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棵臭椿树,生长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它究竟何时开始在那里生长的,就连奶奶也说不清,奶奶认准它是野生的,因为谁乐意在宅院里栽种一株臭椿树呢?奶奶说,兴许是鸟儿衔的种子掉落了在那里,纯属天意。
奶奶从不叫它臭椿树,就叫它“椿树”
可是,只因其名字有个“臭”字,它就很不招人待见,常常被大院的人忽视、漠视、甚至嫌恶着。但因其生长在角落里,不碍谁什么事,也就没人理会它,任其自生自灭。于是,它便这样一年一年地生长下来了,默默地、悄没生息地。猛不丁你发现:它竟有着粗壮的干,差不多水桶一样粗细哎,且直溜溜的,有参天的意味,是可以与白杨媲美的呢!树冠枝桠众多,一枝一枝铁臂一样擎举着,夏天,葳蕤繁茂,叶片油汪汪的碧绿又稠密,蓬勃着一种很是旺盛的生命力,撒下的树荫,厚厚的浓浓的幽幽的,小池塘一般。它生长得实在是好!即便在生命历程中,没有得到过一丁点儿人力的外援,更没有得到过人的爱护与珍惜,单单靠了自己——靠自己坚韧的意志,靠自己对生命的热爱,不管别人的冷眼,我行我素、自自然然、光明磊落,尽力彰显自己作为一棵树的风采。说实在的,它一点儿都不丑陋,也是一棵漂亮的树呢!
它的不远处生长着一棵石榴树,石榴树的形状可真是漂亮!像一朵硕大的蘑菇。我们是那样的喜欢这棵石榴树!奶奶对这棵石榴树更是爱护有加,缺水了,给它浇水;缺肥了,给它施肥;有虫子了,给它捉虫子……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是:“这树啊,别看它不动不走,不言不语,不温不火,它可是什么都知道呀,该发芽了发芽,该开花了开花,该结果了结果,它实实的是有灵性的啊!”每年花期,石榴树,一树红艳艳的花朵,火焰一般,使整个院落都显得富丽堂皇了,更是耀亮了人们的心田,那花朵是多么的喜庆、多么的红火、多么的富有激情、多么的热烈呀!是怎样兆示着红红火火的生活呀!给人以希望,给人以期盼。待到秋天,石榴树无一例外地都会捧出丰硕的果实,那一只只红了脸的熟透的石榴比大人们的拳头还要大,有的已笑破了肚皮,露出玫瑰色的籽实,晶莹剔透,红玛瑙似的;这“红玛瑙”汁水怎样的充盈啊,投到嘴里几粒,牙齿稍一碰触就爆裂,汁液四下溅开来,可真甜!石榴树虽是我们家的,可奶奶从不会让我们一家独享石榴,她总在我们大院里分享这一稀罕物,所以采摘石榴的日子无疑是大院里的节日,我们小孩子们无不欢天喜地,摘石榴,吃石榴,忘乎所以,一张张笑脸,像一个个笑破了肚皮的石榴似的。婶子大娘们也都乐呵呵地参与其中,一边品尝着石榴,笑声语声不断,一边不住地交口称赞石榴的甜美,真是说不尽的溢美之词。
这个时候,那棵臭椿树更是相形见绌了。二大娘吃着、笑着、说着,声音最是响亮,忽然,就听她朗声地很是不屑地说道:“那臭椿树还要它干什么!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秋天,就会落一地枯黄的叶子,还得清扫,尽是麻烦啦!我还是那句话,干脆把它连根拔除了事!”这话,二大娘对奶奶不止说过一次了,大院里,她最是鄙视这棵臭椿树。奶奶仰脸望望臭椿树,那高高的树梢似乎触着雪白的云朵了,秋天了,那一串串叶子还是那样的茂密、那样的碧绿,在晚风中婆娑,轻歌曼舞一样。善良的奶奶怎忍心呢?奶奶说:“就让它在那儿生长着吧,好歹有那个命,又不招谁惹谁。再说,真没了这棵椿树,会不会坏了咱这大院的风水还两说嘞,还是别动它吧。”
