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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质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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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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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有痕

多少年了,婉玉至今记得她初一时的一个同班同学。

说来奇怪,尤其近几年,一有个什么契机,那同学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就会纤毫毕现地出现在婉玉的脑海里。如今,婉玉已是做奶奶的人了,小孙孙刚过白天,一个生得非常俊美的小男孩儿,尤其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婉玉常常惊讶于这双眼睛,多么纯净、多么清澈啊!抱着孙子,她往往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像山涧的泉水、像水晶、像夜空中的星星?也就笑了,就想起了王菲所唱的歌曲《如愿》:“……与你相约一生清澈如你年轻的脸”,她好喜欢“清澈”这个词语,一生清澈,多么的好……这样想着,那个同学就出现在了她的脑海,她的心就不由的一沉,这哪儿跟哪儿啊,风马牛不相及嘛!她有点儿生气了,愠怒大脑是既神奇又诡谲的东西,有时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想起这个同学,她的心里就一阵难受……

他,被整个班集体所排斥、所孤立。当一个集体心照不宣、不约而同、沆瀣一气、沉默地、韧韧地要抛弃一个人时,那力量是何等的巨大!婉玉此时想起,仍心有余悸,有不寒而栗之感。她清清楚楚记得他的这个同学的名字:桑福军。回望那个时候,烟波浩渺,隔了多少光阴,隔了一个世纪似的,仿佛上辈子的事情,千山万水,山高水长,多少人与事都随风而逝了,他,却像沙子一样沉淀在了婉玉记忆的河床上,还有他那讪讪的、寂寥的、恓惶无助的眼神。可是,一个集体却决绝地、整齐划一地扭过脸去,抛给他了一个冷硬的脊背,不妥协、不讲和、不接纳、坚决地拒绝!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那么,他是怎样一步步陷入如此不堪的人生困境的呢?怎样为自身招来了如此生命之悲哀、生命之祸端呢?成年的婉玉不止一次地想,那遭遇之于他不啻为一场人生的灾难,一场灭顶之灾!

想必,你见过这样一个情景:一群鸡,其中一只不知怎么格外弱小,毛色也暗淡,灰不溜秋,总是一副瑟瑟缩缩、怯怯懦懦、凄凄楚楚的样子,很是孤独无依。而其它的鸡呢,一个个都膘肥体壮,羽毛油光水滑,雄赳赳、气昂昂的,东看西看,东游西荡,气定神闲。尤其大公鸡们,羽毛的色泽彩虹一样斑斓绚丽,鸡冠子,如火一样红艳,似燃烧着的火炬;尾羽高昂,似一面华丽的旌旗。每天早上喔喔啼,英武又傲慢。母鸡们呢,圆滚滚的,珠圆玉润,它们也有骄傲的资本——下蛋。下了蛋,“咯咯呱呱”地那个叫唤,生怕谁没有听见,是在向同类、也是向主人宣告自己的功劳、自己的贡献。可那只小鸡呢,它会什么?似乎什么都不会!还那样一副讨人嫌的样子。就有鸡看不惯了,啄它,又有鸡也啄它,又有一只,四只、五只、六只……不分青红皂白,恃强凌弱,你啄我啄他啄,鸡们群起而攻之,小鸡没有一丁点儿招架之力,唯有“吱吱吱吱”可怜地鸣叫……肉体上的疼痛还在其次,更多的是惊恐、胆寒、畏惧呀!但是,强者更强,若者更若,没有怜悯与同情……鸡群疯了。此现象,心理学家们曾分析说,这是从众心理使然,而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从众心理,看别人怎样,自己就也怎样,完全是盲从,不管三七二十一,没有了是非观念,唯有丑恶上演。

但是,婉玉深知,桑福军与他们这个班集体绝不是这么一回事。后来,昔日的老同学聚会,大部分同学依然说,他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怪不得谁,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可是,婉玉总有点儿不认同,内心里隐隐地为桑福军叫冤叫屈。十一二岁的少年人,思想也该是清澈的吧,纯净如一张白纸,如果遇到一只美丽的画笔,一双美丽的手,那上面呈现的定是美丽的图案。

婉玉就读的初中是新创办的,是自高考制度恢复以来,公社第一所、也是全公社唯一的一所重点中学。那时候,整个国家百废待举,急需人才,于是重点学校遍地开花,该学校也算是时代的产物吧。校园很是荒凉。穷啊,普遍都穷,一穷二白。学校就是一个废弃的翻砂铸造厂,在村子的边缘,三面都是庄稼地,一条水量还算丰沛的宽阔河流从不远处日夜不息地流过。铸造厂的院子很大,甚至有辽阔的意味,长方形,东西走向,厂房、头儿们的办公室、工人们的宿舍、伙房等房屋一律在四周围着,没有房子的地方是高高的院墙,让人想起监狱的围墙。婉玉他们总共一百名学生,是通过小升初考试,从全公社小学应届毕业生中择优录取而来的,分了两个班,初一(1)班,初一(2)班,每班五十个学生。校园仅占了厂子西边的一小部分,这边靠近村子,其余部分,仍任其荒芜下去。他们的教室在南边,就是很普通的两所瓦房,跟农户们的“三间房子两头儿住、中间是客堂”的房屋并无二致,只不过是把门开在了一端,木格子窗很小,像两只眼睛,里边黑咕隆咚的,如果你从外边走进去,须得好半天才能适应光线。教师们的住房兼办公室在北边,两下遥遥相对,隔着一片空旷的野地似的,仿佛谁也够不着谁。

婉玉她们到来时,当作校园的这边显然做了简单整理,地面虽是泥土的,也瓷瓷实实,平平展展。而东边则荒草湖泊一片,乱糟糟生长着的野草及腰深,昔日的炼铁炉子高高耸立着,通体都锈成了深褐色,不时有锈蚀的铁屑、小碎片,在风中飘落。边上高大的厂房破门烂窗的,房顶还有凹陷、塌角……它们是全然被丢弃给了岁月,任其破落、颓败,再也无人问津。这一边,学生们是不大去的,即使大白天,也让他们害怕。婉玉脑海里就总浮现出鲁迅先生所写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那个百草园,仿佛看到了那条很大的赤练蛇——美女蛇,有着美女脸庞却是蛇身,是能叫人名字、取人性命、吃人的妖怪……遥遥地看那草丛,葳蕤繁茂,随风荡漾,阳光下,好似有丝丝缕缕的青烟缭绕,说不定,那里边就隐藏着蛇呢,吃人的美女蛇!婉玉想着,不由得就会毛骨悚然。

教室里没有凳子,只有书桌,书桌都破旧不堪,乌漆嘛黑的,桌面粗糙、坑坑洼洼、甚至沟沟壑壑,乱七八糟的墨迹遍布;书桌还大小、高低、宽窄不一。不知道这些桌子都是怎样东拼西凑起来的。婉玉他们上课坐的凳子,必须各自从家带。这样以来,凳子可就是五花八门,高低不一,以致排座位时,班主任不是看学生个子高矮,而是看你带的凳子的高低。住宿呢?本村学生在家住,外村学生住校,寝室只有女生才有,是跟教室并排的一所房子,跟教室一模一样,南边只这三所房子,整个当作学校的这一部分,也没有多余的房子了,男生就没有专门的寝室,只得睡在教室的后面,打地铺,白天把铺盖卷起来,晚上打开。女生寝室也一样,没床,地铺!凳子还没有呢,就别说床了。大家除了背来被褥,也背来草帘子,草帘子几乎都是用谷子秸秆编制而成的,铺在那泥土的地上,隔潮也保暖。

