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座电话亭被夕阳的余晖吞没,我们失去的,何止是一个通讯工具?那是需要踮脚排队的期待,是投币时的郑重其事,是隔着玻璃与世界对话的仪式感。曾经的宫殿彻底谢幕,电话亭死了,可它承载的故事,永远鲜活地跳动在一代人的心间——就像被时光封存的磁带,只要轻轻按下播放键,就能听见整个时代的心跳。
三十年前的街角,我邂逅了电话亭最初的模样。四四方方的玻璃房子,被银色金属边框勾勒出利落线条,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宛如遗落人间的微型宫殿。半圆形铁帽稳稳地扣在顶端,“公用电话”四个正楷字藏在帽檐下,透着庄重与严谨。鲜红色的电话机挂在亭壁,恰似一颗跃动的心脏,投币口如饥饿的兽口,等待着硬币投喂;圆圆的拨号盘上,数字整齐列队,每转动一次,清脆的“咔嗒”声便在狭小空间里回荡,像在诉说神秘的密语。那时的它,是城市跳动的脉搏,是无数故事的起点。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电话亭就开始吞吐人间烟火。匆忙的上班族攥着硬币冲进来,急促的拨号声与“帮我请个假”的话语一同溢出;正午时分,青涩的学生红着脸蜷缩在角落,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地拨通心上人电话;暮色降临时,提着菜篮的主妇们,絮絮叨叨地与家人分享着家长里短。最难忘雨天,伞尖滴落的水珠在地面晕开,人们在亭外排成长龙,轮到的人匆匆钻进去,玻璃很快蒙上一层朦胧水雾,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和一张一合的嘴唇,像一场无声却热烈的舞台剧。每个听筒都吞下过哽咽的祝福,每块玻璃都倒映过期待的眼神。
不知从哪一天起,衰败悄然爬上电话亭。先是玻璃上贴满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层层叠叠,如同附在肌肤上的丑陋疤痕;接着裂痕如蛛网蔓延,用胶带歪歪扭扭地粘着,像极了衣衫褴褛的乞丐;电话机的键盘被岁月磨得发亮,数字模糊难辨,听筒上还沾着可疑的污渍。到最后,连电话机也被拆走,只剩空荡荡的铁壳,黑洞洞的窗口仿佛在无声控诉,又似在追忆往昔热闹。曾经的宫殿,成了城市的弃儿,在寒风中摇晃着褪色的“公用电话”标牌,像一句无人回应的旧诗。
手机如潮水般涌来,彻底改写了城市的通讯规则。曾经守在电话亭前焦急等待的人们,如今都低着头,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市政工人拆除电话亭时,火花四溅,铁架轰然倒地,碎玻璃清脆的声响转瞬即逝,仿佛这个时代连告别都如此仓促。当最后一座电话亭倒下,没有人听见它灵魂破碎的声音——除了那些把青春和秘密寄存在拨号盘里的人。
一九九五年七月,成为我生命中最耀眼的坐标。我怀揣着忐忑与憧憬,奔赴北京苹果园,参加“九五”中国新作家代表大会"。踏入会场的瞬间,油墨香与热烈的讨论声扑面而来,一排排座椅上,坐着我在书本里仰望的文学前辈。而最令我激动的,是能近距离聆听著名诗人牛汉的教诲。他目光温和,声音沉稳,从散文的谋篇布局,到素材的挖掘积累,毫无保留地分享着经验,每一句话都似点亮前路的明灯,让我如痴如醉。散场时,我攥着笔记本的手微微发抖,满脑子都是想要倾诉的冲动。
满心的喜悦迫不及待要与最爱的人分享。我冲向街边的电话亭,硬币在掌心被捏得发烫,拨号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嘟——嘟——”的等待声里,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当母亲熟悉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所有的情绪瞬间决堤:“妈,我在北京参加新作家代表大会啦,还见到了牛汉老师!”电话那头先是短暂的沉默,接着是母亲带着颤音的惊叹与叮嘱,我仿佛看见她正在宝源邮电所,抬手用袖口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嘴角却笑得那样骄傲。听筒贴着发烫的脸颊,我第一次懂得,原来幸福的重量,真的能让电话线嗡嗡作响。
此后的日子,我将牛汉老师的教导化作笔尖的力量,在写作之路上奋力前行。二零零二年至二零零八年,《我是一名农村通讯员》《我的收藏爱好》等作品,连续七年在由中宣部宣教局、文化扶贫委员会、新闻出版总署、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团中央青农部等九部委联合主办的全国农民读书征文比赛中荣获三等奖和二等奖。每一次获奖,我都第一时间奔向电话亭。听筒传递着母亲的欢笑:“我就知道我儿子行”,简单的话语,却给了我无尽的力量。电话亭不仅是通讯工具,更成了我与母亲之间最温暖的纽带——直到某个冬日,我发现听筒里的忙音,比寒风更刺骨。
昨夜,我又回到了记忆中的老城区。暮色里,一座电话亭安静地立在即将拆迁的巷口,玻璃干净得能映出我的倒影,电话机依然好好地挂在那里。推开门的刹那,铁锈味与塑料老化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打开了尘封的时光宝盒。我缓缓拿起听筒,“嘟——”熟悉的拨号音传来,仿佛穿越了时空。颤抖着拨下老家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忙音,泪水突然夺眶而出。透过模糊的玻璃,我看见年轻的自己正跺着冻僵的脚,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电话亭,而电话那头,母亲一定也守在机子旁,满心期待……只是这一次,我终于明白,有些等待,永远停在了一九九五年的七月。
电话亭终将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未来的孩子或许只能在博物馆里,隔着展柜,好奇地打量这曾经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物件。但对我而言,电话亭早已刻进生命里。它是梦想启程的见证者,是亲情传递的纽带,是一个时代最温暖的注脚。那些在电话亭里的欢笑与泪水、期待与希望,永远不会消逝,它们会化作温暖的光,照亮我一生的文学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