石榴树下可以说是我们孩子们的乐园,我们常在那儿嬉戏玩耍,踢毽子、跳绳,也做各种各样的游戏,譬如:跳房子、丢沙包,也常常有淘气的男孩子攀爬到石榴树上,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嘴里吆吆喝喝的,说是划大船。荡秋千是我们共同的喜好,这时,我们就想起了石榴树旁边的那棵臭椿树,幸亏有这棵臭椿树,多么的好!找来一条粗壮的麻绳,一端系在石榴树的一条枝干上,一端系在臭椿树身上,这样一架简易又实用的秋千就搭好了。大家笑着、闹着、争着、抢着荡秋千,咯咯咯、嘎嘎嘎、呱呱呱地欢笑,笑声在夏天傍晚的风中荡漾,响彻了整个大院……天已擦黑了,各自的母亲在叫喊着吃晚饭了,一个个仍恋恋不舍,不情愿离去。大孬坐在秋千架上兴高采烈地荡呀荡,乐不可支,也得意忘形,笑得也最是响亮欢实,哪里知道他的母亲——二大娘已气愤愤地来到了跟前,二大娘向来是个厉害角色,她一把就把大孬从秋千架上揪了下来,嘴里厉声嚷嚷着:“要死啊!叫了多少遍吃饭嘞,就是不理!一个劲地给我装聋作哑……”说着,抬头睥睨了一眼臭椿树,不无讥诮地揶揄道:“嗬,这百无一用的臭椿树倒被你们派上了用场!”紧接着,恼恨恨地,“用场也是歪用场!看哪天不把它连根拔除了!看你们这些个淘气包还荡个鬼秋千!”二大娘的话句句如刀,老说拔掉臭椿树拔掉臭椿树,这又说!如刀的话语落到我的耳朵里,真是太刺耳了!二大娘好讨厌!转念一想,哼!这臭椿树是我们家的,我奶奶说了算,而我奶奶是绝不会拔掉臭椿树的!
有一年春天,臭椿树像其它树木一样,应时应季欣欣然地又抽芽了,遂一天一个样欢欣鼓舞地成长起来……经过差不多一个春季的生长,臭椿树变得更加的枝繁叶茂、蓊蓊郁郁。一天黄昏时分,一个粗壮的汉子来到我家,手里拿着一个什么自制的家什,就是一根长长的竹竿,一端牢牢地绑着一把镰刀。这汉子我有点儿陌生,肯定不是这附近的。我想。他问我:“家里大人在吗?”奶奶正在厨房忙活晚饭,听到声音蹑着小脚儿稳稳地走了出来,对这汉子奶奶似乎也不怎么认识,她一脸的困惑:“你是……”那汉子“嗤”的一声笑了,大娘、大娘连声地叫,说:“您老不认识我啦?我是……”那汉子报出了姓名,可奶奶仍是一头雾水,那汉子不慌不忙乐呵呵地又说,他家就在后街住着,距我们家一点儿也不远,拐个弯儿就到了,说他来只是想采摘一些臭椿叶子回去喂蚕,说他家养的蚕不吃桑叶而专吃臭椿叶子。奶奶始终没搞明白这人究竟是谁,可奶奶向来乐善好施惯了,只要自家有的,别人张开了嘴,就不会让人家的话掉到地上。奶奶不由地看了一眼臭椿树,新发的枝叶多青翠啊,春天,正生长呢……她老人家实在有点儿于心不忍,可是又张不开嘴拒绝人家,正迟疑着,那汉子又笑了,先发制人地说:“那您老这就算同意了?”奶奶回过神儿来,“噢,喂蚕呀,不就是那白的小的虫子麻,街坊邻里的,还能不让你采一些?”奶奶说着又踱回灶房继续做晚饭了。我也不由得看那臭椿树,它那新发的树冠是多么的丰盈呀,那不计其数的众多叶片是那样的清新、鲜嫩、翠绿,是春天的模样!金色的夕阳照着,叶片一闪一闪的发亮,恰像一枚枚金币。晚风吹来,枝叶婆婆娑娑,似在浅吟低唱,歌唱生之美好。谁忍心对这样的一树枝丫动手!不用说,奶奶她老人家想的是,蚕,那样小小的虫子,那样丁点儿大的嘴巴,能吃多少叶子啊,臭椿树不会受到多大的伤害的。可是,让她老人家没想到的是,那汉子竟那样的狠!