伙房,分教师火、学生火。学生伙房很潦草的,一间很小的房子,凑凑合合挤在一个角落里,用黄泥巴、砖块儿粗粗糙糙砌成一个大炉灶,只这个炉灶就把房子的空间占了个差不多,炉灶上面坐着一口大铁锅。这样的大铁锅,婉玉跟她的同学们并不陌生,就是过年时,村子里杀猪用的那种大杀猪锅。杀猪锅里注入水,水烧至大响,二百多斤重的大肥猪,已放了血、断了气,几个大男人合力把它抬进那热气腾腾的杀猪锅里,褪毛,过一会儿,大黑猪就变成了大白猪。学校的这口大铁锅是用来熬玉米糁粥的,早餐、晚餐统统都是玉米糁粥,没有两样的,中午糊涂面条,也是一贯如此,就是玉米糁里下几根面条,撒些盐,有干菜叶的话,有时也扔里一把。没有炒菜的,也不蒸馒头,学生们就得从家里带烙饼、馒头、咸菜什么的,一带就是一周,夏天,炎热,烙饼呀、馒头呀都长了白毛、生了霉斑,怎么办呢?开水泡泡,简单处理一下,依然下肚,不然,那就得饿肚子。那时,一周六天工作日,周日休息,学生们周六早早上完两节课,就放学回家,因为有的学生须得走十几里、甚至一二十里路才能到家,婉玉家距学校就有十五六里远。彼时的交通不像现在这样便利,道路不通是一,即便通,路上也没什么车辆可以乘坐啊。每逢周六下午,婉玉的父亲就会骑自行车来接婉玉下学,婉玉内心深处是剧烈排斥的,婉玉觉得自己已是大姑娘了,父亲还接来接去的,搞得自己在同学们面前很没面子,她再三再四不让父亲来接,可是父亲跟没听见似的,照接不误,婉玉没辙,不得不采取有点儿不近人情的手段,一次放学,婉玉坚决拒绝坐父亲的自行车,一定要跟同学们一起步行回家,父亲无可奈何,只好悻悻然自己一个人骑车打道回府了。父亲从此也就作罢。婉玉就是这样的,根本不怕吃苦受累,权当是对自己的磨砺与锻炼了。婉玉的父亲跟校长是老同学,父亲心疼女儿,跟校长说好了,让婉玉一日三餐搭老师的伙食吃饭。比起学生伙食,老师伙食自然是好得太多了,早餐、晚餐都有炒菜的,也有热气腾腾的馒头。但是婉玉断然拒绝了,两个大人都很吃惊:竟有这样的孩子!有好的,却拱手推掉,宁肯吃赖的!婉玉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小姑娘,有理想、有抱负、有志气,她决不搞特殊的,是学生,就应该在学生火上吃饭,凡事跟学生在一起。对她来说,吃的好赖真的无所谓,于是说道:“吃得怪好有什么用呢?只有功课好了、学习成绩好了,那才算好!”校长听了“呵呵呵”地笑,并竖起大拇指说:“这孩子,前程可期!”婉玉虽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但是,知道校长在夸奖自己,心里还是挺受用的。父亲也笑了,遂放弃了自己的一厢情愿,不再坚持。

毋庸置疑,学校条件是差的,生活是艰苦的。不过婉玉对这些并不在意,她吃得下苦,并不是一个娇气的女孩子。然而,最初的一段时间,婉玉的一颗心也很是寥落,总有无着无落之感。

这之前,从没有离开过家,离开过爹娘,突然的就从舒适圈到了一个新环境,总让人不适应。学校离家还这么远,人生地疏,婉玉的内心就晦暗一片,孤单、无依、凄楚、凄风苦雨……美好的理想呢,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阳光、鲜花、掌声,金光闪闪的通衢大道,大学那璀璨的知识殿堂,似锦的前程……五年级时的班主任李老师常给他们描绘的这些美好前景,也都跑得无影无踪了。每次周末返校时,婉玉总免不了要哭鼻子,延宕着、磨蹭着、就是不情愿离去,父亲母亲总是温言软语、苦口婆心好一阵安抚、劝慰。父亲的自行车早已准备妥当,支在了当院,车把上挂着母亲精心准备的吃食,后座上缚着一个厚厚的棉垫子,唯恐婉玉坐着硌的慌。时辰已不早了,父亲把自己送去还得赶回来,再不走的话,父亲回家就要摸黑了,婉玉总是万不得已才起身。这时,婉玉总能感觉到父亲母亲都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家在当地的学生,当然没有想家之苦了,他们天天回家,一天几次回家。婉玉记得,最初那段时间,每当傍晚放学,当地学生都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教室里剩下他们这些外乡学生,一个个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旁,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哀戚、愁苦,落寞,都懒得去吃饭,教室里一片惨淡,有哪个女生首先绷不住哀哀地嘤嘤地哭起来,于是一个哭、两个哭、三个哭……这哭也会传染啊!男孩子也都抹起了眼泪来……有一个顺口溜,没人能说出它的来源,却很是有名,在他们学生间广泛流传:“过了星期三,一天快一天;过了星期五,再受一天苦。”他们是怎样盼着回家啊!家,一个多么温馨、多么美好的所在!而回家是一件多么快乐而幸福的事情啊!就觉得,星期六比星期天更美好。星期六,一大早他们一个个心情就是愉悦的,太阳似乎也与往日的不同,格外的大、格外的红艳,光华四射,格外温煦。到了下午放学,心儿像花儿一样彻底绽放了,呼朋引伴的,校园里处处喧响着欢快的叫喊声,结伴回家去啊,快乐老家!周日呢,一吃了中午饭,一颗心就蔫了,像花儿的枯萎、衰败,该返校了……成年后的婉玉想起这一段的校园生活,总感到好笑,也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怎会那样呢?真是小孩子!

当时的婉玉老怀念她原来的小学了,怀念她那些可亲可敬的老师们——都是一个村子的,让人觉着怎样的亲厚与温暖啊!怀念那些个亲爱的同学们——不要说是一个村子了,有的甚至房前屋后地住着,多么的亲切熟稔啊!婉玉觉得,这重点初中远远比不上她原来的学校美丽。那是全大队十五个生产队共同集资建起来的,端端正正的一个大院落,四周绿树环绕,也有各种开花儿灌木,月季呀、蔷薇呀什么的,校园中央还有个美丽的大花坛,春天,鲜花盛开,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煞是好看!蝶呀蜂呀也来凑热闹,嗡嗡嘤嘤,飞来飞去,欢欣鼓舞,真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教室,有水泥平房的,也有青砖黛瓦的大瓦屋,一排一排,井然有序,规规矩矩,布局合理。在婉玉看来,他们的教室才是正二八百的教室,高大、宽敞,前后两两对应四个大玻璃窗子,教室里亮亮堂堂;统一的桌子凳子,一排排,整整齐齐,窗明几净。婉玉更是怀念他们五年级时的班主任李老师,也是他们的语文老师,是一年轻女子,也就二十来岁吧,据说是高中毕业。这在当时的村子里,也算是小有文化了。她人漂亮,也和蔼可亲,爱说爱笑,青春洋溢,朝气蓬勃。婉玉觉得,只要李老师在场,阳光似乎都更明亮了。课堂上,李老师朗读课文,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字正腔圆,那么的好听,就像无线电里的播音员一样。婉玉记得,为了活跃学习气氛,更是为了激励他们发愤图强、努力学习、刻苦攻读,李老师还时不时地趁自习堂会给他们讲些励志小故事,童话呀、神话呀、民间故事呀什么的,以便他们学生从中受到启发与教育,心怀理想与抱负,并为之而拼搏、奋斗,将来做个有益于国家、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民的人。那些故事都给了婉玉莫大的鼓励。有一些,她至今仍记忆犹新,譬如:《精卫填海》的神话故事。小小的精卫鸟,誓要填平曾夺去它生命的浩瀚的大海,为此,一次又一次,不畏艰难、不辞劳苦从山上衔来石头与树枝投入大海……李老师说,凡事,要想取得成功,就必须付出持续不断的努力。当然,他们读书学习也是一样的,他们应该以精卫鸟为榜样,学习它坚韧不拔、持之以恒、不屈不挠的精神,好好下功夫,首先实现近期目标——考上公社重点初中。李老师说,一旦考上了重点初中,跨出了这一步,以后定会前途无量。婉玉记得,当时自己就热血澎湃的……

