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老屋梁上的蛛网,轻轻一碰,被岁月尘封的声响便簌簌掉落——山风掠过竹林的沙沙声,柴火在灶膛里噼啪的爆裂声,还有父亲拨弄算盘时清脆的珠响。这些声音早已在时光里拧成一股绳,勒得人心口生疼。那把浸透桐油香的老算盘,不仅是父亲的谋生工具,更串起了我在阳华山脚下长大的岁岁年年。
山里的日子总是被公鸡第一声啼叫撕开第一道口子。天还没透亮,父亲就裹着打满补丁的黑棉袄翻身坐起,粗陶茶缸撞在灶台边发出当啷的脆响。他往缸里丢两片蜷曲的老茶叶,再灌上滚烫的井水,蒸腾的热气瞬间模糊了他眼角蛛网般的皱纹。临走前,总要把蓝布包裹的账本仔细塞进塑料布夹层,那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白起毛,像极了他掌心的老茧。通往大队部的小路蜿蜒在群山沟沟壑之间,露水把他的裤脚浸得透湿,解放鞋踩在石板上吧嗒作响,惊得竹梢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连带着叶片上的水珠也跟着簌簌往下掉。
农忙时节的大队部热闹得像赶集。父亲戴着断了腿、用麻绳系着的老花镜,坐在用木桩支起的歪斜桌子前,面前堆着的账本足有半人高。乡亲们扛着新收的稻谷排队,秤砣晃动间,他的算盘便噼里啪啦响起来,算珠上下翻飞,像极了秋天稻田里忙碌的麻雀。遇到不识字的阿婆,他就掰着结满老茧的手指头慢慢算:“您家这担谷子啊,能换二十斤盐巴,再加上工分……”算珠声、乡亲们的笑骂声、远处牛犊的哞叫,在泥巴墙的屋子里搅成一锅热汤,连墙角的蜘蛛都跟着节奏晃动起了网。父亲总说,算盘珠子打得响,日子才过得踏实。
堂屋的四方桌是我童年的课桌。父亲用麻绳把旧算盘系在桌边,算珠被几代人的手指磨得发亮,摸上去带着体温的温热。阳光从竹篾窗棂漏进来,在土墙上投下跳动的光斑,算珠的影子像溪水里的小鱼,随着父亲的拨弄游来游去。“三下五去二,五下五去五”,他的声音混着柴火灶的噼啪声,比村里娃娃唱的童谣还好听。有时我算错了,他也不恼,只是用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指轻轻敲敲我的手背:“再想想,算盘珠子可不会骗人。”那声音就像林间的溪流,潺潺而坚定地流淌着。在父亲的教导下,算盘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也成了我学习数学的启蒙老师。
上小学后,我的数学成绩像坐过山车。父亲没说什么,某个夏夜,他从掉漆的杉木箱底翻出张泛黄的奖状。“优秀会计”四个字被岁月染成了褐色,可字迹依然工整得像刀刻的。“这是我年轻时每天在石板上练字的成果。”他摸着我的头说,掌心的老茧蹭得我生疼。从那以后,每天清晨烧火做饭时,他都会把算盘摆在灶台边:“来,背完一题拨一个珠子,等这排都拨完,知识就像种子一样,在你心里扎根了。”火苗舔舐着锅底,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和算盘的影子叠在一起,在墙上跳着无声的舞。在父亲独特的教学方式下,我的数学成绩逐渐有了起色。
最难忘的是父亲为我做甜羹的情景。有一天,父亲收工后一声不吭扛着竹筐进了山,直到天擦黑才回来。他的蓝布衫被荆棘划得破破烂烂,手臂上布满血痕,像被野猫抓过一样,怀里却护着个瓦罐。打开一看,是半罐野山楂熬的果酱,红得像山里的晚霞。他用豁口的粗陶碗盛了小半碗,拌着糙米说:“尝尝父亲做的甜羹。”后来听母亲说,他在山里摔了好几跤,裤腿都磨出了洞,才摘到这点山楂。可每次看我吃得开心,他总说自己不爱甜,嘴角却藏不住笑意,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那碗甜羹的味道,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舌尖,温暖着我的心房。
有一年冬天,寒风裹挟着暴雪,将山路封得严严实实。我蜷缩在床上,高烧带来的眩晕让眼前一片模糊。父亲摸着我滚烫的额头,二话不说背上赤脚医生塞满退烧药、体温计的医药箱,转身扎进了冰天雪地。坎坷的山路覆着冰壳,每一步都打滑。父亲拄着木棍,手脚并用在雪窝里攀爬,凛冽的北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划出细密的血痕。摔了多少次,他就爬起来多少次,裤腿结满冰碴,双手也冻得失去知觉。不知过了多久,当父亲顶着一头霜雪冲进家门时,睫毛上的冰晶还在簌簌掉落。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积雪,立刻给我喂药、擦身,守在床边彻夜未眠。第二天清晨,烧渐渐退了,我望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冻伤的脸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父亲粗糙的手掌轻轻擦掉我的泪水:"好了就好。"往后每到雪天,我总会想起那个在风雪中拼命跋涉的身影,父亲用脚步丈量出的爱,永远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光。
去年暴雨夜,窗外电闪雷鸣,我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煤油味。恍惚间,时光倒带,看见父亲坐在老竹椅上,戴着那副断腿老花镜,手指在算盘上上下翻飞。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泥墙上,忽明忽暗,像极了他忽隐忽现的人生。“心静自然凉。”他总爱这么说,让我伏在膝头听算珠声。如今我摩挲着他留下的老算盘,粗糙的竹珠上仿佛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每一颗珠子都像一滴凝固的时光。那熟悉的算盘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诉说着往日的故事。
最后的日子里,父亲瘦得只剩一把嶙峋的骨头,枯槁的手指却仍固执地在我掌心游走。他颤巍巍地画着算盘的横档,力道轻得像深秋最后一片飘落的树叶,簌簌地,却在我心上砸出个永远填不满的坑。父亲走了,但他留下的算盘和那些美好的回忆,却永远陪伴着我。
那些在算珠起落间流淌的岁月,那些被汗水晕染的账本,早已深深扎进我的生命,长成盘根错节的根系。父亲教会我的,何止是精打细算的营生之道?他让我懂得,做人要像阳华山般坚韧,任风雨侵蚀仍屹立不倒;要如溪涧水般清亮,历经曲折却澄净如初。
那把老算盘,是阳华山里永不褪色的歌谣。每一声珠响,都是父亲未说出口的牵挂;每一道木纹,都刻满时光深处的叮咛。如今即便隔着千里山河,只要想起算盘清脆的碰撞声,记忆便会顺着电话线,轻轻叩响老屋的木门。这声声珠鸣,是岁月馈赠的礼物,更是我余生都听不倦的,来自父亲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