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儿粑的岁月

记忆里，有些事物能穿透时光，带着往昔温度，鲜活存于心底。对我来说，猪儿粑便是如此，它串联时代记忆，承载乡村质朴与温情 ，是心中最珍贵的味觉符号。

土地下放初期，乡村满是蓬勃生机。风携稻香，村民种田劲头似决堤春水，热烈奔放。这充满希望的岁月里，猪儿粑以独特姿态，烙印在我记忆深处。那些白胖、静躺宽大芭蕉叶上，宛如刚出浴胖娃娃般的猪儿粑，看着就让人欢喜。

长大后，我满心渴望复刻记忆里猪儿粑的味道，特意购置了猪儿粑料子，严格照着记忆中的样子，一丝不苟地准备同样配料：把腊肉切成均匀小丁，将野葱细细切碎，认真仔细地研磨糯米粉，甚至连包裹用的莴苣叶，都依照儿时印象精心挑选。灶台上，蒸笼里白汽悠悠袅袅升起 ，可满心的期待最终却只换来失望。明明食材相同、步骤一致，做出来的猪儿粑，却全然不是父母亲做的味道。后来我明白，那缺失的味道里，藏着的是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与呵护，是一家人围坐时的温暖时光，这些，才是记忆中最珍贵的佐料。

随着年岁增长，对父母的思念愈发浓烈，尤其忆起他们包猪儿粑的场景。昏暗灯光下，父亲熟练切腊肉丁，母亲一旁耐心揉糯米粉，二人偶尔交谈，嘴角常挂笑意。父亲递馅料，母亲手法娴熟包进面皮，动作利落。他们配合默契，温馨四溢。我在旁打下手，学着包，却总包得歪扭。那时日子简单快乐，如今父母不在身边，包猪儿粑的画面成心中最难忘回忆，一想眼眶就湿。

插秧季，天未亮母亲便起身忙碌。她将攒许久的糯米细细研磨成粉，神情专注，仿佛眼前不是普通糯米，而是稀世珍宝。熬好的猪油香气四溢，与切碎的腊肉丁、鲜嫩野葱、柔韧豆腐干一起，被母亲精心包进软糯面皮。灶台上，蒸笼白汽悠悠升腾，那是家的温暖在蔓延。一家人围坐，满心期待望着蒸笼，空气中弥漫幸福味道。猪儿粑一端上桌，我总迫不及待伸手去拿，却被烫得缩手，惹得大家哄笑。咬一口，油汁顺指缝流下，浓郁醇厚滋味瞬间在口腔散开，暖了胃，更暖了心。

栽秧午后，日光格外毒辣。男人们弓腰在明晃晃水田倒退插秧，汗珠砸水面，溅起细碎水花。与此同时，女人们在自家灶房忙碌。蒸笼飘出白汽，混着猪油和葱花香气，瞬间勾起肚里馋虫。我们孩子最盼望下午“放二排”时刻。

“放二排”是栽秧老规矩。每到下午五点左右，主人家给劳作的人送加餐，通常是一背篓热气腾腾的猪儿粑，有时配烧酒。我总兴奋跟着送饭队伍跑，看大人们用芭蕉叶垫背篓，里面整齐码放刚出笼的猪儿粑。那扑面而来的热气，轻柔拂脸，恰似母亲温暖抚摸。

猪儿粑分甜、咸两种。咸猪儿粑包着咸香腊肉丁、柔韧豆腐干和散发独特香气的野葱，咬一口，浓郁油汁顺指缝流下，满是人间烟火气。甜猪儿粑裹着甜蜜红糖、香气扑鼻的芝麻，有时掺些许橘皮末，吃起来甜而不腻，带着别样清新。物资匮乏时，做猪儿粑是大事。母亲总要提前精心熬好猪油，仔细攒下最好的糯米粉，连包裹用的莴苣叶，都要反复挑选，选择宽大完整的，容不得一丝瑕疵。

记忆深刻的是二哥三哥相亲那年。两个没过门的嫂子来帮工，带来的猪儿粑做得格外精致。甜馅特意加了馥郁桂花，咸馅精心掺了鲜美葱花瘦肉丁。我们姊妹满怀好奇与期待，围在灶台边，目不转睛看着母亲将精致猪儿粑小心翼翼码进蒸笼。蒸腾蒸汽模糊双眼，却让愈发浓郁的香味，丝丝缕缕钻进心底。

蒸好的猪儿粑要趁热吃，放凉口感就发硬，失去原本软糯。大人们坐在田埂，就着烧酒，细品这难得美味，脸上洋溢满足。我们孩子没耐心，总猴急伸手抓起猪儿粑就往嘴里塞，常被烫得直呵气，却又舍不得放下，那模样，现在想来仍忍俊不禁。

黄昏，结束一天劳作的人们踏上归家路。若有孩子同行，主人家总会热情让带上几个猪儿粑。我常看到邻居家小女儿，双手捧着猪儿粑，像捧稀世珍宝般，一路小跑回家。月光如水，洒在沾油渍的芭蕉叶上，闪着银亮的光，那画面，成了记忆中永不褪色的温馨一幕。

如今，超市能轻松买到猪儿粑，机器制作，大小规整，包装精美。我买过几次，却无论如何也品不出当年味道。并非如今猪儿粑不好，只是总觉少了关键的东西。或许是竹编蒸笼蒸制时弥漫的烟火气，或许是包裹用莴苣叶独有的清新香气，或许是全家人围坐、满心期待揭开蒸笼那一刻的热切氛围，又或许是物资匮乏、充满饥饿感的年代，赋予这简单食物的神圣光环。

有时寂静半夜醒来，恍惚间，似乎还能闻到那混合着猪油、糯米和芭蕉叶的独特香气。四十多年岁月匆匆而过，这熟悉味道却始终深留记忆，像颗永远不融化的冰糖，时时提醒我那些贫穷却温暖的往昔，那些用简单食物传递的深厚情谊，那些在田埂与众人分享一个猪儿粑时的朴素欢愉。

现在的孩子，吃着各式汉堡、炸鸡，大概很难理解我们对一个猪儿粑的执念。在他们眼中，猪儿粑或许土气，可在我心中，那些白胖米团子，承载着最珍贵、无可替代的记忆。那是对土地的眷恋，对辛勤劳作的坚守，对邻里分享温暖的铭记，对一个苏醒且充满生机乡村的怀念，更关乎那些身处饥饿年代，仍懂得用智慧与热爱创造美味的人们。

曾经弥漫的蒸笼白汽已然消散，田埂上的欢声笑语也渐渐远去，就连垫放猪儿粑的芭蕉叶，如今也难寻踪迹。可唯有记忆里的味道，依旧鲜活。某个不经意瞬间，那熟悉味道会毫无征兆涌上心头，刹那间，鼻尖酸涩，眼眶不自觉发热。这味道，早已超越食物本身，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情感纽带，承载岁月温度，诉说往昔故事 ，让人在时光长河中，找到心灵归依与慰藉，铭记那段质朴美好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