让婉玉难以忘记的,还有李老师的作文课。李老师上作文课跟别的老师还就是不一样,其他老师,一般都是把作文题目往黑板上一写,说明交作文的最后期限,就撒手不管,让学生们自己去写了,做老师的这节课就算完事了。而李老师绝不这样,作文课上,看他们学生一个个抱住了脑袋,写不出,愁闷、苦恼,她“嗤”的一声笑了,那笑是那样的温煦、柔软,春风一样,春水一般,他们学生也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知道不用担心了,抬起头来,揪着的心,扑扑楞楞地就舒展开来了。李老师便拿出自己事先写好的文章,念给他们听,要他们仿写。李老师写得多好啊!那么多优美的词语、那么多生动的句子!婉玉总听得一下子就陷了进去,既欣喜又激动万分,直觉李老师是那样的才华横溢,文化底蕴是多么的深厚啊!不禁对李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李老师只要念一遍,婉玉就能记个百分之八九十,这之后写起来那就太容易了,真是一蹴而就,仿佛信手拈来,不时似乎还有神来之笔,那叫一个爽!李老师这样的教学写作方式大大激发了婉玉对于作文的兴趣,也激发了她的创作欲望,她也爱上了写作文,并渴望写出像李老师那样优美的文章。她从此便非常重视作文课,也喜欢了作文课,并重视了阅读,不久她的作文就常常被李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了,每次,婉玉的心里都像喝了蜂蜜一样甜美。婉玉对于文学的爱好,也许这就是最初的启蒙吧。

可是,说毕业就毕业了,他们不得不离开母校了,离开所喜欢并爱戴的老师了,那是有多少不舍啊!而他们同学们呢,毕竟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五年,五年!一段可谓不短的时间,而童年的时光又是那样的漫长,可是,忽然的大家就散了,就像蒲公英一样,一阵风吹来,散了,各自飘去,飘呀飘……

真的,婉玉就有一种深深的飘零感。

婉玉现在的班主任是个男教师,也是担任着语文课,姓胡,五十多岁,个头不高,精神矍铄,板寸头,灰白的头发茬子,又短又硬,根根直竖,让人想到刺猬;漫长脸,黄中泛红,油光发亮,像打了一层蜡;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过分的精明了,令人不禁要退避三舍,唯恐被暗算了;尤其那双小眼睛,闪着狡黠的光,仿佛一闪一个点子、一个鬼主意,憋着什么坏似的;那目光又像X光射线一样,能看穿你的前世今生后世似的。平素里不苟言笑,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也总让人想起“老奸巨猾、诡计多端”之类的词语来,紧抿着嘴巴,严肃又阴郁,跟同事碰面了,突然的对人家龇牙一笑,那人不由得会心头一凛,直觉脊背发凉,头皮发紧,心里不禁会想:他这是又要干什么呢?

胡老师,在婉玉他们这帮孩子的心目中,就是个老头儿了,觉着跟他们不知隔了多少光阴,大概隔着几个世纪吧。胡老师是严厉的,不怒自威,动不动就要整治人,老爱整治人了!对于胡老师,他们是深深地惧怕的。

后来,婉玉回忆胡老师的语文课,根本不记得他都讲了些什么,印象深刻的却是:胡老师老让他们背课文的段落大意、及中心思想。他们当时的书桌是老式的,长条的两屉木桌,坐两个学生,一排四张桌子,两张靠墙,中间紧挨着两张,两条走道。胡老师把前后对应的两张桌子四个学生编为一个学习小组,让其推磨式背,即:张三给李四背、李四给王五背、王五给赵六背、赵六再给张三背,一个管一个,一个监督一个,使偷奸耍滑者无机可乘。胡老师绝不让两两互相背,他担心,那样的话,两人势必会彼此照应,相互袒护、包庇,蒙混过关。在对付学生方面,胡老师是相当有办法的。几乎每天早读他都会布置要求背诵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勒令不会背的不准吃早饭!学生们“哇哇哇哇”地读背起来,胡老师常常在班里巡视一圈就不见了踪影,该干啥干啥去了。快下课的时候,人就又现身了,落实背诵情况,会背的去吃饭,不会背的不准吃饭,留下来继续读背。婉玉记得,班里有个男孩儿总是完不成任务,不会背,而总被胡老师扣留下来,不准去吃饭。那男生是开学有一段时间了才来到这个班的,据说是走后门儿来的,高高的个子,人生得白白静静,不爱说话,很腼腆,穿戴得倒很是体面,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尤其,脚上的那双球鞋常常像雪一样白,挺惹人眼的。要知道,当时其他学生大都穿的是家里手工制作的笨拙的千层底鞋子。他嫂嫂就是教他们这两个班数学的赵老师,他哥哥杨老师教他们体育。这种“不准吃饭”的办法似乎并没有促使那男孩儿顺利背书,相反,不知有多少次都是剩下他一个人不会背,而独独地被留下来……吃不成饭,他哭天抹泪的。想必,杨老师、赵老师夫妇对胡老师这种做法是相当不满的。婉玉记得清楚,一次,赵老师不顾胡老师的规章制度,气咻咻地来教室,把哭泣的男孩儿领走吃饭去了。临走,低沉地、恼恨恨地丢下一句:“啥方法呀!不让吃饭,哪有这样的!”自此,婉玉他们发现,胡老师对那男孩总网开一面,不会背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也不再过问了。男孩儿的考试成绩在班里无一例外总是垫底。成绩差,男孩也哭,放学了,伏在书桌上呜呜啼啼地哭。他真是太爱哭了!胡老师曾不无讥诮地叫他“哭泣男孩”,从此,“哭泣男孩”的雅号在班里就不胫而走了。不过,大家也没谁讨厌他,更没人当面嘲笑他,相反,对他很是同情与怜悯。哭泣男孩伏在书桌上哭得痛心,赵老师站在一旁劝慰,好说歹说的,有些话竟牢牢地留在了婉玉的记忆里:“差就差呗,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天饿不死瞎眼雀,何况咱还长得这么帅!没事的,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尽力了就行……”赵老师平素里就风趣幽默,三十来岁,人总是神采奕奕的,走路脚下生风,快人快语,讲起课来,声音洪亮,口若悬河……学生们无不佩服,都觉得她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觉得她知识无比渊博,尤其数学功底更是无与伦比的深厚。待那男孩儿悻悻地走出教室去,赵老师摇摇头,叹口气,有点儿无奈地笑笑,对在场的婉玉他们几个学生说:“唉,没辙,脑子不行,这学习呀,有时还真得拼智商。”说着,就急急地追赶那男孩儿去了……

对于胡老师老让他们读背课文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婉玉很是不理解,甚至持怀疑态度,想起小学的李老师,她就几乎不曾让他们背诵过这些个玩意儿,而总是从课文中划出些优美的段落要他们读背,好的课文、诗篇,就要求他们全部背下来。说,这是非常值得的,对于他们写作水平的提高将会大有裨益,要他们一定要花费时间与精力背诵下来。总鼓励他们多读书、读好书,说:“老话说得好,‘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学会唐诗三百首,不会写来也会偷。’”要他们多读、多背、多记,谆谆教导他们,尤其书本上的这些课文,都是专家们精心选出来的经典,不可忽视,一定要用心体会,深入理解,学习写作方法,然后也要动笔多写多练,这样,作文就一定会有所提高的。可是,现在的胡老师呢,似乎不怎么重视课文的阅读,老让背诵什么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婉玉就怀疑胡老师是不是拉偏套了,可慑于胡老师的威力,给她十个胆她也绝不敢对胡老师说出自己的看法。其实,即便提出来,这老头儿一向说一不二惯了,何况还是一个学生有与之相悖的意见,这也太扫他的面子了吧,他不但不会听从,不把你骂个狗血淋头也就算不错了。婉玉只得每天硬着头皮去读背,去完成任务……不让吃饭事小,她可不愿因此而丢人现眼!这在婉玉看来是绝对要不得的,她一直以来可都是以“好学生”著称的。

