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捏咕她是“老古董”,有人珍视她为老古董。
二
她遭人嫌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一切的根由,从她渐渐丧失劳动力说起。她年轻的时候就是勤快的人,觉得撒手不管怕人说闲话,就总想着要帮人家做点什么,但别人生怕她添乱;逢收成季,她与家养的狗在宅院里招呼着收粮,那是四条腿的家伙,禁不住,跑了,凭白落一顿戕戕。
她当初非要将新屋盖在大儿子院里,明面上相互好有个照应,其实是想让小儿子拿钱给谁置办点家业。大家同进出一个门楼,却是分东西两院,各开各的伙。东院酒肉飘香,西院冷锅暗灶。常常,她自己早上蒸个馍馍,煮一锅粥,随便烧个自家种的菜果,便对付一天。耄耋之年的她,近二十年里几乎就是这样一路过下来的。
她说喜欢喝粥,因为简单。
三
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上的简朴,她愈发消瘦了,两个胳膊的皮,做百无聊赖状垂下。
她跌倒过很多次,每次都是非得通知她小儿子知道,才会送院治疗。不然,这笔开支,她的其他子女除条件好的大闺女支付部分门诊费用外,没有人愿意承担。在家的几个孩子,每逢轮流赡养老人的时候,最怕病在自己家。按照现在一些地方的习俗,病在谁家,谁掏钱。这从哪里沿袭来的传承,无从溯源。除非,在外谋生或条件相对好点的主动应承下来,方有可能得到及时的送医。
四
她也知道,她再也摔不起了,可人到了一定年纪,又怎么可能时常保持住平衡呢。她此前生病住院,都是小儿子全额负担。即便如此,凡每摔一次,也总会挨她大儿子的熊和呲哒。
日子就这样弄糊着过。
她偶向平时常走动的邻人唠唠,享福了,知足。总给人添麻烦,活着怪累得慌的。她是这样说,却改不了秉性。这回,也不知道是怎么出溜到了地上的。她清醒后跟人说是㨃歪到院里了。
她知道她大儿子指定跟她急眼的。
半晌时候,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如她此刻的心,嘶哑的鸟鸣,与风渐行渐远。她只记得最初是胳膊杵在了地上,但在意识里需得爬到屋内,这样外人看到,也多几分体面,不能给人知道她的大儿子薄待她,她此前可是逢人就说,孝顺,都挺孝顺。
五
一个大门开进出,日子实则是各过各的,生活费、水电气暖柴米油盐等等,包括她现今住的房舍,那都是她多年在外的小子为她出资盖的。
她费力爬过门槛,终于挪动到了床边,再无丝毫力气。天近黄昏时候,她的大小子回到家,看到这场景,拾起散落在院里的鞋与拐杖等物件,一股脑儿丢进她住的屋里,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转身而去。
她感觉身体,不停的矮下去,再矮下去...她像个石化的人,她又是清醒的,知道天色即将渐晚。
疼痛让她失去了意识,没有人知道,她承受了怎样的的煎熬,她的小儿子获悉她摔跤的消息,是在她在家已待了半个多月时间。她的大儿子也曾带她去村医那里看了看,二十块钱问诊费还是问她拿的。
她小儿子赶乘高铁数千公里奔波,火急火燎赶到家乡后,她已经不省人事,在120急救车上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经入市院紧急救治后,她在傍晚左右醒了过来。
从醒起,就不停和陪床的小儿子讲她年轻的时候的旧事。讲了将近俩小时的与胆子大小有关系的故事。但医生叮嘱,她还是尽量少讲话为好。谁知道夜里11点左右起来方便后,就坐起来说什么也不肯睡了,她找到了发泄口,她胳膊绑的石膏绷带成了撕扯的对象,就这样一直耗到了深夜,2点多起来撒尿,3点多起夜,总之翻来覆去睡不安生。东方将白,她醒来后精神大好。
此前由族里的山炮大叔传话,说什么老太开眉了,要准备后事,还置办齐了丧葬所需。有病不送医院,却张罗起来后事如何大肆操办,真不知道是如何达成的共识。
无效折腾,让她错过了最佳手术期,加上身体条件不允许,只能做保守的矫正治疗。这恐怕也如了她大儿子的意,在家时候就说都“带走吧”。
六
她大儿子觉得他老娘挡害了他的幸福生活。这个十里八乡人尽皆知的孝子,在他老娘住院期间,自己还有闲心去河边钓鱼,还放话说,老娘不能就这样回到村里。他和他老婆年纪也是古来稀的人了,力不从心。在医院守夜时候,捏着醒过来的老太的脸说,你怎么不去死,你还活着干什么。这是她后来偷偷地说给小儿子听的。
她出院的后续工作,一直在紧锣密鼓地推动着。对于老太这些年积攒的数万块钱,归她大儿子,此后每个月由其他兄妹再给老大三千块钱用于照料老太。大儿子说,这不是钱的事。此前大儿子提出过不切实际的要求的。
而在更早之前,老人每次住院新农合可以报销一部分外,小儿子汇回来或近年通过支付平台转来治病剩余的钱,大儿子在未征得小儿子同意的情况下,给分掉了。包括这次住院前,小儿子探亲留下的也分了。而且,大儿子说他老婆看护老太很辛苦,他们家理应多算一份。
七
老太一时半会回不去了。
小儿子在陪伴老人期间,经过多番联系,在城东的一家公办养老院为老人觅到了地方。园区环境优雅,安保伙食和服务质量不错,全包价格不到四千,夏天有空调,冬天有地暖,生病急救费用另计,非常适合条件适中的老人在此颐养天年。这是一项政府的惠民政策,面向域内城乡居民,特别是退休职工,更有额外的福利补贴等等。
入住当天,老太太欢喜得不行。房间有近五十平米,各项设施设备齐全,这些都是一般农村无法比的。最重要的是,老太不会饿着,一日三餐定时送饭,荤素搭配得当。接下来就是让她学会如何使用呼叫按钮,比如红色她们叫疙瘩的,是呼叫护理员的,她说不好意思用。
她住了没多久,心里总似挂着什么。
她是一个风烛残年的母亲,按照她自己说的,吃饭都勉强弄糊着,穿衣不再利索,洗漱也需要人照应,可无论什么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她自己的家。
她在随后的日子里,故意不好好吃饭,天凉了下楼散步有规定时间,这让她非常不能接受,她让护理给所有的至爱亲朋打电话,你们快来接我。
后记:她大儿子在她入住颐养院后,来看过她。大儿子的老婆也来了,说村里有人说闲话了。大儿子没有问他老娘住在这里习惯不习惯,就开始数地板铺的瓷砖数量,估算房间面积,临走前拍了多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