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裙子

一

那年夏天，我十二岁，读初二，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有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裙子。那是一条名副其实的花裙子。

我们那院落是个大杂院，分前院后院，住着十几户人家，孩子们，大的小的，成群结队，整日闹闹哄哄。记得，当时，如果那个小孩子穿上了一件新衣服，婶子、大娘就会笑着戏谑说：“哟，穿花衣服了呀！”或者，“哎呀，穿花嘎嘎了！”这样的说法，主要强调“新”，并不一定就是指五颜六色的“花俏”，正如儿歌《小燕子》所唱的那样：“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对这首歌我们孩子们再熟悉不过了，时不时就哼哼。实际上，小燕子穿的是黑色燕尾服哎。

这花裙子，是一条半身裙，喇叭状，的确良布料，白底，撒着粉、黄、浅绿的小碎花，很是素雅。在我眼里，它是那样的漂亮，简直无与伦比，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呢！

那时在乡下，裙子还是稀罕物，是时髦，是时尚，是属于城市的洋气衣物。村子里鲜有女孩子穿裙子。可是，女孩子们，谁不艳羡裙子呢？谁不希望自己拥有一条花裙子呢？记得，有一年夏天，大院里一户人家来了两个客人，是一对儿母女，从省城来的。——省城啊！大城市！在我们这些生于斯长于斯而从没有走出去过的乡野孩子看来，那不啻是远在天边的地方，不知道有着怎样的繁华与富庶呢！那女孩子十一二岁，就穿着一条裙子，好漂亮啊！我们女孩子的眼睛都一亮，稀罕得不行，目光就再也不愿离开那裙子了，看啊看，看也看不够，是多么的眼馋，多么的羡慕啊！内心里是怎样的痒痒啊，嘴里便不住地“啧啧”有声地称赞。

是啊，裙子穿在身上，整个人的形体都发生了变化——简直是魔术般的变化哎！变婀娜了，变轻盈、灵动了；变成花朵一样了，裙摆恰似花瓣呢；变成花蝴蝶了，那么裙摆就是蝴蝶的翅翼，花蝴蝶，真美丽，飞到东、飞到西……穿裙子的女孩子就是夏天盛开的花朵啊，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可是，我们只有看的份儿，乡村怎能跟城市相比呢？我们谁会能有一条裙子呢？简直有点儿痴人说梦，痴心妄想！

谁能想到呢？两三年后，我竟率先得到了一条裙子，一条花裙子！唉，这纯粹是机缘巧合。

二

那会儿，成年的女子更是不会穿裙子的。

后来，我想，她们是不好意思穿呗，矜持、含蓄、保守、因循守旧……可她们心里也一定是暗暗喜欢着裙子的吧，毕竟，美丽的事物，谁不渴望拥有呢？

那一年，我有幸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全公社唯一一所重点初中。那时高考制度已经回复。国家百废待兴，急需人才，于是，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小师范应运而生，且遍地开花。当时，小学还是五年制。自己糊里糊涂、晕晕乎乎就读到了五年级，要考学了，心里着实一紧。在老师、家长的鼓励鞭策下，一颗心很快就投入到了学习上，一个光华灼灼的新天地在眼前徐徐展开了，理想呀、抱负呀、蓝图呀，走出去，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走向更美好的世界……班主任也不断在耳边吹风：“谁要是考上重点初中，那将会前途无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句话，再三再四地强调考上重点初中有多么的重要。于是，有生以来，小心眼里便树立了第一个坚定的目标：一定要考上全公社那所赫赫有名的重点初中。马不扬鞭自奋蹄。奋发图强，勤学苦读，惜时如金，只争朝夕……也渐渐品尝到了学知识学文化的甜头与美妙，原来读书学习是这样一件美好而有趣的事情啊！当然，成绩也突飞猛进地增长，没多久成绩在班上就遥遥领先，出类拔萃，自己也成了佼佼者，而且品学兼优，曾创下“四门功课四百分”的辉煌成绩，轰动了半条街。我们那是五里长街，分南北两个大队，现在叫村部来着。当时各学科均为百分制。记得，那是五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试，考了四科：语文、数学、政治、地里。现在想来，语文怎么能考满分呢？难道没有作文吗？不可能啊！那么作文就没扣一分？怎么会呢？那时，自己就是一个乖乖女，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小升初考试，语文考了全公社第一名的好成绩