一般来说,一个老师若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学生自然而然地就会趋近老师,有不懂的地方,也会积极、踊跃、大胆地询问老师,甚至会畅所欲言地跟老师辩论,这样就会形成良性的学习氛围,大大地促进学生的学习。可是,胡老师的长条脸总像冻结的冰块一样又冷又硬,婉玉他们见了胡老师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躲之而唯恐不及;真是在校园里碰到了,无法躲开,都条件反射似的便会低眉垂首,噤若寒蝉,赶紧的侧身而过。但是,学生们却发现,他们中有一个男生,是当地人,个头儿不高,白白胖胖的,一张大脸如满月,此人似乎很被胡老师看得起,很得胡老师的宠爱,课堂上他就敢拿着课本到讲台上问胡老师生字怎么读。不久,他们就都知道了这男生的名字叫桑福军。语文课上,胡老师讲完了课,而下课铃还没响,胡老师便在讲桌后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休息、喝茶,其实,他更想抽烟,鉴于这是课堂,他不得不控制着自己,要知道,他的烟瘾可是很大的呀!校园里无论你何时遇到他,都会见他嘴上叼着烟,说他是“烟囱”也实不为过。胡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这时,桑福军便拿着课本,屁颠屁颠地到讲台上去问不认识的生字了,胡老师冰冻的脸就会裂开一条缝,挤出一丝笑意,阳光一样灿烂,声音也很是柔和了,很耐心地教发音,自己读一声,让桑福军读一声,师生十分融洽,这样温馨而美好的一幕想必落在了婉玉他们每个学生的眼中心中。完事,桑福军“嘻嘻嘻”笑着,摇头晃脑很是自豪地走下讲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同学们都忍不住纷纷向他投去羡慕的一撇。他的座位靠后、边排,不过,从这里观察全班,视角可是很好的。

学生们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是想取悦胡老师呢?还是想让胡老师注意自己并也器重自己呢?反正,山里猴不敢见引头。他们都开始竞相效仿桑福军问起胡老师生字的读音来了。胡老师一上完课,坐在讲台上喝茶,或者站在教室门口抽烟,学生们就一个接一个地去问生字了,有拿着课本去的、有拿着笔记本去的、也有把生字写在纸片上的,你问、我问、他问,仿佛能被胡老师一对一地指导是一件再荣幸不过的事情。其实,胡老师很怕学生问生字读音,自己是人,不是神,不是万能的,不是哪个字都识得的。尤其那些所谓的尖子生,按胡老师的话说,“一瓶子不满、两瓶子咣当”的学生,也不知在哪儿找的生僻字拿来问,自己还真是不知道……可是,在学生心目中,做老师的就应该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胡老师就很生气。有好几次胡老师都被问住了,卡了壳,承认自己不认识吧,实在说不出口,那多没面子啊!胡诌一下吧,纸里包不住火,最终学生知道了正确读音,还不晓得在心里怎样小看自己呢!怎么办呢?毕竟是老师,吃过的盐都比学生吃过的饭多,走过的桥也比学生走过的路长,无论如何都会玩儿过学生的。胡老师不动声色地讲一番大道理,神不知鬼不觉轻轻松松就蒙混过关了。人胡老师说得冠冕堂皇,甚至带了点儿风趣幽默:“已经是初中生了,也该有点自学能力了吧,不就是一个生字嘛,还不是唾手可得!方老师就在身边,问问方老师不就得了。”看学生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嘿”一声笑了,“就是字典啊!字典不是方的嘛,没听说过字典被称作‘方老师’啊!”胡老师往往不留痕迹轻而易举就给自己解了围。

婉玉记得,一次语文课,刚讲完,胡老师在讲桌旁坐下,一个学生就兴兴头头地率先去问生字了,那生字是写在一张纸片上的,胡老师显然不是很情愿地接过那纸片,看了一眼,眉头就蹙了起来,并且越蹙越近,拧成疙瘩了……突然的就暴怒了,厉声喝道:“问什么问,问来问去,还是生字!自己想想去!”说着把那纸片向学生手里一搡。那学生本来满怀的热情,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立即蔫头耷脑了,一张脸也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肯定是感到太丢人了!同着全班这么多学生的面,遭到老师如此的呵斥。这原本是一个比较文静的男生,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学习却很是努力,入学成绩也是在班里的前几,他不知鼓了多大勇气才去求教胡老师的。只见他蔫蔫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呆愣了半晌,然后一头趴在了书桌上……实际上,胡老师一嚷嚷完,立即就后悔了,他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失误,一个字的读音怎能是想出来的?傻子也知道:那是再想也想不出来的呀!胡老师又禁不住地想:学生们该不会看出自己不认识那个字吧?唉,别小看了这帮学生,一个个猴精猴能的,自己的态度也太明显了。胡老师后悔归后悔,但还是很生气,稍稍镇静了一会儿,霍一下站了起来,大手一挥,说道:“做作业的、读书的,统统都给我停下来!我要宣布一件事!”大家没有谁不敢不停下的,敛声屏气听胡老师讲。胡老师接着说:“以后,无论谁,不要单单来问生字,那样的话,我要狠狠批评了!要问,就拿着字典来问,看你会不会使用字典!不会的话,我可以现场手把手地教!还是那句话:要有点儿自学能力!记住了吗?”大家闷闷地齐声说:“记住了。”接下来,教室里鸦雀无声,真是掉根针也能听到……突然,铃声大作,下课了,大家无不觉得这次的铃声似乎比哪一次都更响亮。婉玉记得,这之后,好像再也没有人去问胡老师生字了,也没有谁搬着字典去问,有字典,查查字典不就得了,还用得着麻烦去请教胡老师吗?多此一举!也没有学生去问生字以外的其它问题,似乎根本没有什么问题可问。也是,比起数学,语文似乎是很混混沌沌的一科,没有什么懂与不懂的,只要认得生字,就能顺顺利利地读课文,课文好像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地方。这样,胡老师倒是清闲了,讲完课,喝茶或抽烟,悠闲自得地等待着下课。

婉玉还记得,初一时,他们还开有美术课,每周一节,教他们的是一位中年男老师,姓张。张老师在绘画方面显然造诣匪浅,因他画啥像啥,画虎像虎,画猫像猫,提笔就来,一蹴而就,让婉玉他们做学生的谈而观之。他们是那样的喜欢上美术课,也兴致勃勃、兴趣盎然地跟着张老师学画画。他们是没有美术课本的,张老师先把要教画的实物画在黑板上,然后,再一步步教他们怎么画,要领是什么、注意事项是什么,都讲得清清楚楚。他们都觉得张老师太神了,普普通通的一节粉笔到他手里似乎立即就变成了马良的神笔,三画两画的,黑板上就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图画:大公鸡呀、鸭鸭呀、蜜蜂呀、蝴蝶呀、也有花草鸟兽,都惟妙惟肖,呼之欲出。他们一个个都睁大了好奇的眼睛,里面满满的钦佩与向往的神情。婉玉很记得,他们最早学画的是大红灯笼。在张老师指点前,要把那椭圆画好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了张老师的指导,却是这样的轻而易举、简简单单,他们紧皱的眉头舒展了,脸上放了光,像静静的葵花绽放。原来,什么都是有诀窍的呀!画灯笼的诀窍就是:找来尺子或三角板,先用铅笔画一个适当的长方形,然后在四个角上画弧线,再用橡皮擦掉四角,略作修饰,一个四棱八正的椭圆就跃然纸上;再在椭圆上两两对应画上四条弧线,这样,灯笼就初显样子了。随后的工作就容易得太多了,在下面添上穗子,上面呢,画上用来拎的绳圈儿。一个灯笼就大功告成了。他们相互比较着自己的图画,说着笑着,教室像个大蜂箱一样,嗡嗡声一片。婉玉好喜欢这样的美术课堂,直觉那声音热烈、奔放、自由、和谐、温馨,那是多么美妙的声音啊!洋溢着浓烈的兴趣,也透着一股子极强的求知欲。张老师也一脸的笑意,在教室里缓缓地踱着步子,拿起这个学生的画看看、再拿起那个学生的看看,嘴里不住地说着:“唔,不错。”“嗯,好,很像那么一回事。”“抓住了实物本身固有的特征,不错,不错!”当地学生,知道今天有美术课,他们大都带来了彩笔,有的还是水彩,打开颜料盒,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硬硬的颜料,十二色,花花绿绿的,用时,软毛画笔稍蘸一点儿水,再在所需的颜料上那么摩挲摩挲……真是太有趣了!有颜料的学生,都把自己所画的灯笼涂上了大红色,而把那穗子涂成金黄色的,绳圈呢,大都涂成了褐色,可真漂亮!真是大红灯笼哎!课后,外村学生纷纷让当地学生代买彩笔或者水彩,因为当地学生一天几次回家,有这个便利。很快班里几乎人人都有了彩笔或者水彩了。有美术课那一天,他们像过节一样,格外的兴奋、欢快。张老师每每都给他们留课外作业,他们的美术作业本是学校统一发的,三十二开的小本子,一张张洁白的油光纸,空空白白、硬硬扎扎,光光滑滑,吸引着他们每一个小画家在其上描绘出漂亮的图画。绘画,对他们具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啊!之于他们,真可谓就好比磁铁之于铁屑。中午了,放学了,该吃午饭了,他们却丝毫不为之所动,而是埋头作画,真是废寝忘食!一个个伏在书桌上,一笔一划画得那叫一个认真、仔细,真可谓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兢兢业业、孜孜以求、精益求精!教室里一派静谧,唯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蚕吃桑叶,像春雨沙沙……婉玉忘不了那声音。后来,做了母亲的婉玉想,上帝是不是给每个孩子都赋予了绘画的兴趣与天赋呢?她的儿子三岁,刚上幼儿园,回到家,坐在那儿画画儿,一画就是好半天。一个小小人儿,对绘画那着迷劲儿,婉玉看了直感到奇妙与好笑。五岁时,带儿子去商场,儿子看上了一个机器猫的储蓄罐,卖下来后,回到家,他迫不及待地就开始在他的本子上比葫芦画瓢地画机器猫了,画得还真是像!仿佛是把机器猫原封未动地搬到了纸上,婉玉惊喜连连,也啧啧称奇。她自己是绝对画不来的。想起自己也曾经多么喜欢画画呀,想起初一时的美术课,想起当年的同学们,他们是怎样如饥似渴、偷偷摸摸地画画呀,唯恐被班主任胡老师发现了……

