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谁不喜欢银杏树呢?有谁不认为银杏树是美丽的树种呢?单是这名字听起来就多么的喜庆、吉祥。“银杏”二字总让我解读为:“一生幸运”,“一生幸福”,就觉着银杏树无时无刻不在由衷地为红尘俗世送着祝福与好运。
还记得首次见到银杏叶片时的情景,自己是多么的惊喜啊!两眼放光,一脸的欣喜,嘴里喃喃自语:“世间上竟有这样漂亮的叶子!”那是姐姐周末从学校带回家来的,她在距家三十多公里远的县城读重点高中,她是我们村子她那一拨学生中唯一考到县城重点高中的学生。姐姐说,那是银杏树的叶子,也就是银杏叶了。三枚叶片,都金黄金黄的,我摩挲着、欣赏着,爱不释手,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珍藏在了我那本心爱的笔记本里,那笔记本是我的奖品,我们五年级全校作文比赛,很幸运我得了一等奖。笔记本很是漂亮,厚厚的,塑料的封皮,淡雅的浅粉色,上面有两只蝴蝶翩跹起舞。颁发两个月以来,我还一直舍不得在上面写字呢。
一直以来就觉着,银杏叶片是世间所有叶子中最好看的叶子,多么的精巧、雅致、别具一格!它,活像一把小巧的扇子,而比扇子更有着婉转、美妙的锯齿边缘;它,又恰似蝴蝶的翅翼,轻盈而灵动,随风飘飞,就是一只蝴蝶在翩翩起舞了。
而银杏树,它无论被栽种在什么地方——庭院、园林、道旁、抑或旷野?它的身姿总是挺秀的,亭亭玉立,不蔓不枝,仰望蓝天,坚守足下的土地,一派凛然正气。这样的气节,真可谓不亚于参天白杨的风骨。
秋天的银杏树,褪下绿装,换上了一袭华贵的黄袍,最是仪态万方!黄色,那是怎样的一种色彩!它,如同太阳的颜色,又与秋天谷物成熟的色彩相吻合,总给人以美好的联想:光明、温暖、丰收和希望;更有古代帝王常将黄色作为御用颜色,因之,黄色又代表了尊贵与权力,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象征。哪一种树叶的黄能与银杏叶的黄媲美呢?瞧,银杏叶的黄,黄得多么的纯粹、多么的本真、多么的自然、多么的优雅、多么的漂亮!如果说参天白杨是伟岸高拔铁骨铮铮的须眉的话,那么秋天的银杏树就是端凝又不失妩媚的女子,典雅、婉约、超然,周身洋溢着高贵之气,又分明彰显着平和与温蔼。她呀,就是这样的一位佳人,伫立于一隅,只是凝睇而从不言语,她自身就是一帧生命的启示录啊!
二
幸运的是,我们办公楼前不远处就有一排银杏树;更幸运的是,我坐在我的办公桌前,透过玻璃窗,一抬眼便能看到它们,这玻璃窗仿佛立时三刻变成了画框,而它们则成了一幅美丽绝伦的油画。我是那样的醉心于这幅油画。
单是那碗口粗的树干就有着不同凡响的魅力:笔直地屹立,光滑而结实,质地坚硬,给人以稳妥、稳定、安稳的感觉,迸发着一种积极向上、坚定、旺盛的生命力。树冠,是优美的圆锥形,给人以团结与力量的深刻印象,且是一团一团的金黄,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耀亮了你的眼,更温暖了你的心。
更奇妙的是,由晨至昏,这幅油画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千变万化的。譬如:朝暾出岫,万泓的阳光倾泄,干净澄澈,光华四射。银杏树,宛如盛装的新娘,雍容华贵,又妖娆俏丽。午后的银杏树,庄重又静穆,像深沉的哲人一样,不苟言笑,严肃认真,似在凝神默想,正思索着关于生命的又一重大命题。夕阳西下时,银杏树又是另一番模样,像温厚慈祥的老人,多么的熨帖、亲和、良善,淡泊宁静,从容恬适,胸中自有乾坤,任你云卷云舒,我自闲庭信步。
更有风雨中银杏树不屈的风姿!想必,看到的人们会无不为之动容的。有人说它们柔婉、娇媚,但面对凄风苦雨,它们表现出了怎样坚强的意志、坚定的毅力,怎样坚韧不拔的精神啊!它们众志成城,同心协力,矢志不渝,任凭劲风的摔打,冷雨的浇注,我自岿然不动,始终相信:乌云散去是晴天,风雨之后见彩虹。诚然,雨过天晴,经过风雨洗礼的银杏树更加的风致了,精神焕发,神采奕奕,更加的光彩照人了!
