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沿着盘山公路,从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罗峰向山脚奔驰。司机舞动着双手,忽左忽右地操控着方向盘。车里的人像闷罐里的水,不由自主地胡乱奔涌。刹车、驻档、熄火,当司机将汽车平稳地停靠在刘家垅村委会的一块空地上,村头几个红体白边的木制大字——中国传统古村落——赫然立于我们眼前。
娄导从汽车后备箱里搬出大大小小的包来,里面装着无人机、摄像机、三脚架、麦克风等视频拍摄设备。坐在后排的小王,几绺长发零乱地搭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小王有点晕车,虽未“翻江倒海”,但这会儿,整个身心还沉浸在恍惚的倦意里。
刘家垅村是罗峰脚下一个偏远的瑶族村,是全国七姓瑶发源地,瑶民在此繁衍生息了四百多年,留下了茶山号子、双唢呐、盘王节等众多历史文化遗产。上世纪五十年代,瑶民中的佼佼者舒黑娃,将茶山号子唱到了北京,受到周恩来、刘少奇、朱德等中央领导人的接见,创造了瑶乡神话。如今这里的茶山号子,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享誉全国,蜚声世界。但我们此次长途跋涉,并非冲着它们而来。
迎接我们的是村支部书记,一个叫舒丽的瑶族女子,三十多岁,身材高挑,戴着眼镜,长发过肩,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几分气定神闲的沉着与稳重。我们在村部楼稍作安顿,娄导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拍摄脚本,比比划划地与舒丽商讨起了拍摄的具体事项。娄导是一个虔诚的摄影者,对光影艺术有着近乎偏执的理解和追求,在他还未将黑乎乎的摄像机安装到三脚架上之前,我独自走进了这座神奇的山寨。
在村寨里信马由缰,任凭肌肤触碰着“西风渐作北风呼”的初冬微寒,心中荡漾起一种清净空灵的自在与闲适。冬日里的刘家垅村,慵懒地侧卧在群山的怀抱里。山背上的映山红,一团一团的,像火焰在青纱帐里燃烧。山涧大片大片的楠竹林,翠绿翠绿的,像大地迸发的青春,蓬勃而倔强。村寨一色的木制房屋,上下两层,青瓦圆柱,有的依山独建,有的簇拥相连。屋脊用瓦片密集堆砌而成,两头用石灰塑了形状,极力向上翘起,俯瞰之下,像一群白鹭休憩于众屋脊之上,蔚为景观。听说村中多古树,我期待着与它们不期而遇。在村口溪涧边,我见到了一颗生长了一百六十年的巨杉,树干粗壮处,需两人合抱,枝繁叶茂,将镜头倒立拍摄,俨然一片微小的森林。巨杉对面不远处的土丘上,傲然挺立着一颗针叶古松,树皮皲裂,苍劲虬枝,树下插着各色旗帜,成了瑶民的精神图腾。一些高大伟岸的银杏树,披着鹅黄的外衫,像聚光灯下的卫士,守护在瑶民的房前屋后。
回到村部楼时,天已落幕,娄导和小王正乘坐舒丽的小汽车从取景点拍摄回来。娄导看见我,示意地摇了摇头。小王告诉我任务没完成。我说,“那就住下吧,好多年没在大山里过夜了!”
我们三人寄宿在妇女主任家,因为是临时决定,搞得主人家措手不及。女主人只好将隔年的腊肉煮上一锅,用锅架架在火塘上,大家围着火塘落座,饭菜虽然简陋,却满满的瑶乡气息。男主人昌金提来一壶瑶乡自酿的米酒,一脸愧疚地说,“乡里没什么吃的,实在对不住啊。”女主人走过来,一边将洗净的蔬菜放进铁锅里,一边说,“来不及杀鸡杀鸭,今天真是出丑了。”我们则连连说着“打扰了”的话。
昌金给我倒了一满杯米酒。娄导对酒精过敏,不敢喝。小王看着昌金倒酒的气势,把杯子藏在手中不敢拿出来。我小声对她说,在这里,瑶民的酒就是藏民的哈达。小王将信将疑地看着我,递出了手中的杯子。
昌金、娄导、我,三人相当年纪。昌金为人朴实,激动时,就不自觉地耸动肩膀,憨厚的笑容便从脸上流露出来。昌金端起杯子,说,“你们都是城里人,有能耐有本事,肯和我这个‘穿草鞋的’坐在一起喝酒,就是看得起我。”说罢端起酒杯,嘴巴一张,一闷,喉结滚动几下,杯子里的酒便少了一大半。我只能学着昌金的样,端起酒杯,咕咚咕咚地灌。我每喝一口酒,就夹起一块腊肉,大口咬下去,软糯而有弹性,满满的油脂顺着喉咙往下滑,香辣咸味刺激着味蕾,溢满口腔。
我说,“我们都是农村出生,后来为了生活进了城,最多算半个城里人。”昌金将杯中的酒倒进嘴里,咽进肚子里,耸动着肩膀,说,“为了生活!谁说不是呢?孩子出生、看病、上学、结婚,那一样少得了钱?父母老了、病了、百年了,那一样不花钱?大山能养活人,就是刨不出几个钱来。”昌金往我的杯子里倒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小王摆手示意不喝了,昌金因她是女人,也不勉强。昌金说,“我的两个儿子,不成器,没考起大学,飘在外面打工,每年过年回家住几天,像是走亲戚。”昌金用筷子在空气中点了点,“村里各家都一样,孩子不是在外面读书,就是在外面打工,青年人不愿回来,要在城里买房子,这样下去,再过几十年,我们这个村可能就没了。”
女主人将灶坑里干柴燃烧余下的火星子,用铲子铲出,倒在火塘里,铁锅里的汤瞬间咕咚咕咚地冒着泡,锅沿的腊肉发出滋滋响声。
“舒丽不就回来了吗?”娄导突然蹦出一句话来,像是反驳,又像是安慰。
“舒丽哦,我俩同时入的党,我们互相称作‘战友’,我佩服她,是真心佩服。”昌金伸出左手大拇指,在胸前晃动着,说,“2020年村支两委换届,当时舒丽已在广州打工多年,当上了企业员工培训总监,她硬是辞了职,回村当了村干部,整天围着村里一堆琐事和一群老头老太太转,不容易啊,哪个年轻人做得到啊?还是一个女人!”