胡老师最见不得他们画画了,在他看来,那完全是浪费时间,荒废学业。“考试又不考,学那干啥!”他说。再三再四地给学生强调:上面考什么就下功夫学什么,不考,学也是白学,什么用也没有!胡老师说:“就拼你们还能画出个什么名堂来?嘁!”胡老师嘴角一撇,一脸的不屑,“不信,试试看!谁以后若是要凭绘画吃饭,十个你也被饿死了。要成为有点儿名气的画家谈何容易!”婉玉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天上午他们又上了绘画课,中午放学后,学生们都顾不上吃饭,津津有味地画画,完成张老师布置的作业是其次,重要的是确实感兴趣,心里痒痒,喉咙里都想伸出一只手来,只要能够画画,似乎肚子也不再饿了。教室里一派安谧。正当大家都陷入了各自的绘画中时,突然,胡老师闯了进来,看到这一情景,他脸都要气绿了,怒不可遏地断喝一声:“画啥画!反了不是!统统都给我收起来!”顿顿,缓口气儿,“不让画,不让画,说了多少次了,嗯?就是不听!也忒犟了吧!我今天就要你们再犟——”说着,把坐得最靠近门口的那个学生的画笔,一下子从他手中夺了过去,“咔嚓”一声,掰成两节。坐在门口的学生算是倒了霉,其他几个学生的彩笔、颜料也都被没收了去。真是杀一儆百,立竿见影,其余学生都大气不敢出,急急忙忙、慌慌张张都把绘画的一应物什藏了起来,拿出要考的那些科目的课本、作业本来……

美术课开了没多久就停了,半个多学期吧?真是昙花一现。不知道这跟胡老师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对有没有关系。学生们能怎么着?胳膊还能拧过大腿去吗?还不是老师让学啥就学啥?婉玉对绘画还真是有些兴趣,好像也有那么一点儿所谓的天赋,画起画来,她是那样的轻松愉悦,直觉一颗心在欢唱,大脑在悠然地舞蹈,她的整个人业已飞到了奇妙无比的艺术天地里去了。她的画作常常被张老师评为优,分数往往打的是90分往上,95分、96分、甚至98、99的高分。如今,婉玉对绘画的那些灵性是早已消失不见了。有时看到妙手丹青们的画作,她会惊诧不已:怎么会画得这么好!跟真的一样!就觉着他们莫非都是些神人、奇人?而自己可是早就什么也画不出来了,一时间,内心里便会五味杂陈起来……

胡老师治理班级有他自己的理念,他深信他自创的“猪崽理论”。他难忘年轻时曾见过的那头猪,一二百斤重,膘肥体壮,而猪圈四围的墙壁却都很低矮,猪根本就是一翘腿就能轻而易举地到得外面的广阔世界,可那猪丝毫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就在那巴掌大的猪圈里转圈圈,且怡然自得。有时饿了,主人还没给喂食,它也会扬起那肥硕的大脑袋,愤怒地大声嗥叫,以示抗议,或者提醒主人:还有它呢,它还没吃哩!胡老师好生奇怪!他自家那头猪,与之相比小得多,也就五六十斤重吧,却根本无法圈住,老是蹿圈,差不多一人高的猪圈墙,要么“轰隆”一声把墙拱塌,逃逸;要么像学生娃跳高一样,直接从墙头上蹿出,逃之夭夭。大队三令五申:养猪要上圈。也是,一旦猪乱跑,庄稼难免要遭到祸害。一再强调,如若发现有猪在村街里溜达,无论是谁家的,见一头杀一头,主家还得交一定数量的罚款。这是往小里说。往大里说,碰到点子上,上纲上线,你这就是在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建设,那你吃不清就得兜着走罢。胡老师家的猪可没少给他找麻烦,动不动就蹿圈,他不得不三天两头到处跑着找猪,苦不堪言。胡老师便向那猪的主人取经,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黑红的脸膛,一看就知道是个庄稼把式,他“嘿嘿嘿”地笑,然后说道:“也没啥,简单着嘞,就是猪崽买回来后,就把它圈死,牢牢圈住,一回都不能让它出去,不能让它尝到甜头,这样,它压根不知道还有外面的快乐世界,在它的意识里就只有猪圈这一小块儿天地了,世界就是这么个样子。”说完,又笑着说:“你是当先生的,该不会不知道‘井底蛙’吧,就是这个道理。”汉子意犹未尽,很为自己的这一养猪举措沾沾自喜,“看,咱养的这头猪那一身膘!它整日没别的事,吃饱了睡,睡足了吃;再不然,就是躺在那儿晒太阳,舒舒服服,安安逸逸,有时,它兴许是忒舒服了,哼哼哼哼的,跟唱歌一样……这样以来哪还有不上膘的道理?”胡老师自愧不如,笑说:“长见识了,长见识了。”

胡老师就想,这新招收来的学生娃,还不就像那些个小猪崽?一开始就得管死喽。为此,胡老师整整花费了三天时间,处心积虑、搜索枯肠拟定了一份冗长的班规班纪,并且每条款项后面都加注了如若违反应得的惩罚。胡老师自觉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滴水不漏,严丝合缝,心下欢喜,一时间踌躇满志。心里盘算,照此手段不怕管不好这些毛头孩子,不出以外的话,要不了一个月定是个纪律严明的班集体,那以后的工作可就轻省得多了。