初一那年，教我们数学的是一位女老师，姓秦，三十六七岁的年纪，不高不低的个头儿，瘦削，很是干练，快人快语，走路一溜风，做事雷厉风行。秦老师总是一阵风般地刮进教室，一开讲，那嘴了得！河水滔滔，声音高亢、嘹亮、清澈，穿透力极强，声震耳膜；语速却有点儿快，竹筒倒豆子一样干脆利落，钢刀切大萝卜一般脆生生。一节课下来，直觉“唰唰啦啦”地下了一场丰沛的雷阵雨，之后，风卷残云，她又旋风一样离去，雨过天晴。往往，秦老师走了有一会儿了，我们才得以缓过神儿来，喘口气。对于秦老师，我们学生无不是深深崇拜与敬佩的，觉得她的知识是那样的渊博，功底是如此深厚，人又那么的聪明、智慧，似乎什么样的难题在她那儿都不是事。记得，一个学习成绩一般的男生，曾十二万分钦佩、十二万分羡慕地说：“我的脑子若有秦老师的三分之一聪明劲儿，就好了！”不过，秦老师，人是有点儿凌厉的，欠温软，我们都是很畏惧她的。她对我们常常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语气、眼神、表情，总氤氲着深深的遗憾与痛惜，总嫌我们贪玩，不够用心学习，不知道珍惜时间。“……乱、乱、乱！就知道个乱！‘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你们知道不知道啊！……”预备了，教室里仍是乱哄哄一片，她旋风一样地刮进来了，大声地对我们吼叫、嚷嚷。“浪费自己的时间是慢性自杀，浪费别人的时间是谋财害命。”“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了。人生是单行道，不可逆转。”“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以后，后悔就晚了。”……她也常常这样苦口婆心、寓意深长地谆谆教导我们，要我们好好用功，珍惜时间，不负韶华。秦老师是给我留下极其深刻印象的中学教师之一。她，虽然不怎么平易近人，但是，人真是非常真诚、非常热忱的，对我们学生实实地有着满满的爱心的。从秦老师那儿，我学到了不少东西，不仅在数学方面打下了牢固的坚实的过硬的基础，非常有利于高中阶段的学习，也学到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特别是她那一丝不苟、严谨治学的态度更是对我有着深远的影响。

日子一天天地悄然走着，日月如梭。天热了，夏天早就来到了，知了已坐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上扯起嗓子高叫了，一声声叫着夏天，声嘶力竭，乐此不疲。初一的下学期眼看就要结束了，不知不觉，与秦老师朝夕相处也将要一年了，快乐的暑假正欢快地向我们走来呢……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夜幕已经降临，距晚自习还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几个女同学便一块走去校门口，想出去凉快凉快，放松放松，使绷了一天的神经松弛一下。外面就是辽阔的田野，玉米像青纱帐似的铺天盖地，郁郁葱葱，正旺盛茁壮地生长，散发出好闻的清香气息，在夜空中弥漫；一条水面宽阔水量充沛的河流从不远处流过，只要走到校门口，不闻水声就会嗅到那凉沁沁的水的气息，连空气都是清爽宜人的。我们从老师们那排住室兼办公室的一侧走过——那是去校门口的必经之路，苍黑里，几位老师正坐在房前的空地上纳凉、闲聊，一派安宁、闲适的景象。这里边就有我们的秦老师以及她爱人杨老师，杨老师教体育的，高大英俊，人们都说他酷似电影明星达式常，当时达式常正处在其演艺生涯的巅峰时期、黄金时期，大明星、巨星，熠熠生辉，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这是一天当中最是松弛休闲的时段，天也不那么炎热了，还有了微微的凉风，小虫子在墙根“吱吱吱、唧唧唧”随意地叫着，像轻柔的小夜曲儿，偶尔还会有萤火虫那一闪一闪的梦幻般的身影飘过，一切都静静的、闲闲的，很美好。对于杨老师和秦老师这对伉俪，大家普遍的共识是：郎貌女才。而他们自己呢，则琴瑟和鸣、相得益彰、情深意笃、很是恩爱，是学校里有名的模范夫妻。不远处的路灯高高地照耀着，撒下一片金辉，琥珀色，柔和又美丽，而那灯盏则吸引了无数只趋光的小飞虫、小蛾子什么的，它们云雾一样一层一层围绕着灯盏，簇拥、聚集、也拥挤着，胡乱飞舞，茫然又欢腾。走近那灯光，光晕淡了、浅了、白了，却更亮了……忽然，我们不约而同地发现：秦老师穿裙子了！她不像平时给我们上课那样穿的是裤子，而是一条裙子哎！她坐在一只小凳子上，裙摆差不多盖着脚面了。那裙子是黑色的，长款，半身裙，看得清，是又轻又软的百褶裙。“她走起路来一定很飘逸。”我不禁想，脑海里遂浮现出了杨柳在春风中摇曳的倩影，心里是又惊讶、又欢喜、又有那么一点儿惋惜，——唉，秦老师也只能晚上穿穿罢了，有夜色的遮掩，白天她是断不会穿的呀，突然就想到了“锦衣夜行”这个词语，这是才从一本小说中读到的，心里便有着无法言说的遗憾，多希望秦老师能穿着裙子走进教室给我们上课啊，希望看到更漂亮、更美丽的秦老师。一走出校门口，我们几个女孩子就炸开了锅，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叽叽喳喳说起来：“哎，看到了吗？秦老师穿裙子了呀！”，一张张脸庞欢喜、兴奋、又激动，于是，谈话就再也绕不开秦老师、绕不开秦老师的裙子了：