小王像逮到了机会,说,“女人怎么啦,女人就一定比男人差啊?”昌金一下子尴尬了,娄导和我都笑了起来。
我向昌金介绍说,“小王可不简单哦,是有假包换的湖南师范大学毕业生,本可以找一份安稳体面的工作,但她选择走进乡村,用镜头记录乡村生活,为乡村发展发声。”我又将头转向娄导,“娄导名叫娄宪,是自媒体从业者,他拍摄的《父亲和我》《蓝图》两部农村题材的微电影,获得过省级二等奖,大家称呼他娄导,既是肯定,也是自娱。”昌金听着我的介绍,不断耸动着肩膀,女主人此时也走了过来,像是在听我讲故事。我接着说,“我们这次来刘家垅村,是专门拍摄舒丽的事迹,她带领村里党员干部为空巢老人集中举办生日会,四年多了,从不间断,可贵可敬啊。”我将目光移向昌金和妇女主任,说,“你们是小举动、大情怀,这样的善举、爱心之举应该大力宣传,乡村需要像舒丽和你们这样的人,做这样的事!”在酒力的催动下,我说得动了情。昌金早已迫不及待,高举着酒杯,硬要向我们三人敬酒,他脖子一仰,杯中的酒便下了肚,动作干脆利落,真诚地表达一位瑶民对贵宾的礼遇。娄导和小王只好以茶代酒,一饮而尽。我将酒杯举过头顶,然后一饮而尽。
瑶乡酿制的米酒,撷取高山粳米与山涧清泉,采用传统技艺,佐以原生态草曲,酿出的酒,色泽微黄,味甘醇香。瑶民喜欢用自酿的米酒待客,动情处往往举杯畅饮,以豪爽姿态表达心中的敬意。我喜欢这样的表达,却不善于这样的畅饮,几杯下肚,脸颊发热,酣态毕现。因任务在身,我极力劝阻,昌金才就此打住。
时隔二十多年,我再次借宿在大山小村。山区的夜很沉静,带着压迫感,村寨被重峦叠嶂的高山铁桶似地围困着,那些低矮的山丘,在暗夜里如同怪兽,蠢蠢欲动。村寨里几盏稀疏的路灯,散发出微弱的光亮,像是对抗黑暗世界的入侵。
舒丽讲述过,有一次,她黑夜开车回家,公路弯弯曲曲,车灯照亮的距离很近,在一个偏僻的拐弯处,突然看到前面树叉上吊着一个人,身体一晃一晃的,发出呜呜的如同哀鸣的声音。她心中一惊,汽车突然熄了火,马达怎么也打不响,她吓坏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她极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壮着胆靠近去看,原来是一条挂在树叉上的裙子,虚惊一场。是啊,在这样偏僻的山寨里当“领头羊”,首先得战胜心中的恐惧,而这,只是基础中的基础。
第二天大早,我被无人机的蜂鸣声扰醒,于是赶紧起床,迎接山寨的晨光。大山里的村寨,清晨曼妙而朦胧,晨雾在山麓、溪涧、竹林、房屋间缓慢流动,人像生活在梦幻里;屋顶一缕一缕的炊烟,袅袅升起,在薄雾中逐渐洇湿、漫漶、模糊。小王将微型摄像机固定在一个装满红薯的竹筐里,自己正操控着无人机,双机位拍摄村庄的清晨。娄导则爬到对面山麓上,以俯瞰的大视角,不断地按下相机快门键。
由于临时接到工作安排,我吃完昌金家提前准备的早饭,坐上乡里派来的汽车,匆匆忙忙离开了刘家垅村。一路上,我心中始终潜藏着一个困惑——这样的传统古村落,几十年以后,会消失吗?
大雪那天,舒丽给我发来一个链接,打开一看,是央视新闻网在刘家垅村搞直播,屏幕下方横着一条写着“‘大雪到腊肉灶’品尝瑶族村寨里的特色腊味”的字条,舒丽和一个叫昌盛的人,在直播中介绍刘家垅村腊肉的选材、制作和储存方法。舒丽后来告诉我,昌盛是一位敢想敢干的年轻人,南京美院毕业后,回到刘家垅村生产竹筒米酒,失败了,他不气馁,现在又发展高山黄桃和瑶乡腊肉产业,有了稳定收益,并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会想起昌金家腊肉的味道,想起那天晚上喝酒时昌金发出的叹息,想起刘家垅村中的古树、二层木房和清晨袅袅升起的炊烟,想起舒丽和昌盛身上发生的故事,也会想起城市里的五彩霓虹、万家灯火,以及那些陌生的面孔、匆忙的脚步和淳朴的乡音。
曾经相濡以沫,如何相忘于江湖?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