我是这样的喜欢这些银杏树,晴好的日子,也常常跑下楼去近距离观赏,不禁惊喜连连。那众多的叶片,黄得多么的绚丽呀,一枚枚都稳稳地端坐枝头,在阳光的映照下,金片一样闪闪发亮。微风过处,听声音,“刷啦啦”作响,似春雨敲打着陈年老屋的屋瓦;又像山泉叮叮咚咚流出山涧。看情状,恰似一群活泼泼的孩子,天真烂漫,欢天喜地,嬉戏打闹,玩劣不羁;又好似怀揣芳菲心事的青色、矜持的少女,她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畅说着彼此醉心的乐山,或者浅吟低唱,歌唱生之快乐、生命之美好,歌唱秋之静美。白云飘过来了,她们向白云致意,鸟儿飞来了,她们向鸟儿问好。这是怎样的一个群体啊!直觉,那每一枚叶片都有着人世间最纯真、最圣洁、最善良、最柔和、最宁馨的心。
一个单位是什么?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人的地方话多事稠。单位就是人与事集中的地方。单位也是有形状的呀,状如金字塔!这里不分长幼,只有上下级,自上而下等级森严。自然,越往上,就会有越大的空间与弹性,就会越自由,越舒服。谁若能力排众人而跻身于塔尖,那么他便能呼风唤雨了,众星捧月,他就是那个月亮。其身心自然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膨胀。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我说是,你不能说非;我说一,你不能说二;我说往东,你不能向西;我说煤是白的,你还就不能说它是黑的。我就是原则,就是圭臬,一切都得我说了算。在单位里他获得了最大的自由,他是单位的天。不得不处于基座的小虾米们呢?一层一层压下来,可想而知,他们还有什么自己的空间!可他们也都有一颗活蹦乱跳的心啊。谁上了,谁下了;谁升了,谁降了;谁拿得多、占得多、吃得多;谁哭了,谁笑了……鸡一群,鸭一群,鱼一簇,虾一簇,你一言我一语,是是非非,长长短短,说三道四,纷纷扰扰,吵吵嚷嚷,甚而指桑骂槐,最终,意难平,义愤填膺,而又无计可施,只得回到那既定的秩序里。可是,谁又能真正按下自己那颗虎虎有生气的心啊!唉——,一个单位,常常就像夏季傍晚的一个大泥塘子,蛤蟆们一声声“呱呱呱呱”地乱叫,纷纷嚷嚷一片。人,最是复杂的动物,每颗心魂都是一个微型小宇宙,所以,单位也最是一个人际关系复杂的地方。混迹于单位,一不留神,就会沦陷于那一池说不清道不明乌烟瘴气让人晕头转向心劳意攘的泥淖里。
做一棵银杏树多好啊!一片丹心照明月,何管明月照沟渠!立得正,行得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潇潇洒洒,冰心一片在玉壶,管尔东西南北风!喜欢凝视观赏银杏树,办公累了的时候,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两眼酸涩时,心烦意乱、心焦气躁时,彷徨、怅惘、茫然无措时,也有心慵意懒、意志消沉时,我总有意无意地抬头望向窗外,目之所及便是那明朗灿烂的银杏树。总有这样的感觉:银杏树似乎时时刻刻都在默默地关注守护着你,无论你何时抬眼望去,承接你的总是她们那亲切、温煦、纯净、善解人意的眼眸,她们自然也给你送来最深情的抚慰,最温暖的慰藉。我的一颗心总是不由得就会晕染了她们那份美好、明丽与欢喜,什么烦恼、郁闷、愤懑、愁苦,什么小妖小怪、枝枝叉叉、明明灭灭、不良的小情小绪,一股脑地都土崩瓦解了,销声遁形了,不见了踪影。有时,跟银杏树对视,你直觉她们真的在与你倾心吐胆,无声而耐心地给你以开导、劝导、指导、引导,你忽然就会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你“嗤”一声,不好意思笑了,笑自己多么的愚蠢、多么的幼稚,笑自己庸人自扰,也笑自己杞人忧天。有什么呢!天还是天,地还是地,天高地阔,朗朗乾坤,青冥浩荡不见底,日光澄澈耀九州。你心头的阴霾不知何时已化为乌有了,内心一派澄明,云淡风轻。你找回了自己。
哦,银杏树,你们不啻是人类的良师益友!