“秦老师身材多好，多苗条啊，穿裙子一定好看！”

“秦老师白天怎么不穿？真是可惜！”

“她是老师哎，一双双眼睛看着呢。裙子，毕竟有点儿那个了，太出挑了，招人眼儿啊，秦老师一定是穿不出去呗。”

“可是，穿裙子就是漂亮啊！穿起来也凉快呀。”

“谁说不是呢？”

……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着说着，突然，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唯有凉风拂过脸庞，有小虫子的叫声在耳畔萦绕，有远处隐隐约约的淙淙的流水声，也有一望无际的玉米那稠密的叶子在夜风中的沙沙声……花季的年龄，女孩子的心，我怎么不懂？此时，每个人心中都必定在想象着一条属于自己的漂亮裙子，浓墨重彩地描绘着穿上裙子的自己有多么漂亮！多么的仙气、多么的曼妙、多么的美！

女孩子的心啊……

三

我的这条裙子的由来，多亏了大姐二姐，是她们俩极力怂恿母亲的结果。

那时，母亲的脸上常常氤氲着笑意，跟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以前她的一张脸总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厚厚的阴霾，心头也似乎压着一块沉重无比的磐石，腰是踏着的、背是弓着的、肩是缩着的、头总是勾垂着，一张脸枯皱、愁苦、凄楚，愁云惨雾，凄风苦雨，母亲看不到丁点的光明与希望啊！母亲的生活是绝望的呀！现在呢？家里那顶压得全家喘不过气来的家庭成分的高帽子被摘掉了，永远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里了。不会忘记，一天傍晚，吃晚饭时，父亲进了家门，脸上弥漫着掩饰不住的喜悦。黄豆大的煤油灯，端坐在外间儿那张油漆斑驳的条桌上，灯苗摇曳，一家人很齐整。这陈年的瓦屋，稍一下雨就漏，本来就低矮狭小，又隔成了里间儿外间儿，此时，这外间儿就显得十分拥挤了。大姐赶忙给父亲盛了一碗饭端过来，仍是糊涂面条——玉米糁糊儿酸黄菜下一点儿杂面面条、撒些盐。漫长的冬天里，这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晚餐了。那时会有什么好吃的？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父亲接过饭碗，端在手里，又激动又高兴地说：“我要宣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一下子都来了精神，支起了耳朵，只听父亲道：“咱们家的那顶帽子被摘掉了，以后，咱们家就跟贫下中农家庭是一样的了，不再是富农了，不再论家庭成分了，大家都是社员。”顿了一顿，“多亏了邓青天的英明领导啊！感谢邓青天！如若不然……”父亲有点儿哽咽了，说不下去了，我看到了父亲眼中有泪光闪烁，眼疾手快的二姐，赶紧在脸盆中倒了一些热水，绞了一条毛巾，递给父亲。母亲惊愕地问：“你说的，是真的？”父亲边擦眼泪边说：“那还有假？都已经下文了，千真万确！”于是，我看到了笑意在母亲脸上浮现了并缓缓展开来了，就像柔美的涟漪在春日的湖面上慢慢荡漾开去。原来母亲带笑的脸庞是那样好看！家里的气氛也立即不一样了，如果原来是冰冻冷凝的湖面的话，那么现在就好似被春风吹皱的一泓池水，波光潋滟晴方好，暖意融融，喜乐淘淘。