汉子五短身材,虎背熊腰,一副笨拙样儿,大笨熊似的。可是,让人想不到的是,爬起树来居然十分的灵巧。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手里握着的长竹竿一点儿也没有使他受到影响,只见他蹭蹭蹭蹭蹭,一下一下一下,又稳妥、又快捷,数丈高的树,一会儿功夫就爬到了树干的分杈处,他把竹竿镰刀挂在树枝上腾出手来,双手攀着树的枝干,那么向上一耸身子,人就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树杈上……他哪里像他说的那样采摘一些叶片啊,而是挥起那有着长长手柄的镰刀,肆无忌惮地狠命地开始了对树的讨伐。他手起镰刀落,大刀阔斧,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砍起了树的枝枝桠桠,一时间,“咔嚓、咔嚓、咔咔嚓嚓……”令人心惊的声响不绝于耳,响彻在暮春傍晚的风中,响彻在大院的上空,随着这声响,树枝纷纷落地,大的、小的、粗的、细的、长的、短的……看着真叫人心疼啊!可那人手下丝毫不留情,可真狠呢!我的奶奶在厨房里做晚饭也无法安心了,出来看看,一脸的忧戚,制止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不出啊,拉不下面子啊,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摇摇头,又去做饭了;可是不一会儿,又出来了;又出来了……那人却不停地砍呀砍,眼看树就要被砍光秃了,我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喊道:“别砍了!看树已经光秃了!”可那人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手下的动作,照砍不误,这人心啊!不是他自家的树,又怎会心疼!此时,他只想达成自己的心愿,满足自己的欲望,多多地获取臭椿的叶片,喂肥他家的蚕。可欲壑难平!据说,那蚕结的蚕茧是粉色的,特别漂亮,不是常见的普通的白色蚕茧,这样的蚕茧市场价也高啊,他家指望着这些蚕宝宝要赚上一笔呢。
臭椿树最终被砍伐了个光光秃秃,仅剩下零零星星的几片叶子稀稀落落地在上面挑着,那一枝枝断裂的树杈子,白森森的,像露出的白骨,让人直觉生疼生疼的,不忍心看上一眼。树,它会疼吧,我想,眼泪只想掉出来。刚刚还是枝繁叶茂、葱葱茏茏的一棵树啊,在春光里欢欢喜喜地快乐生长着,只一会儿工夫就成了这副惨状,只剩了奄奄一息……
那汉子兴冲冲地回家拉来了架子车,把那众多的带着稠密叶片的枝枝杈杈往架子车上装,那叶片多么的嫩绿啊,脉络多么的清晰,甚至能看到里边丰盈的绿色的汁液,青青翠翠,真是青翠欲滴!那汉子拉走了一车,又一车,再一车……竟满满当当地拉了五大车!他喜气洋洋的,来来去去嘴里乱七八糟地哼着不成调的什么曲儿,黑红的肥硕脸膛汗光泽泽,也红光满面……他可真是太高兴了!可是,我们家的臭椿树呢?它该有多么悲伤、多么哀恸啊!正是大好的春光,万物都在竞相生长,眼看就要迎来生长的旺季——夏季了,自己却遭到了这样的横祸,简直是灭顶之灾!如果说是天灾,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是命,就该认命,可这是人祸呀!人啊人……
