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寻百合

每当百合舒展洁白的裙摆，馥郁的香气便化作时光的钥匙，轻轻旋开记忆深处的铜锁，带我重回阳华山间那段与百合相伴的旧时光。记忆里的山野总蒙着层薄雾，而那些摇曳的白花，是穿透岁月最明亮的光——它们不仅承载着少年的味道，更镌刻着我用汗水换取求学希望的坚韧岁月。

宝源乡的阳华山，宛如一枚被岁月珍藏在群山褶皱里的温润明珠。它虽无巍峨耸峙的磅礴气势，却在绵延起伏间暗藏险峻。嶙峋的山石如同古老图腾，与苍翠欲滴的植被缠绕交织，勾勒出一幅未经雕琢的野性画卷。每逢初夏，山阴之处便成了百合的秘境花园。那些洁白的花朵好似误入凡尘的精灵，花瓣上凝结的晨露，在晨曦下闪烁生辉，恰似银河洒落人间的璀璨星辰，美得令人屏息。

七九年五月末，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启明星还在天际朦胧闪烁，我便背着竹篓踏上寻百合之路。前夜的细雨让山路湿滑难行，每一步都像是被大地挽留，沾满露水的布鞋愈发沉重。我握着树枝当作拐杖，沿着若隐若现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四周静谧得只余粗重的喘息，偶尔几声鸟鸣在空荡的山林回荡，更添寂寥。山风裹挟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拂过，潮湿中透着清新，沁人心脾。这熟悉的味道总让我想起儿时，母亲背着我走过同样的山路，而如今，这些百合将成为我叩响学堂大门的学费。

阳华山北坡的杂树林，是百合钟爱的栖息之地。当阳光炽热时，我已跋涉至半山腰。金色光线穿透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宛如天然的抽象画作。深浅不一的绿与灌木的褐交织，绘就五彩斑斓的植被长卷。我放慢脚步，在草丛间仔细搜寻那抹青白色。忽然，一阵裹挟草木清香的山风拂过，若有若无的花香钻入鼻尖。我心头一颤，拨开蕨类植物，五株野百合赫然立于岩石下方。笔直的花茎上，饱满的花苞边缘泛着粉色，恰似少女含羞的红晕，即将绽放倾世容颜。看着它们，我仿佛看到了下学期的课本和课堂，攥着锄头的手又紧了几分。

挖掘百合的艰辛，恰似与大地的一场博弈。阳华山的土壤坚硬，夹杂碎石，每一下都需使尽全力，锄头与石头碰撞的声响在寂静山林格外刺耳。汗水不断滑落，模糊了视线，指甲缝嵌满泥土，手掌也被磨得生疼，但我始终未减对百合的执着。因为我知道，每一株百合都是离梦想更近一步的希望，想到老师说过“知识能改变命运”，便又咬牙继续。

正当专注时，背后突然传来窸窣响动。我猛地回头，只见一道灰色身影窜出——是一只灰兔。它竖起耳朵，红宝石般的眼睛警惕回望，三瓣嘴快速翕动后便消失在转角，只留下晃动的枝叶，诉说着这场意外的相遇。我不禁莞尔，在这片山林里，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我不过是个为了学费奋力前行的追梦者。

半小时后，我终于完整挖出七株百合鳞茎。它们裹着潮湿泥土，散发着清苦的自然气息。我小心地将百合放入竹篓，用青苔仔细铺垫，生怕它们受到损伤。起身时，岩石缝隙里一株嫩绿的百合幼苗映入眼帘。我凝视着它稚嫩的叶片，最终轻叹一声，选择留下它——或许来年，它也能帮助像我一样的孩子实现梦想。这瞬间的抉择，是对生命的敬畏，也是对未来的温柔期许。

中午啃完烙麦粑，我在山间漫步探索。转过几丛灌木，一处被山石与泥土交错的角落闯入视野。灰褐色岩石犬牙交错，缝隙塞满湿润黏土，几缕阳光斜切过石棱，在泥地上投下参差光影。湿润泥土裹着碎石，被藤蔓气根牢牢缠住。就在这石土交界处，几株野百合从裂缝中钻出，肥厚的鳞茎大半裸露，裹着泥浆硬壳，却倔强地抽出碧绿花茎。半开的花苞垂着泥点斑驳的花瓣，宛如被风雨打湿裙摆的舞者。我蹲下身，指尖触到黏腻的泥土，凉意沁入掌心。虽知岩缝百合滋补，但脚下碎石松动、泥地湿滑，稍不留意便会陷入困境。最终，我收回手——这些扎根绝境的生命，本就该属于这片山野，过度索取只会破坏这份坚韧与美好。

下山时，我择了西侧那条鲜有人行的小路。途经一块平整土地，青草摇曳似绿毯。不经意间，在平地边缘向阳斜坡处，我惊喜发现几株百合。它们花朵纯净，姿态挺拔如忠诚卫士。可凑近细瞧，叶片布满虫蛀痕迹，应是潮湿环境所致。我挑出两株相对健康的挖出，鳞茎却比预想小很多。望着手中百合，我不禁沉思，人类活动究竟给这些山间精灵的生长带来多大影响？而它们又默默承载了多少像我这样山里孩子的求学梦？

夕阳西斜，余晖拉长我的身影。背着半满的竹篓下山时，几个放牛的孩子好奇围上来，看到百合后却兴致索然地散去。唯有一个瘦小的女孩怯生生地问：“哥哥，能给我一朵吗？我母亲咳嗽好久了，听说百合能治咳嗽。”我看着她期盼的眼神，想起自己挖百合的初衷，喉头一紧。最终挑出最小的一株递给她，又多拿两株教她煮水的方法。看着女孩欢快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我忽然明白，今日的收获早已超越百合本身。这些山间精灵，不仅是自然的馈赠，更传递着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与温暖，也承载着山里孩子走出大山的希望。

夜深人静，我独坐书桌前。瓶中的百合散发幽幽清香，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阳华山上，感受着山风的轻抚，看见灰兔逃窜的身影和女孩欣喜的笑容。钢笔书写的沙沙声与百合香气交融，编织成那个夏夜最珍贵的回忆。时代飞速发展，城市不断扩张，像挖百合换学费这样的故事或许终将消逝。但我知道，这不仅是一段艰辛的求学路，更是人与自然共生、人与人互助的生动见证。那些沾着泥土的百合，永远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勋章，提醒我：再贫瘠的土地，也能生长出希望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