婉玉记得,开学第一天,师生见面会上,胡老师就一脸寒霜地给他们宣读了那十分严苛的班规班纪,落在婉玉耳朵里的几乎全是“不准”。不准迟到、早退,不准私自旷课,有事请假;课堂上要专心听讲,认真记笔记,积极参与课堂活动,不准做与课堂无关的事情,例如:交头接耳、打瞌睡、看课外书、吃零食、喝水、做小动作等;作业要独立完成,及时上交,且保质保量,不准拖延,杜绝抄袭;自习课要保持安静,独自认认真真学习,不准讨论问题,不准说闲话,不准串桌,不准说笑话、扮怪相以引起哄堂大笑,不准上厕所;课间、午间、课后,不准大声喧哗,不准相互追逐打闹;语言要文明,不准说脏话、粗话,不准骂人,不准打架斗殴……胡老师的嘴一开一合,那众多的条条框框滔滔不绝地从中涌出,似乎没了止境。婉玉听得一颗心越揪越紧,觉着处处都是高压线,一不留神就会遭遇触电的危险。教室里异常安静,学生们一个个都诚惶诚恐的,正襟危坐、屏气敛息、洗耳恭听,唯有胡老师的声音像滚雷一样在教室滚来滚去。听,那惩戒,各种各样,形形色色,有的真让人不寒而!罚站思过,站一节、两节、一晌、甚至一天,站在教室内、或者教室外,再不然,站在他胡老师的办公室门口,这要视情况而定;罚打扫卫生,扫教室、清洁区,擦黑板,三天、五天、一周、两周不等;饥饿惩罚法,不准吃饭;罚背诵、并默写班规班纪或者抄写,违反了哪一条,就抄写哪一条一百遍;写检查,在班里给全班同学做检讨,甚至“游班”,就像乡村里惩办坏人使其游街示众那样,让该生到外班去做检讨。即使学校统共就两个班,那也是一个学校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说不定,上至校长下到校工、就连学校的老鼠都知道了,那丢人还不丢大发了!学生们无不觉得这一招最狠,最要命。要知道,他们可都是有自尊心的呀,且自尊心还都强得很,很要面子,因为,在他们自己原来的学校,谁不是被老师们手心里捧着的?而同学们看他们的目光,那是没有不写满羡慕与钦佩的。胡老师终于宣读完了,之后,把那班规班纪贴在了黑板的一侧,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就是他们班的规矩,他们班的规章制度,要他们人人谨记,务必遵守纪律。说他胡某人一定说到做到,一定会硬起手腕、铁面无私、下大力气治理班级,无论谁违反纪律,都绝不心慈手软,一定严惩不贷。说,定要尽快打造出一个具有铁的纪律的班集体。胡老师的声音洪钟一样,嘡嘡啷啷地响,振聋发聩。学生们由不得不畏惧,一个个头皮发麻,脊梁骨发凉。胡老师又放缓了声音说:“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也不要以身试法——咱这班规还不就是咱们班的法律制度?一个国家,犯罪分子那可都是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的呀!要想试试的话,那就瞧好吧!当然啦,遵守纪律了,一切都好说。”说完,胡老师“嗤”一声,牙一龇,笑了,露出满嘴的黄牙,青面獠牙似的,笑还不如不笑,在学生们开来,那分明就是“笑里藏刀”的笑,就是“绵里藏针”的笑,无不胆战心惊!心里正无措着,胡老师十分诡谲地再次开腔了:“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可有着千里眼、顺风耳!不管我人在不在教室,你们的一举一动将都在我的监视中。信不信由你,咱们走着瞧!”胡老师撂下最后这一段话,一节课也快该下课了,他撇下学生自顾走出了教室。教室里阒然无声,除了静谧、还是静谧,一个个像被点了穴似的,呆愣愣地坐在那儿,直到下课铃骤然响起,才慢慢活泛过来。不用说胡老师给他们了一个火力十足的下马威。

胡老师还真是说到做到,对于违纪现象,丝毫不留情面。很快就有学生受惩罚了,紧接着,天天都有不幸触到“高压线”的倒霉蛋儿,眼见,受惩罚的学生日渐增多。有的被罚站,有的被罚扫地,有被罚擦黑板的、背诵班规班纪的、抄写班规班纪的,五花八门。有两个男生被罚在胡老师办公室兼住室门前站了一晌,原因是这两个男生课间追逐打闹。两个男生一动不动地垂首站立在那儿,像两个雕塑一样,来来往往的学生、老师,目光没有不被他们所吸引的。还用说吗?一定是俏皮捣蛋了,好学生会有这样的“优待”?这是他们目光所流露出的共同的言语。往往有另一个班的学生,都已经从他们身旁走过去了,还忍不住“嘻嘻嘻”笑着回头看他们,那目光尽是嘲弄、讥讽、戏谑、还有那么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然后,又扭转头议论纷纷地走他们的路去了。两位学生的内心是什么滋味啊!还不是背如芒刺、心儿像在油锅里煎着一样!婉玉很为她的这两个同班同学感到难过,对他们既同情又怜悯,也很为他们感到不平,直怨胡老师惩罚得太严重了。可也只能在心里怨怼罢了。有谁不惧怕胡老师呀!还有两个学生被罚站在教室外面,原因是这两个学生自习课上说话。其实,他们并不是说什么闲话,只是一个学生向另一个学生讨要橡皮一用,那一个学生说:“对不起,我也没有。”可胡老师不允许辩解,一律按“狡辩”论处,罪加一等。于是,本来要罚他们站在教室内部的,就被“请”到了教室外。

诸如此类的事情举不胜举,教室里的气氛一度紧张兮兮,白色恐怖笼罩一样。女生们更是战战兢兢,更加的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因为,胡老师并不因为你是女生,脸皮薄、好面子,就手下留情,拿他的话说:班规班纪面前人人平等。他真是硬起手腕来了。那一次,适逢胡老师的课,两个女生去厕所耽搁了。这上厕所确实是个问题,人多,厕所小、位儿少,课间十分钟,上厕所往往跟打仗一样,你追我赶,争先恐后,抢位儿,不然就得等,等啊等,常常有人还没等到轮着自己,上课铃就毫不客气地响了。两个女生紧赶慢赶、气喘吁吁,踏着铃声跑到了教室门口,胡老师对她们睥睨了一眼,一张脸“呱嗒”就挂了下来,低沉却有力地不容置疑地喝道:“站在外边去罢!”说着,又用力把门给摔上了,“砰”的一声巨响,学生们都一震。而那两个女孩子生生地在外边站了一节。

胡老师深信自己的策略,一意孤行,大刀阔斧地治理班级,杀一儆百、杀鸡儆猴,也防微杜渐,他牢记“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训诫,不放过任何可能兴风作浪的蛛丝马迹。不到一个月,班里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胡老师的整治,咳,不能说“整治”吧,嗯,惩戒。日子一天一天地走,学生们忧心忡忡,如履薄冰,人人自危,可以说他们都像极了惊弓之鸟,说得再透彻形象一些,他们无不感到头顶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那仅用一根马鬃系着的利剑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他们也困惑,也纳闷,平素里胡老师并不怎么进教室啊,除了上课,上完课人也就走了,不见了踪影,可他怎么就对班里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呢?谁谁谁上课迟到了,谁谁谁课堂上睡觉了,谁谁谁自习课说闲话了,又有谁谁谁课间高声喧哗、打闹了……等等、等等,说实话,都挺准确的,肇事者都哑口无言;常常是,谁迟到了几分钟、哪节课迟到的,谁在哪节课上睡觉了,自习课上谁说了什么闲话……如此种种,胡老师都能一一说出来,真是神了!难道胡老师真有传说中的“千里眼、顺风耳”?怎么可能呢!胡老师除了手腕强硬、很有点儿不近人情,看来,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啊,分明是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人嘛。

终于,学生们发现了端倪:他们中那个叫桑福军的当地学生经常出入胡老师办公室,几乎每天都去,甚至一天几次。而他们呢,面对胡老师一个个头都不敢抬,校园里偶然碰见了,大老远就绕道走,避犹不及,更不用说去他办公室了。胡老师是怎样的看得起桑福军,常常“福军,福军”地叫,又是怎样耐心地给桑福军教生字的读音啊,他们都看在眼里;还有几次,他们看到,胡老师跟桑福军并排向教室走来,边走边说,亲亲热热的……那么严厉的老师,脸上居然有了笑意,在他们看来,就像布满天空的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漏出了一缕阳光,那阳光好明亮、好温暖。他们内心里是多么羡慕桑福军啊!竟能赢得老师如此的信赖与喜爱,能与老师这样的亲近!有一次,自习课,桑福军跟胡老师脚跟脚进了教室,桑福军在前,欢欢喜喜的,就像啃着了肉骨头的狮子狗一样,跑回自己的座位上;胡老师呢,却阴沉着一张脸,登上讲台,先是雷霆万钧地大发了一通脾气,说,最近班级纪律松懈,有一部分学生无视组织纪律,无法无天,错误一犯再犯,“你眼中还有我这个老师吗!还有这个班集体吗!我偏不信邪了,就要掰掰你的刺儿,打打你那树杈子!”又恨铁不成钢地喃喃自语:“树不修理不成才,人不教育不成器。”说着,走向讲台,不容分说就揪了几个学生、揪出了教室……还用说吗,定是秋后问罪的。

