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地里岁月长

天还未亮，母亲的呼唤便将我从睡梦中唤醒：“走，挖洋芋去，趁早上凉快。”我睡眼惺忪地应了一声，一想到挖洋芋，瞬间来了精神。

清晨五点，夜色依旧浓稠如墨，灶屋里却已燃起温暖的烟火。火苗在灶膛中欢快跳跃，宛如一群活泼的小精灵。母亲站在灶台前烙饼，新鲜的艾叶与面粉在她手中交融。她双手熟练地翻动揉搓，不多时，面团就变得光滑细腻。面香混合着艾叶那清新的草木气息，在闷热又潮湿的空气里缓缓散开，直钻鼻腔，勾得人直咽口水。

我蹲在灶前添柴，熊熊火光映照着母亲满是皱纹、饱经沧桑的脸庞。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滚落，她不时用洗得发白的围裙擦拭，嘴里念叨着：“今年洋芋长得好，得多挖些。”她的眼里满是期待，那是对辛勤劳作成果的期盼，也是对一家人生活的美好向往。

洋芋地在叉湾，要穿过弯弯曲曲像长蛇一样的山路。浓雾像一床厚重的棉被，把整个世界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草叶上挂满圆滚滚的水珠，恰似晶莹的珍珠。我们走过时，裤脚一下子就被打湿，凉意从脚踝迅速往上蔓延，让人忍不住打个寒颤。父亲扛着锄头，迈着沉稳有力的步子走在前面，他宽厚的背影在朦胧晨雾里若隐若现，好似一座巍峨的山，让人心里格外踏实。远处的山峦被淡蓝色薄雾笼罩，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为这略显单调的画面增添了几分生机。

到达洋芋地后，父亲放下锄头，慢慢蹲下，伸出粗糙且满是老茧的大手，轻轻拨开洋芋秧。墨绿的叶子层层叠叠，下面的泥土微微隆起，就像藏着宝贝的神秘小土包。父亲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说道：“看这土裂的样子，下面的洋芋肯定个头不小。”说着，他抡起锄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在离秧苗半尺远的地方精准又轻柔地落下，往上一撬，黑褐色的土块翻了开来，露出几个圆滚滚的洋芋。它们沾着新鲜湿润的泥土，在渐渐升起的晨光里泛着淡黄的光泽，宛如刚出土的稀世珍宝。

我赶忙蹲下，小心翼翼地把洋芋从土里抠出来。刚挖出来的洋芋还带着地温，暖乎乎的。有的又圆又饱满，像胖娃娃粉嘟嘟的脸蛋，似乎还咧着嘴笑；有的歪歪扭扭，像顽皮孩子做的鬼脸，让人看了忍俊不禁。母亲在一旁认真地轻轻拍掉洋芋上的泥土，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对待珍贵的艺术品，然后把它们整齐地码放在竹筐里。竹筐里的洋芋渐渐多了起来，好似一群排着队的小士兵。

不知不觉便到了晌午，太阳像一个火球，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气息。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从脸颊滚落，后背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十分难受。父亲脱了外衣，露出那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肌肉线条分明的臂膀，充满力量感。他的动作依然稳健，每次挥动锄头都像是经过精心计算，一锄头下去，基本都能准确避开洋芋。可偶尔还是会不小心挖破一个，这时，父亲就会心疼地咂咂嘴，满脸惋惜。母亲则赶紧把破了的洋芋捡到一边，安慰道：“晚上就炒了吃，不浪费。”

小箩筐渐渐装满，洋芋堆成了小山，它们紧紧挨着，仿佛在说悄悄话。我直起酸痛的腰，望着翻过的土地。新鲜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洋芋特有的清香和一丝水汽，那是土地的味道，也是丰收的味道。远处，更多的农人在地里忙碌，身影在阳光下晃动，此起彼伏的锄头声，或重或轻，或快或慢，就像在演奏一首丰收的乐章。

下午的阳光像滚烫的铜针，扎得皮肤生疼。父亲的锄头起起落落带起细碎泥土，母亲蹲在田垄间指尖翻飞着刨出圆滚滚的洋芋。我抹了把汗想歇口气，父亲直起腰说："老幺，你看这洋芋要晒够太阳、扎牢根子才能长壮实。读书也一样，得下苦功夫，别学那浅根的野草。"母亲擦了擦额头的汗，指着泥土里冒头的洋芋补充道："你看它们藏在土里默默生长，到了时候才破土。读书就是要耐得住寂寞，把知识都变成自己的根。"我蹲下身，指尖触到湿润的泥土，突然读懂了父母掌心的老茧。他们用锄头在土地上耕耘，也在用汗珠为我浇灌未来。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握紧小锄头，决心把这堂土地上的课，深深记进心里。

太阳西斜，我们终于收工。父亲挑着两筐洋芋，扁担在他肩上吱呀作响，像是在为我们的辛勤劳作唱赞歌。我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几个漏网的洋芋。回头望去，翻过的土地裸露着，一道道沟壑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又像一幅斑驳的画。那些没挖的洋芋地，静静地等待着，像安静的孩子，等待被唤醒、展现自己的价值。

回到家，母亲马上挑出几个大个的洋芋准备晚饭。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动，像是在为即将出锅的美食欢呼。洋芋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不一会儿，香气就飘满了院子，既有洋芋的软糯香甜，又有豆角的清新爽口。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烟，看着墙角的洋芋，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那笑容里有丰收的喜悦，也有对生活的满足。

晚饭是洋芋炖豆角和洋芋丝，饭菜简单，却格外香甜。我夹起一块洋芋，咬下去，绵软的口感中带着土地的芬芳，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味。母亲笑着说：“慢点吃，多着呢。”父亲爽朗地笑道：“吃吧吃吧，明年还能种。”他们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生活的乐观和豁达。

夜幕降临，院子里的洋芋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披上了一层银纱，特别神秘美丽。我蹲下来，轻轻抚摸这些土里长出来的宝贝，它们可能不够完美，有的还带着锄头磕碰的伤痕，但每一个都凝聚着农人的汗水，承载着土地的馈赠。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洋芋不只是一种作物，更是生活的希望，是农人与土地紧密相连的纽带。

躺在床上，我还能闻到手上残留的洋芋气息。这气息让我想起清晨如梦如幻的雾气，那是大地劳作前的温柔抚摸；想起父亲挥锄的坚实背影，那是家庭的支柱、生活的希望；想起母亲码放洋芋时专注的神情，那是对生活的热爱和细心。在这个端阳后的夜晚，我明白了生活就像这地里的洋芋，看似平凡，却蕴含着动人的故事。农人的智慧，就在于能在平凡中发现美好，在劳作中感受幸福，在与土地的亲密接触中领悟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