奶奶看着那光秃秃的臭椿树,眼中尽是怜惜与痛楚,喃喃地说:“这人心咋就这么贪啊!”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贪,贪婪,贪得无厌,谁说不是呢!我突然想起我们老师曾给我们提过的一句话,“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心不足吃月亮。”不禁脱口而出,奶奶听闻,说:“啥?你说啥?麻绳儿一样的蛇要吞食大象?谁要吃月亮?唉,这人该有多贪心啊!”奶奶下意识地又瞧了一眼那惨不忍睹的臭椿树,又一声沉重的哀叹:“唉——”余音袅袅,绕梁三日。
我的心也极为不好受。这大院本是祖上传下来的,不知经过了多少代,人是越来越多了,原先的房屋根本不够住,几代下来,这儿、那儿,旮旯缝道,能搭建房子的地方都搭建了房子,做灶房、储藏室、也住人。树木对这个大院来说可谓稀罕物,三棵两棵的,凤毛麟角。这棵臭椿树实在是给大院增添了不少情趣,它就是大院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呢。一下子臭椿树被祸害成了这个样子,直觉大院顿然大大失色,变得多么的单调、枯燥、乏味、干干瘪瘪,也干干燥燥!整个大院也似乎残破不全了。情不自禁我又憎恨起了那罪魁祸首,那刽子手来……
二大娘发现了臭椿树那触目惊心的惨象,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惊讶不已,正吃晚饭呢,推掉饭碗,气咻咻地就来找奶奶兴师问罪了:“咋把椿树糟蹋成这个样子了?哪个缺德鬼干的!您老咋不管管!”她首次像奶奶一样把臭椿树称作“椿树”了。奶奶已经平静了,平静的奶奶悠悠地说:“椿树不是碍你的眼嘛,你不老要我把它连根拔除嘛,这不正合你的意?”二大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说归说,也只是过过嘴瘾罢了,谁还真格要您把它除了去?这椿树也好啊,绿莹莹的,多养眼!也养心啊,好像整个院子都绿生生儿的。夏天,遮阳避日的,小半个院子都有了阴凉。这下可倒好,眼看就是酷烈烈的夏季了,一院子白花花、毒辣辣的阳光,这院子还能待得住人吗?这个缺德的,挨千刀的……”二大娘越说越来气,咬牙切齿的,说着说着就又骂起来了。
真照了二大娘的话,那年夏天,大院几乎整个暴露在了烈日下。往年,臭椿树不畏酷暑,撑起它那独特的巨大的绿伞,给大院源源不断地送来清凉的慰藉。中午,大人孩子在树下乘凉,吃午饭,大人们胡乱地扯着闲篇儿,说笑着,一上午繁重劳动的困顿与疲惫便消解了大半,劳烦而单调的生活也有了那么一点点儿生趣。午后,大人们都午睡了,我们小孩子睡不着觉,就在臭椿树下的阴凉里玩耍,荡秋千、做游戏,好不开心快活!可是,那一年、甚至以后几年,那中午树下的饭场自动解散了,哪还有什么浓厚的阴凉?热啊!午后,我们小孩子也没谁在臭椿树下玩耍了,那儿差不多尽是阳光,像烈焰一样。我们是那样的喜欢荡秋千,可秋千在那儿静静地闲闲地垂挂着,没有谁去荡了,太晒的慌!不要命了?那年夏天似乎格外的热,二大娘热得手不离芭蕉扇,呼啦呼啦地扇,她的话,即便这样,身上的汗还是不落。眼见得,她不停地扇着扇子,可额头上、鼻尖上仍是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白色的汗衫也汗湿了而贴在了脊背上……热起来,恨起来,二大娘就又骂起了那毁了臭椿树的大缺德鬼,咒他不得好死!二大娘嘴毒。
那一年,整个夏季,二大娘动辄就会骂那个缺德鬼,奶奶呢,则不语,只是重重地叹一口气;再不然,会淡淡地幽幽地来那么一句:“这人心不足啊。”
之后多年,我们家那棵臭椿树再也不曾恢复到原来它那茂盛华美的样子。它是被砍伐得太狠了呀!
人心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