学生们可不傻,种种迹象让他们看明白了:桑福军无疑就是那个不断向胡老师打小报告的人!是胡老师的耳目!他胡老师说什么自己天赋异禀,有着千里眼顺风耳,嘁,纯属骗人的鬼话!桑福军就是个奸细、特务、叛徒、小人……他们在心里骂着、恨着、也怕着,可也没辙,送走月亮迎太阳,数着星星熬时光。

他们的判断没有错,桑福军正是胡老师为自己选定的眼线。开学初,胡老师就把桑福军叫到了办公室,悄悄地分派了任务,委托桑福军管理班级,切实监督每个学生的一举一动,对于违反班规班纪的人与事要做详实记录,及时向他汇报。并一再交代要保密。说是这样才能看到学生们的真实状况,准确地发现问题。桑福军没想到一开学就被班主任这样看得起,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一颗心激动、高兴、兴奋,要飞起来了……他立即表态:一定全力以赴、不遗余力、竭尽全力、一心一意、肝脑涂地完成任务。他一激动,一时没把控好,词语就胡乱秃噜。他的语文功底还是很不错的,小学一直是语文课代表,小升初考试,语文几乎得满分,正是因为这一点儿才牢牢吸引住了胡老师的眼球。胡老师笑了,说:“肝脑涂地用不着,多多注意,上点心就是了。”“反正要使老师您满意,不辜负老师您的信任与重托!”桑福军恨不得把一颗赤胆忠心掏出来捧给胡老师看。胡老师再次慈祥地笑了,拍拍桑福军的肩膀,说:“我相信你,好样的!好好干!”桑福军感恩戴德地退出了胡老师办公室,飘飘然的,立即就觉得自己不一般了,高高在上了,鹤立鸡群了,一时间开心得忘乎所以,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拳头,蹦了一个高,志得意满。

桑福军手握胡老师的尚方宝剑,欣欣然地暗暗地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开始施展拳脚了,还真爽气!期初,还照章办事,渐渐的就有点儿随心所欲了,有点儿吹毛求疵了,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要记上一笔,看不惯谁了,也要记一笔,参上一本。而胡老师呢,秉持“防微杜渐”的原则,谨防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无论大小适宜,桑福军说啥就是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律给予应有的惩处。班里可谓天天都是低气压,阴云密布。当班里其他学生无不提心吊胆、唯恐越雷池半步、小心谨慎地苦熬着日月的时候,唯有他桑福军小日子过得惬意安适,悠闲自得,轻轻松松,舒舒爽爽,来来去去,常常哼着什么小曲儿,真是一路走来一路歌,趾高气扬,春风得意,那张似满月的大白脸,整日覆着灿烂的笑,像盛开的倭瓜花一样。可是,在他得意忘形时,在他一次次向胡老师汇报时,他怎会知道他正在给自己树下一个又一个的敌人;他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不得不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沉重的代价了,要为那一切买单。

一个月后,学校举行了一次比较大型的考试,既是对学生摸底,又是对一个月来师生教与学的一次检验,校领导非常重视。不让本校老师出题,特意到外地购买了试卷;校长担任主考、副校长副主考,党委书记及教导主任担任试卷的保密工作及放发试卷。两个班学生混编,全部搬着凳子拉到教室外边考试,没桌子,自己想办法,把硬纸板或者大的硬的书板夹垫在膝头上写,三个考场,一考场两个监考教师。试卷的装订遮盖学生姓名及班级,老师们流水作业批改,例如:第一场语文考完,除了监考老师,其余老师全部来批改语文试卷,严格按照参考答案进行批阅,做到给分有理扣分有据,真是有的主观题,其它科老师批阅不成,如:作文,就有语文老师来批改。最后,还每班各挑选出六位品学兼优的学生,对试卷进行全面的复查,不冤枉一个学生,也不让有些学生心存侥幸。校长再三再四强调,要真实的结果,不能弄虚作假,不能掺入丁点儿水分,一定要实实在在的,是什么就什么……校长笑笑说:“没听说过‘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吗?只有这样实打实的,才便于咱们把以后的教育教学工作搞得更好啊!”

很快考试成绩就出来了,桑福军的成绩让老师们大跌眼镜,哭泣男孩除外,在正式招来的五十名学生中,他确确实实的考了个全班倒数第一,坐实了那把红椅子。这样的结果也是胡老师始料未及的。要知道,入班时,他可是全班前五名的学生啊。也难怪,一个月来,桑福军尽充当“监工”的角色了,监督别的学生努力学习、发奋图强,唯独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也是学生。他莫非有点儿像骑马找马的那个蠢人?下马来数马,马匹够数,上马再数,马少一匹。他忘了数他自己骑的那匹马了。桑福军难道不是这样吗?他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课堂上,当别人在看着黑板、专心听老师讲课时,他的一双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教室里扫来扫去,明察秋毫,看还有谁没有听讲而在做与课堂无关的事情;自习课上,他觉得自己更得负责任了,责无旁贷,别的学生都在埋头做作业时,他则东看西看、看前看后,一旦发现异样,就在他那专用的小本子上记下来,以便课下去汇报;有时心血来潮、也不乏恶作剧的心理,随即悄没生息地溜出教室就去找胡老师了……胡老师突然驾到,那个倒霉蛋儿一准被抓了个现行。桑福军考得一塌糊涂、落花流水,可以说让全班集体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让你能耐去!让你上蹿下跳去!让你一手遮天去!让你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去!让你得意洋洋去!尤其那些平素里没有少穿桑福军所给的小鞋,而这次偏偏又考得非常出色的学生,他们也敢大声说话了,根本无视桑福军的存在,几个人扎堆在一起,嬉笑怒骂,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拳,打打闹闹的,其乐融融……桑福军感到了他们对他的轻蔑,也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同窗们那鄙视、嘲笑的目光,那目光像一道道鞭子一样狠狠地抽打着他的心,可恨地上没缝儿,有缝儿的话,他真想一头钻进去,也不受这份无言的奚落。分儿分儿学生的命根儿。做学生的哪有不看重考试成绩的?成绩好的学生自然会受到同学们的拥戴、尊敬与钦佩,成绩差者,那你就没有话语权,谁还会听你的!你就什么都不是了!尤其像桑福军这样的,平素里几乎把全班学生得罪了一个过儿,谁还正眼看他!眼角里夹也不夹吧。桑福军,人一下子矮了半截,腰杆再也不挺得笔直了,像打断了脊椎骨似的,腰塌了,脖颈弯了、头勾垂、眼看地了,也不再一路走一路哼唱了,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不见了,只剩了一张空空洞洞的羞惭的大白脸,掩饰不住茫然、忧戚、愁苦与孤单无助的神情,整个人灰突突的,也灰溜溜的。可是桑福军的噩梦还在后边。

考试后没多久胡老师就大动干戈地开始了班级建设工作。开学一个月了他把学生们的脾性也摸得差不多了。首先是组建班委: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劳动委员、生活委员、体育委员,六个班委成员。采用民主集中制的方法,即:胡老师先让全班同学投票选举,然后,他来裁定取舍与任命,最终结果当然由他来决定。在选举前胡老师看似随意实则有意地进行了一番引导,说,羊群有头羊,雁阵有头雁,火车有火车头,一个班集体就得有班委,班委就是班级的领航人,所以一定得选出各方面都表现突出的同学来做我们的班委成员,不仅思想品德好,讲文明,懂礼貌,乐于助人,积极、向上、乐观、阳光,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学习好!学生的天职是什么?就是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你连这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你还能干什么!再说,你那成绩,铁丝穿豆腐提不起来,你还咋有脸管别人!你管人家,人家得乐意听呢!就甭讨那没趣了。接着,再次提名大力表扬了那几位在这次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的学生。最后又慷慨陈词说:“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评选出德才兼备的优秀学生来做我们班的班委,希望在他们的带领下,使我们班再高高地登上一个新台阶,在不远的将来成为一个相当优秀班集体。如若那样,在座的你们每一个学生将都会从中受益无穷的。”

