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乡总念折耳根

岁月的长河奔涌不息，在记忆的深潭底部，总沉淀着一些泛着微光的事物，它们承载着时光的重量，成为情感的锚点。于我而言，故乡的折耳根便是这般独特的存在。它不仅是镌刻在味蕾上的独家记忆，更是故乡赠予我的珍贵礼物，是任凭斗转星移，也无法从心底抹去的眷恋。

每当料峭春寒渐散，沉睡的大地缓缓舒展身躯，故乡的田间地头便成了万物竞发的舞台。在这片蓬勃生长的绿色海洋中，折耳根总是以一种含蓄而坚韧的姿态，悄然崭露头角。它们偏爱藏匿于草丛深处，心形的叶片微微低垂，翠色中透着几分稚嫩，在料峭的春风里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春的讯息。儿时的我，总是盼着天气转暖，一到周末就拽着大人的衣角，蹦蹦跳跳地穿梭在田埂间，开启寻找折耳根的春日冒险。

刚从泥土中刨出的折耳根，裹着湿润的泥土，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捧在掌心细细端详，那洁白细长的根茎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土，像极了大地赋予的天然印记。凑近鼻尖轻嗅，独特的气息瞬间钻入鼻腔——既有雨后青草般的清爽，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腥味，这独属于折耳根的气息，成了记忆里最特别的味道。

满载而归后，洗净折耳根是必不可少的工序。清澈的井水哗啦啦地流着，在水流的冲刷下，折耳根的根茎渐渐褪去泥土的外衣，变得洁白如玉。洗净后的折耳根被切成小段，码放在古朴的粗瓷盘中，静待一场味觉的蜕变。厨房里，母亲开始大展身手，红亮的辣椒、金黄的蒜末、醇香的陈醋、浓郁的酱油纷纷登场，调料与折耳根在瓷碗中不断翻涌交融，仿佛在进行一场欢快的味觉圆舞曲。当调料与折耳根彻底融合，那股原本略显冲鼻的鱼腥味，竟神奇地与调料的香气交织缠绕，化作令人垂涎的美味。

夹起一筷子凉拌折耳根送入口中，清脆的“嘎吱”声在口腔中响起，仿佛咬碎了整个春天的生机。紧接着，丰富的滋味在舌尖绽放，鲜辣的刺激、蒜香的醇厚、醋意的酸爽，与折耳根本身的独特风味相互碰撞，在味蕾上谱写出一曲层次分明的味觉乐章。每咀嚼一口，都是对童年时光的回味，让人沉醉其中，欲罢不能。

记忆里，一家人围坐品尝折耳根的场景，始终萦绕心头，温暖而治愈。那时家境并不富裕，餐桌上的菜肴也略显朴素，但每到春天，母亲总会变魔术般端出一盘凉拌折耳根。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在斑驳的饭桌旁，桌上的折耳根色泽诱人，香气四溢。父亲一边嚼着折耳根，一边讲述着田间劳作的艰辛与丰收的喜悦；母亲则不时给我们夹菜，关切地询问学习与生活；我和兄弟姐妹们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学校里的奇闻趣事。欢声笑语中，折耳根不再只是一道寻常菜肴，它成了维系亲情的纽带，将一家人的心紧紧相连。

时光流转，我渐渐长大，离开了故乡的怀抱，走进繁华喧嚣的城市。而今无论多么美味的佳肴，都无法替代记忆中那盘凉拌折耳根。每当夜深人静，思乡之情便如潮水般涌来，故乡的折耳根、挖折耳根的快乐时光，总会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心中满是眷恋与思念。

再次回到故乡，眼前的景象让我感慨万千。曾经随处可见折耳根的田间地头，如今已变得稀疏。退耕还林的政策让大片农田披上绿装，虽然生态环境越来越好，但折耳根的生长空间却被不断压缩。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望着不再繁茂的田野，失落感涌上心头，那些与折耳根相伴的岁月，仿佛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只能在回忆中追寻。

去年春天，我在城市菜市场的角落，偶然发现了一小筐折耳根。它们叶片发黄蔫软，根茎细小干瘪，与记忆中故乡肥硕鲜嫩的折耳根判若云泥。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买下。回家洗净时，那股熟悉的气息再次萦绕鼻尖，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春日，回到了那片生机勃勃的田野。

我依照记忆中母亲的做法，精心调制调料，满心期待着复刻记忆中的美味。然而，当第一口折耳根入口，满心的期待瞬间化作失落。没有了故乡井水的清甜，少了柴火灶的烟火气，就连调料似乎都失去了原有的韵味。这刻意还原的味道，终究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反倒像一根刺，扎得人心生怅惘。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意与折耳根有关的一切。翻阅古籍，才知道早在春秋时期，越王勾践“终日伏地，服山薮之草”，其中便有折耳根；走进川南黔北的街头巷尾，发现折耳根在火锅里翻滚、在凉粉中点缀，以千般姿态演绎着独特风味。我还在阳台的花盆里种下折耳根的根茎，看着嫩绿的新芽破土而出，心中满是欣喜。可无论如何悉心照料，这些在钢筋水泥间生长的折耳根，都少了那份来自故乡土地的野性与醇厚。

今年清明，我早早回到故乡。清晨的山间，薄雾弥漫，空气中飘散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我轻车熟路地来到儿时挖折耳根的地方，拨开丛生的野草，惊喜地发现几株折耳根在石缝中顽强生长。它们的叶片虽小，却透着倔强的绿意，仿佛在向命运宣告着不屈。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挖起，那一刻，仿佛捧起了整个童年。

窗外，春风拂过新绿的树梢，屋内弥漫着熟悉的折耳根香气。这一刻，时光仿佛静止，所有关于故乡、关于折耳根的记忆，都在这熟悉的味道中鲜活起来。我终于明白，故乡从未远去，只要心怀思念，故乡便永远在心中；只要味蕾记得，折耳根的味道就会代代传承，它不仅是食物的滋味，更是连接过去与未来、游子与故土的永恒纽带，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散发着温暖而迷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