，便悄然离去。没有告别，没有留恋，只是静静地飘落，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人们从落叶上踏过，大抵是不在意的。偶尔有孩童拾起一片形状特别的，把玩一阵，也就随手丢弃了。清洁工人将它们扫作一堆，点燃了，升起一缕青烟。叶子们并不抗议，它们知道自己终将化为泥土，滋养新的生命。这道理，它们比人类明白得早。

我见过一位老人，每天清晨在公园里收集落叶。他不像清洁工那样将它们扫走，而是精心挑选完整的叶片，夹在一本厚重的书里。我问他做甚么，他笑道：“留个纪念。”这纪念是给谁的呢？老人没说。也许是为自己，也许是为那些无人问津的叶子。后来那老人不见了，不知是搬走了，还是像落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城市里的落叶与乡村是不同的。城里的叶子落在水泥地上，显得格外孤独；乡间的叶子落在土地上，倒像是回到了家。我曾在乡下见过一群孩子，将落叶堆成小山，然后纵身跳进去，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叶子们被抛向空中，又缓缓落下，仿佛下了一场金黄色的雨。那样的欢乐，在城市里是少见的。

叶子落了，树便显得瘦削起来。枝干嶙峋地指向天空，像是一位老人伸展的筋骨。人们说这是萧条，我却觉得这是一种坦荡——将所有的秘密都袒露出来，不再隐藏什么。那些曾经被叶子遮蔽的鸟巢，现在清晰可见；那些曲折的枝丫，显出了它们本来的姿态。树在落叶后，反而更加真实了。

落叶时节，阳光也变得不同。它不再被茂密的叶子过滤，而是直接洒在地上，形成清晰的光斑。走在这样的阳光下，人会感到一种透明的凉意，既不是夏日的酷热，也不是冬天的刺骨。这是属于秋天的温度，像是一杯放凉了的茶，恰到好处。

我认识一位画家，专画落叶。他说每一片叶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它们的颜色、形状，甚至飘落的轨迹，都各不相同。他将这些细节一一记录在画布上，年复一年，从不厌倦。我问他为何如此执着，他沉吟片刻，道：“因为它们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啊，明年的叶子，已不是今年的这些了。

有些叶子不肯轻易落下。它们在枝头顽强地坚持着，直到一场大风，或是一场寒霜，才不得不放手。这样的叶子，往往比其他叶子更红更艳，仿佛要在最后一刻燃尽所有的生命力。它们使我想起某些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直到最后一息也不放弃。这精神固然可敬，但终究敌不过自然规律。

落叶归根，本是常理。可城市里的树，根被水泥封住，叶子落下来，便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它们被风吹着，在马路上翻滚，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寻找什么。有时它们聚集在墙角，形成小小的漩涡；有时它们被车轮卷起，飞向不可知的地方。这些叶子的命运，与城市里许多人的命运何其相似。

我曾在一个雨后的清晨，看见一片叶子粘在潮湿的玻璃窗上。它的脉络清晰可见，像是老人手背上的血管。雨滴挂在叶尖，欲坠不坠。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片叶子有了生命，它正透过玻璃，凝视着室内的我。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直到一阵风来，将它带走。

科学家说，落叶是树木自我保护的方式。冬天来了，水分稀少，树木便舍弃叶子，以减少消耗。这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啊——舍小保大，弃卒保车。人类却常常做不到这一点，我们总是贪多求全，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树比人懂得放弃的艺术。

深秋的公园里，常能看到情侣漫步。他们踩着落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与他们的低语混在一起。叶子成了他们爱情的见证者，虽然这见证是短暂的——明天这些叶子就会被扫走，或者被风吹散。但此刻，它们记录下了两个人的脚步，两个人的笑声，两个人的沉默。这便够了。

我收集过一片完美的枫叶，将它夹在日记本里。后来我忘记了这件事，直到多年后偶然翻到。叶子已经干枯，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但它那火红的颜色却丝毫未褪。这颜色让我想起那个遥远的秋天，想起当时的阳光，当时的空气，当时的心情。一片叶子，竟能保存如此多的记忆。

现代人活得匆忙，很少有机会停下来看看落叶。我们盯着手机屏幕，从一堆数据走向另一堆数据，却忽略了自然界最平常的奇迹。叶子在飘落时展现的优雅，在落地时表现的从容，在腐朽时体现的豁达，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品质。可惜我们太忙了，忙得连一片叶子落下的时间都没有。

有时我想，如果人能像落叶一样活着，或许会轻松许多。该绿时绿，该黄时黄，该落时就落。不必强求，不必执着，只需顺应自然的节奏。但这太难了，人有思想，有欲望，有恐惧，这些东西使我们无法像叶子那样洒脱。

落叶时节，也是思念最浓的时候。那些逝去的人，不也像落叶一样，曾经鲜活，最终飘零？他们落入泥土，化为无形，却在我们的记忆里留下永恒的印记。每片落叶都是一次告别，也是一次重逢——与过去的自己重逢，与逝去的时光重逢。

现在，我窗外的树已经快掉光了叶子。剩下的几片在风中颤抖，随时可能离去。我忽然明白，落叶之所以动人，正是因为它们的短暂与决绝。它们不哀求多留一刻，不抱怨命运不公，只是静静地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优雅地退场。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与落叶，终究是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