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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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前，我还是个童真未泯的孩子，居住在赤水县宝源乡的一个小山村。那里，是被时光温柔以待的世外桃源，是画眉鸟的欢乐家园，更是我童年回忆里最璀璨的明珠。
村子被青山温柔环绕，山上树木枝繁叶茂，像一块浑然天成的巨大碧玉，镶嵌在广袤大地之上。每至春夏之交，便是画眉鸟的热闹节日。它们在枝头欢蹦乱跳，清脆悦耳的歌声，如银铃轻响，又似清泉潺潺，将山林蓬勃的绿意与生机，丝丝缕缕地注入我的心间。那时，我最惬意的事，便是寻一处宁静的山水角落，独坐其间，静静聆听它们的歌唱，感受大自然的美好馈赠。
画眉鸟的歌声，是大自然谱写的最美妙的乐章。时而急促，像大珠小珠滚落玉盘，诉说着山林的热闹与活力；时而舒缓，如蜿蜒小溪缓缓流淌，传递出岁月的宁静与祥和；时而激昂，似破土新芽奋力生长，满怀着对生命的热爱与渴望。那婉转的歌声，每个音符都蕴含着无尽的力量，深深触动我的心灵，让我内心满是澎湃。
小时候的我对捉鸟十分痴迷，尤其热衷于捕捉画眉鸟。天还未亮，我们就蹑手蹑脚地钻进树林。画眉鸟十分机灵，稍有动静便振翅高飞，所以我们必须小心翼翼，连咳嗽都不敢大声。我们常常几人一组，一人手持细麻绳编织的网，其他人负责驱赶，齐心协力将画眉鸟逼入网中。那网挂在两棵树之间，等待着画眉鸟自投罗网，一旦撞上，画眉鸟便惊慌扑腾，最终成为我们的“俘虏”。
捉到画眉后，我们把它们养在竹笼里。竹笼是村里篾匠精心编制的，有门有窗，还有食槽。起初，画眉鸟倔强地不吃不喝，在笼中拼命乱撞，漂亮的羽毛掉落不少。过了几天，或许是饥饿难耐，才开始啄食。我们提着鸟笼在村里神气地炫耀，听着大人们夸赞，心里乐开了花。
邻居大毛家的画眉让我印象最为深刻。他的画眉漂亮极了，青灰色的背部，雪白的肚皮，眼圈上那道醒目的白纹，宛如精心描绘一般。这只鸟叫声清亮，能一口气叫上十几声，且各不相同，时而模仿布谷鸟，时而像黄莺娇啼，时而似百灵鸟欢唱。我们常常围在阿猫家门前，陶醉地聆听它的歌声。大毛也格外得意，给它喂最好的小米，还常捉活虫加餐。
后来，大毛的画眉死了。我记不清它的死因，只记得大毛哭得十分伤心，我们帮他在后山把鸟埋了，还插根木棍当作墓碑。那天回家，我发现自己的画眉也不吃不喝，第二天便没了生命迹象。我学着大毛把它埋了，心里空落落的，像失去了重要的东西。
有一回，历经艰难我终于抓到一只，满心欢喜地打算养起来。父母得知后严厉斥责我，可我却紧紧护着鸟笼，怎么也不肯放鸟。父亲见状，气得满脸通红，一把抄起黄荊棍就往我身上打，每一下都伴随着他的怒喝：“伤害生灵，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母亲则在一旁默默落泪，哽咽着劝道：“鸟儿也有自己的家，就像你离不开我们一样。”那顿打令我刻骨铭心，从那以后，我终于明白鸟儿属于大自然，我们理应爱护鸟类，与它们共同生长。
那时，山里的画眉数不胜数。清晨开窗，便能听见它们在林间对歌；正午时分，它们躲在树荫里断断续续地啼叫；傍晚日落，它们的叫声格外缠绵，仿佛在挽留最后一抹阳光。雨后初晴，它们的叫声愈发清脆，如同被大自然洗净尘埃。它们在树林间自由穿梭，机灵又可爱。
村里老人常说，画眉是山神的使者，捉多了会遭报应。我们小孩子不信，依旧每日去捉。直到有一年夏天，村子遭遇严重旱灾，一个月滴雨未下，庄稼全部枯黄。老人们坚称是捉画眉所致，大人们起初不信，随着旱情加重，也开始将信将疑。有一天，村长带人收走所有鸟笼，放生了画眉。我们躲在门后看着，那些画眉一出笼便如离弦之箭，飞速冲向山林，头也不回。
说来神奇，放生后的第三天，天降透雨，庄稼逐渐恢复生机。此后，大人们严禁我们捉鸟。慢慢地，我惊喜地发现，山里的画眉更多了，叫声也更欢快，它们不再惧怕人类，有时还会到院子里啄食谷粒。
后来，因求学与生活，我离开了小山村到了城市，时光匆匆，一晃几十年过去。去年回到家乡，村子发生了巨大变化，修了水泥路，土坯房变成了砖瓦小楼，家家都有了电器。然而，后山的树林变得稀疏，听亲戚说是被砍去卖钱了。我在村里住了几天，却再也没听到一声画眉叫。乡亲们说，这些年农药使用频繁，鸟儿大多被毒死，剩下的也都飞走了。
前些日子，我在城里公园闲逛，听到一阵熟悉的鸟鸣。循声望去，一位老人提着鸟笼，里面有一只画眉。这只鸟羽毛黯淡，叫声虽婉转，却没了曾经山野间的灵气。老人得意地向我炫耀这只鸟多么名贵，花了多少退休金。我勉强笑笑，转身走开，耳边却不由自主地响起四十多年前那熟悉的画眉声，脑海中浮现出它们在枝头跳跃的欢快身影。
如今回想，我们当年捉画眉，虽出于孩童的天真，却无比残忍。将自由的鸟儿囚禁笼中，听它们绝望哀鸣，看它们撞得头破血流，还以此为乐。直到画眉从山林消失，我们才懂得怀念，才深知自由的歌声是多么珍贵。
城市在不断扩张，山林却在持续退缩，农药的滥用和肆意砍伐，无情地夺走了鸟儿的家园。偶尔在公园看到笼中画眉，我的思绪总会飘回老家后山那片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林，想起那些清脆的画眉声。
那些与画眉为邻的美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在岁月里获得了物质满足，却在不经意间失去了珍贵的自然馈赠。每念及此，心中便充满怅惘与忏悔，不仅是对过去的无知，也是对当下仍在继续的破坏行为的反思。
愿那渐渐远去的画眉声，成为我们心中长鸣的警钟，让我们懂得珍惜和敬畏自然，让青山常绿，让鸟儿的歌声永远在天地间自由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