三
日子一天一天地走着,从初秋、到中秋、再到深秋,风是越来越冷硬了,水是越来越拔凉了,秋意是越来越浓郁了,灰苍苍的冬天,它的脚步是越来越近了。上下班的路上,早已见别的树木的叶子在纷纷飘落,路上已有浅浅的一层落叶,落叶在秋风的裹挟下贴地翻飞,没着没落,给人以深深的飘零感与寥落感。
我是隐隐地担着一份心呢,正为了我们办公楼前的那排银杏树。银杏叶,早已有当初黄里透着红的橙黄变成纯粹的金黄,如今再蜕变或者说升华成了明黄、亮黄,透明似的,像玻璃一样,可它们依然故我,牢牢地安坐于枝头,阳光还在头顶上照耀着,尽管已软弱、已苍白、已无力,叶片们却一派娴雅安然,也自得其乐,看天看地,看东看西,看日出日落,看鸟雀飞过,看风云变幻,也看人世百态……它们这是无知无畏而后勇呢,还是一味地耽溺于生之欢乐而忘了归期?也或者它们对一切自是心如明镜?——那又怎么样!我的心一惊,有种敬意之情在心底油然而生。
那一天看似仍然是个无事无非的平常日子,蓝白的天,轻描淡写的云,日出东方,霞光也十分的亮丽。上午八九点钟本来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可是,突然的天空大变,狂风大作,怎样的大风啊!“呜——”“呼——”“吼——”“嗥——”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风声此起彼伏,交错杂糅,乱七八糟,鬼哭狼嚎一般。也有“呼啦啦”“哗喇喇”的声响,那是干硬的枝条在风中狂舞,更有让人惊心的“咔咔嚓嚓”的声音,还用说吗,无疑是树枝的断裂。风,真是疯狂了!它们怒吼着、咆哮着,肆无忌惮,横冲直撞,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着万物。啊,楼前的那排银杏树!银杏树上那手无寸铁的弱小的叶片,它们哪里是这风的对手啊!它们无疑要遭殃了,且是灭顶之灾!只见狂风像巨掌一样,残忍地毫不留情地把它们一把把从枝头上揪下,狠狠地向大地摔去。风,原来是有形的啊!我有点骇然了,我清楚地看到了它的模样,它是一个多头、多臂膀、多手的怪物,它也是众多银杏叶片一丛丛、一簇簇纷纷从枝头向大地扑落的轨迹。直觉,可爱可怜的金片一样美丽的银杏叶,面对狂风,不知所措,仓皇地与母体分别,惊魂未定、无可奈何、茫茫然地飘落、飘落……我似乎听到了它们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是对自己命运的不甘心,是对生之深切渴望的呐喊。刚刚它们还娴静淑雅地站立枝头,翘首与蓝天白云对话,这一眨眼的工夫,就横陈于大地,沉于死寂,归于泥土。叹,世事之无常,真乃白云苍狗!
我的心一阵悲凉!深深地惋惜、痛楚、哀伤。我不禁迁怒于风,愤恨地说:“风,你也太残忍了!”
风见怪不怪,十分淡然地说道:“世间万物都有命数。这就是它们的命。气数已尽。”
“那就不能事先知会一声吗?以便它们做好准备。”我很是不屑又咄咄逼人地说。
风宽怀地笑了,说:“什么才是准备好了呢?若让准备,任谁也是啥时候都准备不好啊。谁不贪恋红尘呢?尽管红尘并不完美无憾,却是有着一定的诱人的魔力的。有多少生命对红尘原是有着超乎寻常的眷恋的呀,那是坚如磐石、韧如丝啊!所以,命运之神万不得已才采取了这看似绝情残酷的手段。”
“唉——”我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风听出了我的难过与伤感,无比慈祥地笑了,说:“你怎么知道,那些叶片对这一切不是早已心知肚明呢?又怎么知道,它们不是毅然决然、大义凛然、义无反顾地奔赴新的征程呢?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自然法规。有多少生命是笑看人生,笑到最后的啊,它们实为可歌可泣!”顿一顿,又既严肃也轻松地说:“其实,谁又能拎得清始与终呢?终,也并非终,说不定正是另一生命历程的起始呢。大可不必伤怀。”风,话中有话,意味深长。
我的心一亮,忙不迭地说道:“请您明示,说得详细一点。”
风,“呵呵呵”地笑了,一点也没有了先前那暴戾的影子,此时,像了哲人,也像了无比良善温和的老人,说道:“天机不可泄露。再说,我还忙着嘞,得完成我的使命去喽。”
