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栀子岁月

阳华山的风，始终裹挟着栀子的魂魄。春末夏初，圆润的花苞噙着晨露，宛如被月光浸透过的白玉珠子，于墨绿的枝叶间若隐若现。我总疑心，这些精灵是山雀衔来的星辰，不然，怎能在贫瘠的黄土坡上，开得如此肆意、如火如荼？

在城市的钢铁森林里疲于奔命，每个疲惫的深夜，梦总会悄然溜回故乡。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中，我常常迷失方向，唯有记忆里故乡的黄栀子，始终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那漫山遍野的金黄，那沁人心脾的芬芳，恰似母亲温柔的怀抱，给予我无尽的慰藉。

每当栀子花期来临，洁白的花朵缀满枝头，甜香在空气中肆意弥漫。即便是路过药铺，那带着淡淡苦味的栀子药香，也能瞬间打开记忆的闸门。儿时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与伙伴们在栀子树下追逐嬉戏，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跟着三哥漫山遍野寻找黄栀子，小小的身影穿梭在草丛间，满心都是欢喜。城市的繁华与故乡的宁静，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故乡的黄栀子，承载着我往昔的纯真与温暖，是我在异乡拼搏时心灵的栖息之所。

小时候，黄栀子成熟的季节，整个山野都被染成灿烂的金黄。这黄澄澄的果实，是大人们眼中的希望，更是我们孩童欢乐的源泉。趁着大人们下地干活，我和小伙伴们偷偷溜进栀子林。剥开熟透的黄栀子，金黄的汁液缓缓流出，我们小心翼翼地将其涂抹在脸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本稚嫩的脸庞变得东一块西一块，活像一个个滑稽的“金谱鬼脸”。我们在树林间追逐打闹，模仿戏曲里的角色，张牙舞爪，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映照着我们沾满汁液的笑脸，那画面明亮而美好，充满了童真与欢乐。

玩累了，我们便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分享着彼此的小秘密。尽管身上、脸上沾满了黄栀子的汁液，回家后难免会被大人嗔怪，但那又何妨？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早已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如今，身处喧嚣的城市，每当忆起与小伙伴们用黄栀子嬉戏的往事，那份童真童趣依然让我忍俊不禁，久久难以忘怀。

十二岁那年，栀子花开得格外繁茂，枝条都快垂到地上。我跟着三哥进山采黄栀子，草鞋踩在滚烫的山石上，仿佛赤脚走在烧红的铁锅上。忽然，我瞥见断崖边一丛栀子在风中摇曳，金黄的果实像一串串铜铃铛。三哥一把攥住我的衣角，神色紧张地说：“莫去，那是鬼招手的地方。”可我想起母亲那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为了贴补家用日夜操劳的身影，勇气瞬间涌上心头。我抓着老藤，小心翼翼地往下探。汗珠不停地砸在石头上，“滋”地冒起白烟，指缝里嵌满了红泥。当那捧沉甸甸的黄栀子终于落入背篓时，我才明白，贫穷原来可以将胆怯化作无畏的勇气。

上高中时，家里经济十分拮据，添置一件新衣服对我来说都是奢望。某个周末，我看着自己破旧的衣衫，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想要新衣服。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三哥把我的话默默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三哥便背着背篓，拿着工具，独自踏上了进山的路。那山路崎岖难行，两旁荆棘丛生，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到达黄栀子生长的地方后，他仔细挑选着饱满成熟的果实，轻轻地摘下，放进背篓。烈日高悬，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可三哥顾不上擦拭，心里只想着多采些，多换些钱，给我买一件新衣服。傍晚，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来不及喝口水，就赶忙整理采摘的黄栀子，第二天一早又匆匆拿去集市售卖。当他把换来的钱攥在手里，第一时间就去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看着这件带着三哥汗水与关爱的衣服，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这份深厚的情谊，比黄栀子的芬芳更加浓郁，更加悠长。

八四年秋天，赤水一中的录取通知书翻山越岭而来。临行前夜，母亲坐在灯下，把我的蓝布衫缝了又缝，针脚细密，满是不舍与牵挂。月光透过窗户，将栀子花影投在窗纸上，恍惚间像是满树白蝶要扑进屋里。三哥蹲在门槛上，默默地卷着烟，半晌才开口：“到了城里，别忘了咱阳华山的栀子香。”我点点头，衣襟上别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凉津津的露水渗进棉布里，也渗进了我对未来的憧憬。

去年深秋，我重返故乡，踱步至老屋后侧，那片记忆中的栀子林已踪迹全无，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莽莽竹林。我怔在原地，满心落寞，喃喃自语：“当年亲手扦插的栀子老桩，若还在，想必粗壮得赛过水牛腰了。”修长的竹子在风中簌簌作响，斜阳穿过竹叶罅隙，投下的光影，不再是记忆里跃动如金箔的模样，而是透着股清冷与疏离。眼前的一切陌生得让我恍惚，曾经的栀子林恰似一场遥远而朦胧的梦，被这片竹林无情掩埋，往昔的温暖与踪迹，如同消散在风中的栀子花香，再难寻觅。

泰戈尔说：“蝴蝶计算的不是月份，而是刹那，蝴蝶拥有足够的时间。”阳华山的栀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它们从不问土地是否肥沃，不计较岁月是否漫长，只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倾其所有地绽放。那些与栀子相伴的日子，早已将坚韧与希望深深种进我的骨血，如同深扎在黄土里的老根，在岁月的长河中，默默酝酿着甘甜，给予我面对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黄栀子扦插宜选在春秋两季。挑选半木质化、健康无病害的枝条，剪成七寸左右，每段保留五六个芽点，将下端剪成斜口以增大吸水面积。在疏松透气的土壤中开沟，把枝条放入，露出二三个芽节，覆上泥土压实，再浇透水。黄栀子生命力顽强，扦插成活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无需繁复的技巧，只需一份耐心，便能见证新生命的萌发，感受大自然神奇的馈赠，就像故乡的黄栀子，在岁月里生生不息，传承着希望与温暖。

在茫茫世间，黄栀子不过是平凡草木，然而于我，却意义非凡。它是故乡鲜明的符号，是童年纯真的歌谣，更是浓浓亲情的寄托。纵使故乡在岁月洗礼中变了模样，但那抹栀子黄、那缕栀子香，始终是我灵魂深处最柔软温暖的珍藏。其承载的往昔，似窖藏美酒，于时光中愈发香醇，让我无论身处何地，皆能回味故乡的宁静美好，汲取力量，无畏前行。岁月悠悠，栀子故事延续，我与故乡的羁绊，如深埋的栀子根，盘根错节，难以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