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启蒙

那是我上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坐车出行，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个乡下孩子，脚下沾满田埂的泥，眼里尽是稻穗、水牛这些乡村物事。汽车在当时的乡下极为稀罕，而我即将乘坐的，还是一辆用来载货、如今却临时载着乘客的解放牌货车。

记得那是春末的清晨，草尖还挂着露水。正值农忙时节，田野里满是忙碌的身影，家中农事也堆积如山。父亲突然收到师公病重的消息，必须立刻赶去赤水探望。从家到师公家直线距离不算远，可先要沿着蜿蜒小路步行五公里到宝源，再从宝源搭车前往赤水。

父亲在堂屋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双手不停地搓动，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整个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突然，他停下脚步，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看向我说道：“要不，咱们搭货车去？”

“货车？还能载人？”我满脸惊愕，眼睛瞪得滚圆，心中满是疑惑与新奇。在我们那个被群山环抱的小村庄，汽车本就难得一见，更别提坐上车了。要是能坐上货车，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够我在小伙伴面前炫耀许久，成为他们眼中的“英雄”，光是想想，都让我兴奋不已 。

天没亮，我和父亲就出发了。一路上，父亲脚步匆忙，神色焦急。到了宝源的乘车点，那不过是路边一块木板牌子，红漆写的站名有些褪色，但还能勉强辨认。已有几个人等在那儿，一个抽旱烟的老汉，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还有个半大小子，正用树枝在地上画格子玩“跳茅房”。

等了大概半个时辰，远处传来“突突”声。声音起初怯生生的，像迷路的羔羊哀鸣；渐渐变得大胆，成了不耐烦的吼叫。接着，一辆解放牌货车从尘土飞扬、坑洼不平的石子路尽头冒出来，车尾扬起长长的黄土尾巴。

货车停在我们面前，像累坏的老牛，喘着粗气，车身剧烈抖动。后车门打开，我看到车厢里横七竖八堆着些货物，根本没有座位。司机是个粗壮的大叔，扯着嗓子喊：“都快点上来，别磨蹭！”

父亲拉着我费力爬上车，一进车厢，一股混杂着汗臭、汽油、货物和牲畜的怪味扑面而来，熏得人直想作呕。大家都只能站着，车厢里没有扶手，随着货车启动，我们在货物间晃来晃去。

车子在石子路上颠簸前行，每经过一个坑洼，车身就剧烈摇晃，全车人毫无防备地互相碰撞。刚出发没多久，一个急刹车，我整个人向前扑去，额头差点撞到货物上。没一会儿，我就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晕车的难受劲儿上来了。

望向窗外，田野里的稻子连成绿色的波涛，远处山峦如起伏的浪，路边杨树飞速后退。可我已顾不上欣赏这新奇的景色，只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角，努力让自己站稳。

货车每到一站，就有人挤上车。有背着背篓的老人，背篓里装着自家种的菜；有带着工具的工匠，锤子和锯子在包里叮当作响；还有几个年轻人，兴奋地讨论着外面的世界，可很快也被颠簸和闷热折磨得没了精神。

车内闷热得像蒸笼，汗水不停地从额头冒出，混着扬起的尘土，糊在脸上。大家随着货车的摇晃东倒西歪，有的人忍不住抱怨，有的人默默忍受，还有的人晕车晕得脸色苍白，不停地干呕。

在颠簸的旅途中，一位带着年幼孩子的母亲格外艰难。孩子晕车哭闹不止，父亲心疼又无奈。这时，那个抽旱烟的老汉默默递来一块手帕，让母亲给孩子擦擦汗；挎着篮子的妇人从篮子里掏出一个苹果，温柔地递给孩子；年轻工匠也帮着把行李挪了挪，给他们腾出更宽敞些的站立空间。大家都没说什么暖心的话，却用质朴的行动给予帮助，在这拥挤又闷热的货车上，这些小小的善举，让温暖悄然流淌。

突然，货车猛地急刹，全车人毫无预兆地摔倒，在货物间翻滚、碰撞。原来是一群鸭子大摇大摆地横穿马路，司机气得破口大骂，鸭子却若无其事地踱步，像傲慢的绅士。这一幕让大家哭笑不得，在疲惫与狼狈中，竟生出一种奇妙的同事情谊。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轻轻推我：“该下车了。”我才发现窗外景色已经陌生。车子停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小站，我腿软得像面条，下车时差点摔倒。回头望去，那辆解放牌货车还在喘着粗气，准备继续它的旅程。我心里竟有些复杂，既庆幸这段颠簸的旅程结束，又对这个载着我们穿越路途的“铁家伙”有一丝不舍。

那次乘车经历，在我记忆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那辆破旧的解放牌货车，不仅载着我们走过从宝源到赤水的路程，更像是带我冲破了乡村生活的局限，让我见识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节奏。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我坐过宽敞舒适、设施齐全的豪华客车，也体验过高铁的便捷。但再没有哪次出行能像那次坐在货车里一样，给我如此强烈的震撼。那不仅是一次简单的空间移动，更是一次心灵的启蒙。那个在货车里被颠得晕头转向、努力站稳的乡下孩子，在那一刻，他的世界被车轮拓宽，被未知的可能性照亮。

有时候我想，人生就像那辆曾经载着我们的老旧货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它或许不够舒适，充满了颠簸与艰辛，但却实实在在地带着我们前行，遇见不同的风景，结识形形色色的人，一路向着更远的地方驶去。而第一次坐货车的记忆，就像那个春末清晨草尖的露珠，永远晶莹，闪耀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心中一段独特而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