是啊,生命皆是偶然。每个生命都是独立而独特的。人生没有雷同,更无法复制,也无从拟定。山山水水、风风雨雨、风刀霜剑,阳春白雪、流岚虹霓、清风明月、酸甜苦辣咸……这一切的一切,须得每个生命自己去经历、去体验,而生命的途程中总有出其不意,是喜抑或悲,是甜抑或苦,生之趣味大概就在此吧。
我正寻思着,忽然耳畔又传来“呜——”“吼——”之类的啸叫声,风早已飞走了。
又有无数金黄的叶片在风中飞舞,飘落、飘落,纷纷扬扬,如一场金色的秋叶雨。
四
一时,天地间尽是风的声音,尽是秋叶的狂舞……
“终并非终,终是新的起始……”,风的话语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忽然,想起自己曾读过的一篇旅行游记。国内一行人到达了非洲某个国家的某个村镇,远远地,他们看到,村口一块偌大的地坪上,一大群人,男男女女,载歌载舞,欢声笑语,音乐声声,格外的悠扬悦耳,场面十分欢腾。他们无不认为是村民们在举行什么庆祝活动。到得近前,原来是在举办一场葬礼。是一位老者去世了,众人依此在为他送行。作者说,他们一行人自是讶然、好奇。葬礼嘛,他们脑海里根深蒂固的概念:肃穆、凝重、哭泣、悲哀、惋惜、遗憾、难舍难分、无可奈何……可是,眼前所见的,这些有着黑色皮肤的男人女人们,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另一副样子,他们丝毫没有悲戚之色,只有轻松愉悦,唱呀跳呀,也叽叽呱呱地说说笑笑,好不欢快!随同的当地翻译解释说,在他们的文化中,死亡,便是新生,逝者终于脱离的了尘世这一苦海,摆脱了沉重的血肉之躯的羁绊,轻轻盈盈,可以像云、像风一样飞翔了,飞向那永恒的极乐世界,自由自在,幸福无边。翻译说,他们的葬礼上是不作兴有眼泪的,眼泪会打湿灵魂,那么逝者就难以飞走了,只能滞留人间,备受煎熬,孤魂野鬼,无依无傍,还时不时要遭受风雷、霹雳、霜雪的侵袭、戕害与凌迟,“想想都令人发指呀!”翻译啧啧有声地说。所以,在他们的葬礼上,唯有欢腾、欢悦、欢喜、欢乐、欢快,以便逝者的魂灵了无牵挂一身轻松快快乐乐地飞去,去过自己的生活,去享独属于他自己的那份清福。最后,翻译笑笑说,他们的葬礼,就是为逝者庆祝新生。
读完这篇文章,自己内心一派从未有的澄明。想想,如此这般未尝不好。人总是要死的。每个生命,一出生就注定要死亡。死者长已矣,生者还须生存。这样的方式未尝不是对生者最好的告慰。
我们的文化中不是也有喜丧之说吗?一个人,活到八九十岁的高龄,寿终正寝,也算一生圆满啊,实为幸事。人性都是相通的。我们不是也有灵魂、天堂的说辞吗?不是说“一生行善的人、好人,死后都会升入天堂”的吗?说不定真的有另外一种生命形式的存在,尽管我们摸不着、看不见,可它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呢。不然,物理学怎会言之凿凿地说:“能量守恒,物质不灭”呢?
这样甚好。
风还在刮,落叶飘零……落叶并非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木。
五
寒冬,银杏树最终光秃秃的了,不着一枚叶片,也疏疏朗朗,清清爽爽,更有一番别样的风韵!英姿卓然,庄严肃穆,傲骨铮铮。我不禁想起了诗句:“洗尽铅华始见金,褪尽浮华归本真。”在冬日苍茫天穹的衬托下,它们组成了一幅怎样美丽的剪影啊,又好似一则无比朴素的真理。只见,一树深褐色粗粝的枝丫,铜枝铁干一样,都有力地向上托举着,直指苍天,透着坚韧与不屈;且一律尽力向核心靠拢。并无哪根枝条旁逸斜出。银杏树就是这样的啊,任何时候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忘初心,团结一致,共同坚守。寒潮、风暴、霜雪,算得了什么!不知怎么,银杏树总让我想起:坚定、坚毅、坚强、强大、不屈不挠、百折不回……诸如此类的字眼。当然,它们也隐忍、内敛、淡定从容。其实,此时的它们有着一颗比任何时候都更激越、蓬勃、火热的心啊,它们正在努力储备,正在积蓄力量,待到来年春天,誓要盎然出一派更加明媚、更加绚烂的生命的绿色。这又何尝不是那些逝去的叶片的复归呢?生生不息。
冬日的银杏树,无时无刻不在给人以启示、信念、力量、感召、鼓励、与希望啊!
哦,美丽的银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