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秧岁月

在记忆的幽微深处，总有一些画面如陈酿的美酒，随岁月流转愈发香醇，叫人难以忘怀。农村土地刚刚下放那会的插秧时光，便是这样一段镌刻心底的珍贵往昔，宛如一首质朴悠扬的田园牧歌，在岁月长河中轻轻奏响，承载着往昔辛勤的汗水与炽热的希望，满是深情，动人心弦。

土地下放的消息传来，整个村子都沸腾了，仿佛注入了一股鲜活的力量。各家各户对自家新分得的土地满怀期待，精心筹备着即将到来的插秧时节。

黎明前的黑暗如浓稠墨汁，将世界紧紧包裹。睡梦中的我，被父亲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朦胧中，只见父亲高大熟悉的身影立在床边，他粗糙的大手轻轻却果断地掀开我的被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老幺，快起来，去咱自家的地插秧，今儿个活儿多，得赶早。”那声音，瞬间驱散我最后的睡意，我赶忙从温暖被窝里爬起，睡眼惺忪地套上那双破旧不堪、鞋底磨得薄如纸片的草鞋。

踏出家门，晨雾如一层厚重密不透风的幕布，严严实实地裹着村子。雾气湿冷，带着丝丝寒意，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到那股沁入心肺的凉意。我紧紧跟在父亲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外自家的水田走去。田埂上，三三两两的乡亲们同样摸黑赶路，脚步声、草鞋与泥土的摩擦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交织，打破清晨的寂静。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却步伐匆匆，一心想着趁着清晨凉爽，在自家这充满希望的土地上多干些活儿，播下生活的种子。

来到水田边，露水早已打湿田埂，我的裤脚很快浸湿，寒意袭来，冻得双腿直打哆嗦。此时，经验丰富的父亲已开始插秧前的准备工作。他弯下腰，蹲下身子，动作娴熟地拿起一把秧苗，先是仔细端详叶片，轻轻捋动，感受韧性，嘴里念念有词：“这秧苗得壮实，叶片厚实，才经得起往后的风吹雨打。”接着，小心翼翼翻开根部，查看根系生长情况，“根就像人的脚，得扎得稳，扎得深，往后才能立得住啊。”

检查完秧苗，父亲又查看水田平整度和水的深浅。他皱着眉头，一边查看一边叮嘱我：“这田水太深，秧苗插下去就站不稳，容易被冲走；那处泥巴太硬，秧苗的根扎不进去，可得仔细喽，这每一步都关系着咱今年的收成呢。”我在一旁有样学样，努力瞪大双眼，试图分辨门道，可眼前却一片模糊，心中满是困惑，只觉得这看似简单的插秧，背后竟藏着这么多学问。

插秧是个技术与体力兼具的活儿，考验着耐心与技巧。父亲在前头示范，只见他一字排开，弯下腰，左手熟练地从秧篮里分秧，右手迅速精准地将秧苗插入泥中。动作一气呵成，力度恰到好处，既不能太用力，以免把秧苗插得过深闷死；也不能太轻，不然秧苗插浅了，一阵微风拂过，就会被水流冲走。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笨拙地开始插秧。可秧苗在我手中却像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怎么也不听使唤。我插下去的秧苗，不是东倒西歪，就是深浅不一。有的插深了，半天不见动静，像是被憋住了气；有的插浅了，刚插好，就随着水面的波动飘了起来。父亲在一旁看到我的窘态，并没有着急，而是耐心地指导我：“娃，别着急，要像照顾自家孩子一样，既不能太用力弄疼它，也不能太马虎，得轻点儿、稳点儿。”

在父亲的指导下，我一次次尝试，双手沾满黑乎乎的泥巴，汗水顺着脸颊不停滚落，滴进泥水里，泛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经过无数次失败，我终于渐渐找到了窍门。当我看到自己插好的秧苗像一个个精神抖擞的小士兵般，整齐地排列在水田里，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我点头致谢时，一股强烈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心中满是喜悦。

太阳缓缓从东方地平线升起，金色阳光如同一支支利箭，穿透厚重晨雾，洒在水田里。原本平静的水面瞬间波光粼粼，闪耀着金色光芒。我的腰已经酸痛得快要直不起来了，每弯一次腰，都像是有一把小锤子在腰间重重地敲击。汗水不停地从额头、脸颊滚落，流进眼睛里，辣辣的，可我根本顾不上擦。

抬头望去，整片水田宛如一面巨大而明亮的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我和父亲忙碌的身影。天空中的白云像是一群自由自在的绵羊，在蓝色的草原上悠闲地漫步；又像是一团团蓬松的棉花糖，引得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微风拂过，秧苗轻轻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成长的喜悦。

临近晌午，田埂上渐渐热闹起来。母亲带着妹妹提着装满饭菜的竹篮，像一群欢快的小鸟般飞奔而来。饭菜的香气瞬间飘散开来，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勾得人肚子咕咕直叫。大家围坐在田边，饭菜虽然简单，只是红薯粥、咸菜和粗粮饼子，但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筷子碰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是一场独特的音乐会。

吃完饭，大家纷纷躺在田边的树荫下歇晌。树荫像一把巨大而翠绿的伞，为我们遮挡着炽热的阳光。耳边，蝉鸣此起彼伏，仿佛在演奏一首激昂的夏日交响曲。望着天上变幻莫测的云朵，一会儿像奔腾的骏马，一会儿像翩翩起舞的仙女，一会儿又像巍峨矗立的城堡，这原本艰辛的劳作时光，竟也充满了无尽的乐趣。

傍晚收工，裤腿大半已经干了，但膝盖以下依旧湿漉漉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像一位慈祥的画家，将天边染成了橙红色，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田里的秧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和我们挥手道别。父亲望着水田，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对我说：“娃，等这些秧苗长大了，就能有好收成，咱这一年的辛苦就没白费，日子也就有盼头了。”我回头望去，整片水田像铺了一层绿色的绒毯，在夕阳的余晖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那是希望的色彩，也是土地给予我们的承诺。

如今，几十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般匆匆流逝，我早已离开了那片充满回忆的水田，在繁华热闹的城市打拼。但每当春天来临，温暖的春风仿佛带着熟悉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土地刚刚下放时那些插秧的日子总会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晨雾中晃动的身影，那是乡亲们对土地的坚守；汗水滴进水里的声音，那是努力与付出的见证；秧苗在风中摇摆的姿态，那是生命的律动与希望。

那些日子，教会我勤劳，让我明白只有付出辛勤的汗水，才能收获丰硕的果实；教会我耐心，让我懂得成长需要时间的沉淀；教会我坚韧，让我在面对困难时不屈不挠。它们让我深知土地的珍贵，生活的不易。

人生恰似插秧，需要我们学会观察时机，耐心等待，在平凡中寻找美好。就像秧苗历经风雨才能结出丰硕的果实，人生也需历经磨难，才能收获属于自己的辉煌。那些湿漉漉的裤脚、酸痛的腰背、滴落的汗水，都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永不褪色。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梦回那片水田。梦里，我还是个孩子，蹲在田埂边，手中紧握着嫩绿的秧苗，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晨雾中，父亲的身影若隐若现，他的声音轻轻传来：“要像对待婴儿一样……”我睁开眼，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前，仿佛又看到那片绿油油的秧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低声诉说着那段难忘的岁月，提醒着我，无论走多远，都不能忘记那片给予我生命和力量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