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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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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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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茶油糍粑

清明将至,街上忽然飘起油炸糍粑的香气。那油味钻进鼻孔,勾得我肠胃一阵蠕动,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细想来,是少了茶油的清香——那种带着山野气息的独特芬芳。这念头一起,父亲的身影便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他系着围裙,在灶台前翻动糍粑的样子,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小时候,家里弟兄姊妹多,我有一个兄弟两个妹妹,最小的妹子才四五岁。每至过年,炸糍粑便是家中最热闹的时刻。父亲是个沉默的人,像块夯实的黄土,话少却实在。他平生最爱两样东西:一是他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二就是油炸糍粑了。不过父亲吃糍粑讲究得很,定要用糯米,定要亲手捶打,定要用茶子树结的茶子榨的油来炸。他说只有这样,才能吃出"正味"来。

记得每年秋收后,父亲总要留出两斗上好的糯米,存在灶屋的陶缸里。那缸口用桐油纸封着,再压上块青石板,防鼠防潮。到了腊月里,父亲便会在某个闲适的午后,突然说:"该打糍粑了。"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宣布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打糍粑是桩力气活。父亲先把糯米淘洗得晶莹透亮,泡上整夜。次日天蒙蒙亮,灶屋就亮起灯火。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木甑子坐在锅上,白汽像条小白龙直往房梁上窜。蒸熟的糯米倒进石臼时,那股甜香能把半个村子的人都招来。父亲这时就脱下棉袄,只穿件单褂,举起山茶花木槌开始捶打。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像几条蚯蚓在皮下蠕动。槌子落下时发出"噗——噗——"的闷响,节奏稳得像老座钟的摆。

我们小孩子最爱凑这个热闹。总等着父亲捶累的间隙,偷偷去揪一团热乎的糍粑。那米团子烫手,在掌心颠来倒去,沾上炒香的黄豆粉,还没等凉透就急吼吼塞进嘴里。父亲见了也不恼,只是用沾满糯米的手抹把汗,笑出一口被旱烟熏黄的牙:"小馋猫。"

真正的好戏在油炸时才开场。父亲从厢房梁上取下那个黑陶罐,里面装着金贵的茶子油。这油来得不易——秋天要上山采茶子,晒干后挑到油坊,守着师傅用老式木榨一点点压出来。油色青黄,倒在碗里能照见人影,闻着有股子清冽的草木香。父亲倒油入锅时总是小心翼翼的,仿佛在倾倒液态的黄金。

油热了,父亲把糍粑切成巴掌大的方块,再把方块对角切成三角形,沿着锅边滑下去。茶油立刻欢腾起来,冒出细密的气泡,像是见了老朋友般高兴。糍粑在油里慢慢膨胀,表面鼓起小泡,颜色由雪白转为金黄。这时满屋子都是奇异的香气——糯米的甜腻撞上茶油的清苦,竟生出令人心颤的和谐。父亲用长竹筷翻动糍粑的样子,活像个严谨的乐师在调试琴弦。

父亲刚把三角形的糍粑放进油锅,“刺啦”一声,诱人的香气瞬间飘散开来。我们几个孩子瞬间围在锅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弟弟扯着嗓子喊:“我要第一个吃!”妹妹们也不甘示弱,小妹急得直跺脚:“不行不行,我最小,该我先吃!”我虽没吭声,可眼睛也紧紧盯着,生怕错过第一口。父亲笑着说:“都有都有,别急。”可我们还是伸长脖子,恨不得糍粑立刻出锅,那急切又欢乐的劲儿,至今难忘。

第一锅炸好,父亲总要先敬祖宗。他把最周正的几块盛在青花盘里,端到堂屋的木桌上,恭恭敬敬作三个揖。然后才允许我们大快朵颐。刚出锅的糍粑外酥里糯,咬下去能听见"咔嚓"轻响,接着就是绵软的内里,烫得人直呵气也舍不得吐出来。父亲吃得慢,总要小口抿着,让茶油的余香在舌尖多停留会儿。有时吃着吃着,他会突然说:"这油是后山那棵老茶树的。"仿佛在品尝整座山林的精华。

记得有年茶子欠收,家里只剩半罐油。母亲说要留着炒菜用,父亲却在一个雪夜突然炸起了糍粑。那时候,父亲是大队会计,他刚从公社开会回来,眉毛上还挂着霜花,进门就翻出陶罐。"人活着不就为这口滋味?"他这样对母亲说。油香惊醒了熟睡的我们,兄妹几个裹着棉被围在灶边,看父亲在跳动的火光里忙碌。那晚的糍粑格外香,雪落无声,只有柴火噼啪和牙齿咀嚼的声音。

父亲走的那年,老屋后的茶树林被砍了大半。剩下几棵歪脖子树,结的茶子又小又瘪。榨油坊也拆了,最后一次吃父亲炸的糍粑,是在他生病前那个冬至。他的手已经抖得握不稳筷子,却坚持要亲自操作。那天的糍粑有些焦糊,茶油也是陈年的,可我们都说好吃。父亲自己尝了口,却皱起眉头:"火候差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枯枝般的手指,眼神黯淡得像被风吹灭的炭火。

如今超市里随时能买到糍粑,各种食用油琳琅满目。我也试过复刻父亲的手艺,用电饭煲蒸米,用料理机打团,用精炼山茶油炸制。形状更规整了,颜色更均匀了,可放进嘴里,总觉得缺了那股子活泛气儿。这才明白,父亲炸的糍粑里,掺着别处寻不到的佐料——有他手掌的老茧,有他额头的汗珠,还有那再也找不到的老茶树的魂灵。

前日回乡,看见老宅楼角处那个油罐还在,摸上去冰凉。打开来,竟还残余着几滴茶油,早已氧化发黑,可凑近闻,恍惚间还有丝缕清香。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茶油金贵,一滴都不能糟蹋。"现在想来,他哪里是在说油,分明是在说光阴。

清明雨里,我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用新买的茶油炸了一盘糍粑。油锅沸腾时,恍惚看见父亲站在烟气里,还是系着那条蓝布围裙,冲我点头微笑。盛起第一块,照例供在桌上。咬下第二块时,眼泪突然就着糍粑一起咽了下去。原来最痛的思念,不是哭天抢地,而是味蕾记起的,再也寻不回的滋味。

这茶油香里的记忆,将永远在时光里飘荡,就像父亲的身影,永远定格在那氤氲的灶台前。每一滴茶油,每一块糍粑,都是岁月留给我们的信物,提醒着我们那些永不褪色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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