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竹笋,是我儿时的最爱。
那时的我,臂膊尚细,手掌尚小,却已能提着一柄小锄头,在苦竹林路旁边、土坎旁,寻觅那尖尖的苦竹笋了。苦竹笋生得极有分寸,不似毛竹笋那般张扬,也不似水竹笋那般柔弱。它总是半掩在枯黄的竹叶下,只露出一截青白的尖儿,像是怕羞的村姑,又像是故意与人捉迷藏的顽童。
我每每发现一株,便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泥土。泥土是松软的,带着春雨的湿润,锄头下去,便有一股泥土的腥气窜上来。我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这地下的精灵。待那笋身渐渐显露,我便更加谨慎,生怕锄头伤了它娇嫩的肌肤。有时挖得兴起,竟忘了界限,将邻家的苦竹笋也一并掘了。邻人见了,自然是要告状的。于是晚间归家,便少不得一顿“黄荊棍”的教训。父亲的手掌宽厚有力,打在屁股上,先是麻木,继而火辣辣地疼。母亲站在一旁,嘴里说着“活该”,眼里却分明噙着泪花。
挖到的苦竹笋,我总是迫不及待地与身边的人分享。除了带到学校,课间休息时和关系好的同学一起品尝,回到家,也会兴高采烈地捧到我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妹子和调皮的弟弟面前。我满心欢喜地想和他们一起分享这份来自大自然的馈赠,可小孩子贪吃,他们总抢着多吃,我哪肯让,毕竟这是我辛苦寻觅来的“战果”。于是乎,弟弟妹妹一个大哭,一个大闹,那场面堪称“壮观”。因为这些争抢的小插曲,我有时也会被父母教训,当时心里满是委屈,可如今回想起来,却全是温馨与欢乐。尽管我们之间会有矛盾,但弟弟妹妹还是整天缠着我,那一声声软糯的“哥哥(姐姐),我要吃苦竹笋”,至今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在学校里,和同学们分享苦竹笋也是一段无比欢乐的时光。课间,大家围坐在一起,你一根我一根,剥了皮就直接往嘴里送。清脆的咀嚼声、欢快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校园的角落。
记得有一次,同桌从未尝过苦竹笋,我大方地把自己带的分给了他。他咬了一口,眉头瞬间紧紧皱起,五官都快挤到一块儿,苦得直跺脚,嘴里嚷嚷着:“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味道!”看着他那夸张的反应,我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给他示范,告诉他慢慢嚼,细细品味,甜味就在后面。他半信半疑,学着我的样子一点点咀嚼,脸上的表情逐渐舒缓,最后竟露出惊喜的神情,直呼:“原来这味道这么奇妙!”
后来,他回家跟父母说起这新奇的食物,他父母特意找到我,满是感激地说孩子回家一直念叨,这苦竹笋打开了他对新事物认知的大门。为了让他们能随时品尝这份美味,我特意把苦竹种分给他们,还耐心教他们如何种植。
苦竹笋的味道,是独特的苦中带甜。生吃时,苦味率先占据舌尖,紧接着一丝甜意从舌根缓缓泛起,竟奇妙地将苦味冲淡。煮熟了吃,苦味减了大半,甜味愈发明显。若是煮汤,那汤水清亮,浮着几点油星,喝上一口,苦味已然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鲜美。我们小孩子常常把它当作零食,剥了皮就直接生啃。牙齿咬下去,发出清脆的声响,汁水溅到嘴角也顾不上擦,只顾一口接一口地咬,尽情享受这份来自大自然的馈赠。
每到农历四月左右,苦竹笋便如期而至,市场上、超市里,处处都能看到它们青白的身影。如今的苦竹笋,有了真空包装,借助冷链运输,甚至漂洋过海,去到了更远的地方。人们吃它的方法也日益多样:凉拌、炒肉、炖鸡,或是加工成各种零食。然而,我总觉得,这些经过精心烹制的苦竹笋,好像少了些什么。
少了什么呢?我想,少的是那一锄头一锄头刨开泥土时的满心期待,少的是发现笋尖时那一瞬间的惊喜雀跃,少的是嘴角沾着泥巴和笋汁时的无拘无束,少的更是挨了“黄荊棍”后,躲在被窝里偷偷啃苦竹笋的那份叛逆与甜蜜。
如今的孩子们,怕是很难理解我们那时对苦竹笋的痴迷了。他们的零食琳琅满目,包装精美,味道浓郁,哪里还会为一根略带苦味的竹笋而兴奋不已呢?他们更不会懂得,为什么我们甘愿冒着挨打的风险,去挖别人家的苦竹笋。他们不会懂得,那种单纯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快乐。
苦竹笋于我,早已不单单是一种食物。它是一把神奇的钥匙,能够打开记忆的闸门,让往昔的岁月如潮水般涌来。它让我看到那个瘦小的自己,提着锄头,在春天的田野间肆意奔跑;它让我听到母亲站在门口,声声呼唤贪玩孩子回家吃饭的温柔嗓音;它让我嗅到炊烟混合着苦竹笋清香的独特气味;它甚至让我重新忆起父亲手掌落在屁股上的痛楚——那痛楚里,分明藏着无尽的爱。
现在的我,偶尔也会买些苦竹笋回家。精心烹调,或炒或拌,总想把苦味降到最低,将鲜味提到最高。可吃着这些经过改良的苦竹笋,心中却无比怀念儿时生啃的那份野性。有一次,我特意留了一根不煮,剥了皮直接咬下去。那浓烈的苦味瞬间充满口腔,我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朋友惊讶地看着我,问:“不苦吗?”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终究什么也没说。他不会明白,这苦味于我,是何等珍贵的滋味。
苦竹笋,这大自然的馈赠,这童年的珍贵印记,这岁月的无声见证者。它苦,但它真实;它平凡,但它深刻。它教会我,生活的滋味从来不是单一的甜,而是苦与甜的交织;它提醒我,最珍贵的记忆往往藏在最朴素的物件里;它告诉我,时光可以流逝,但有些味道,会永远留在舌尖,留在心间。
每当春风吹过竹林,苦竹笋破土而出时,我总会想起那些遥远的下午,那个提着锄头在田野间奔跑的孩子,那些简单却纯粹的快乐。苦竹笋,这小小的神物,承载了太多太多的记忆与情感。它苦,但它是我永远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