自然,评选结果胡老师很满意,他所提名表扬的那几个学生都在其中之列。接下来,排座位,当然是依照这次考试成绩排了,成绩好的学生坐好位置,即中间排,一、二、三、四排;成绩差的,两边及后尾。胡老师在一张稿纸上模拟了教室的座位,不过,书桌换成了人名,胡老师把稿纸张贴在黑板上,学生只需对名字入座。问题出来了,跟桑福军所排一张书桌的那个学生,打死也不愿跟桑福军同桌,胡老师一连换了几个学生,都坚决不愿意跟桑福军坐在一起,宁肯三个人挤在一张桌子上,也不愿意坐过去。按胡老师以往的脾气,哪容许得了这个!可是,不知何故,这次胡老师却十分的好脾气,不住地“嘿嘿嘿”地笑,最终,也不再坚持,给了学生自主权,便嘴角里抿着笑走出了教室。这是趁下午第四节自习课排的座位,此时也该放学了。结果,桑福军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了教室最后角落里的那张桌子旁。

紧接着,胡老师又按照就近原则,建立了七个学习小组,并亲自钦定了组长,当然都是成绩优秀的学生。

到这个时候,桑福军算是彻底落马了,大势已去,什么都不是了,普普通通一学生,平头百姓一个,从云端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凤凰落地不如鸡。桑福军得罪的同学是那样的多!即便为数不多的那几个没有被桑福军举报过的学生,也都耻于跟其为伍,毕竟,谁会不讨厌总是暗地里偷偷摸摸打小报告的人呢?似乎无形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使一个集体紧紧抱团,而独独地把桑福军排挤在外了,桑福军成了众矢之的,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们就像丢垃圾、弃敝履一样,嫌恶地抛掉了桑福军。在他们眼中,桑福军就像魔鬼一样、就跟瘟疫一般,他们无不远远地躲避他;就连他的姓氏“桑”他们都觉着晦气,怎会姓这样倒霉的姓氏!总让他们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与“丧事”有关的一切事宜。没人搭理他,没人愿意跟他说一言半句话,看都不原看他一眼,打心眼里憎恨、厌恶、嫌弃着他。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几个同学正站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说着什么,桑福军讪讪地走过去,渴望参与其中,谁知,那几个同学一扭脸,忽而散了,桑福军一个人被凉在了那里,傻傻的,愣愣怔怔。班里一直推行推磨式背书,可是没人愿意给桑福军背,更没人愿意让桑福军给自己背,桑福军无奈只得独自一个人读背。大扫除时,需要先打来水湿润地面,从而不至于打扫时灰尘大肆地荡漾。别的同学都是两两抬水,可轮到桑福军时,没人肯跟他抬,他只好一个人提。体育课,体育老师杨老师让男生一队、女生一队,两两照齐跑步,没有谁乐意跟桑福军照整齐,有谁很不辛不得不跟桑福军走齐时,就敷衍了事,故意慢下一半步。婉玉记得,有一次体育课,两队两两照齐跑步时,有个女生一看要跟桑福军照齐,索性就跑到队伍后边去了,接下来的那个女生也跑向了队尾,第三个女生如法炮制,不是李老师赶忙制止,第四个女生也要跑走了,李老师莫名其妙,大惑不解,怎么回事?待他简单弄清了原委,也许感到好笑吧,不禁笑了一声,立即又换了一副严肃面孔,把女生们全都批评了一顿,可也拿她们没办法,只好让桑福军跟在队伍后面跑。杨老师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处事原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体育课上三五成群自由结合做游戏时,桑福军的处境更是尴尬,水深火热,他哪个圈子都进不去,只好傻里傻气地站在一旁观看,脸上的表情说哭非哭、说笑非笑、笑中有哭、哭中掺笑,真是哭笑不得。别的学生都玩得欢天喜地、欢欣鼓舞,他可不是在白白地受洋罪嘛!早上跑操,仍是男生一队、女生一队,仍然要两两照齐,体育委员在队列的一侧边跑边喊口号。学校常常把两个班的跑操情况进行评比,看哪个班跑得更整齐,有两面流动旗子,一面是表彰的红旗,另一面是警告批评的白旗,跑得好的自然得红旗,差的白旗,并且要挂在门口展示,至到下一轮评比。因此两个班的竞争就很是激烈,尤其两个班主任之间的暗中较量称得上是白热化。可是没有哪个女生愿意跟桑福军照齐跑,那样队伍不整齐是一定的。人胡老师有的是办法,让桑福军出列,跟在体育委员身后跑。

实在是,在这个集体里,桑福军没有一个朋友,孤立无援,像个异类一样,可谓四面楚歌,没有立锥之地,举步维艰,惶惶不可终日。更不幸的是,似乎胡老师也把他打入了冷宫,他再也不提桑福军了,眼中好像根本没他这个人存在似的,眼里心里都被成绩优秀的学生占满了吧,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福军、福军”只提名子不加姓氏亲亲热热地叫喊了。不知为什么胡老师也把他撇在了一边,他曾那样忠心耿耿不顾一切地为他效劳过呀。是因为他的成绩一落千丈吗?谁又能说得清呢?再说,学生们谁有心思考虑这样的问题?高兴还来不及呢,胡老师不再给他撑腰不正好嘛,他们再也不会害怕被人举报了。其实,对于桑福军这样的下场,他们内心无不称快。

在这样的一个集体里,桑福军还怎么生存下去呢?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吧,同学们突然发现班里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原来是少了桑福军!桑福军不知什么时候无影无踪了。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他退学了。大家心里都很平静,淡淡的,甚至隐隐的有一种轻松、舒爽、愉悦感。

桑福军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其母亲,一个家庭主妇,一直以来都病歪歪的,桑福军下边还有不低不高四个弟弟妹妹,又适逢实施包产到户政策,再也不是以往的“生产队、挣工分、吃大锅饭”混混沌沌、糊糊涂涂的时候了,农田都按人头分到了各家各户,谁播种谁收获,多劳多得。桑福军家分得的田地,靠桑福军父亲一个人还真是忙不过来。对于桑福军的退学,桑父什么也没说,只圪蹴在那儿闷着头抽旱烟,其实心里是有那么一丝高兴与宽慰的,好半天,瓮声瓮气地说:“不上就不上罢,家里正缺人手嘞,正好回来帮忙干活儿。”

自此,桑福军从婉玉他们那个重点初中一年级(1)班算是彻底消失了,他们很快就把他给忘记了,就好像他从没来过似的。

婉玉后来是做教师工作的,自大学毕业走向工作岗位至今已三十多年了。在她看来,学生们是那样的天真、单纯,尤其十一二岁的青少年,他们的思想纯净得真就像一张白纸,任你在上面描绘图画;可他们又是多么的脆弱啊!恰像那清晨叶片花瓣上的露珠。不用说,他们是可爱的,但是犯错误也是难免的,连古人都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因此,作为教师,不仅要关注学生知识的获取,也须得注意他们的思想意识,有了不当的行为,应适时地给以批评、教育与指导,使他们在各个方面都要健健康康地成长。婉玉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年胡老师对全班学生稍稍加以正确的引导,他们也不至于那样排斥桑福军吧;如果关键时候胡老师能伸出温暖的手来拉桑福军一把,说不定桑福军会把书读下去的,说不定还会把书读出来呢,说实话,他的底子还是挺好的,那么桑福军的命运就另说了。可是,没有“如果”!

都过去了,过去了……可是岁月有痕,婉玉每次想起这位同学,内心就很不是滋味,都会禁不住叹息一声,这不,她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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