这之前，高考制度业已恢复，上大学不再搞什么推荐，花里胡哨的，谁心里不是明镜一样？那样，哪有什么公正可言？还不是讲权势、讲人情世故？藏污纳垢，猫腻呀猫腻……寒门之弟哪有出路可言？这下好了！要走考试途径了，凭真才实学，公平公正，只要愿意，年轻人谁都可以考；有本事考得上，你就可以上。

好消息真是一个接一个呀！母亲终于看到了人生的希望。令她欣慰的是：她的三妮还算争气，学习成绩是那样出色，公社重点初中在全公社范围内只招一百名学生，她的三妮就榜上有名，据说成绩排名还非常靠前，并且，读了初中学习成绩依然超群。在父母的心目中，他们仿佛看到了一颗耀眼的希望之星正在冉冉升起，不说什么光宗耀祖，至少也能照亮一下自家的门楣吧；而他们不说什么扬眉吐气，更不会趾高气扬，至少可以挺直腰板做人啊。大姐、二姐都早已不上学了，我知道，父母把殷切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我欣喜，同时也有莫大的压力。可怜的父母亲曾经忍辱负重、暗无天日地过了多少年啊！我打心眼里希望他们开心、快乐、健康、幸福，希望母亲的眼角眉梢常常挂着甜美的笑意。于是，我暗暗下定决心，决不辜负二老的期望，为他们争脸、争光、争气，成为他们的自豪与骄傲，给他们带去最深切的慰藉。

大姐二姐都是大姑娘了，母亲就盘算着，得让她们穿戴得能站到人前去。我们的母亲还真是好母亲，这般的体贴入微、善解人意。至于我，母亲的意思，年龄毕竟还小，且还在读书，学生嘛，就应该朴实无华。后来，我读到描写荷花的句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就想，这应该正是母亲对我生活上的要求吧。她就常常教导我说:“不要跟人家比吃比穿，要比学习、比进步、比成绩。”又说：“要虚心，戒骄戒躁。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母亲是有点儿文化的，曾读到小学四年级。对于母亲的话，我总是句句记在心头，并很愿意努力践行。没有别的，只想让母亲省心，并且顺心顺意，愉悦欢喜。再说，母亲说的也没错呀！自己呢，在学校就力求做个好学生，在家就渴望做个乖乖女。

当时，适逢大队合作社（类似今天的国营商店）新进了一批白底带小碎花的布料，的确良，挺漂亮，价格也公道，惹得不少有女儿的人家都竞相购买，从而给自家的姑娘做衬衫。母亲也凑热闹欣欣然地买回来一块布料。父亲刚好到家，母亲满脸放光，高兴地对父亲说：“再晚去一会儿，兴许就买不到手了。多买了三尺，不过，便宜。”母亲本打算给大姐二姐各做一件短袖衫的，但是，如果她扯走两件衬衫的布料的话，人家还剩下三尺，不成气候，没法卖了。那店员就建议母亲都买走，可以给母亲便宜一些。自然，母亲是采纳了这一建议的。“剩下三尺，叫人家咋卖呢？”母亲说。母亲总是为别人着想，以成人之美为乐，以与人为善为快事。“做人嘛，还是善良些好。能帮人一把，就帮人一把。坑人之心是断不可有的。”这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母亲还说：“人给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母亲相信：世上还是好人多。她一辈子良善、隐忍、平和，信奉“吃亏是福”。

母亲的手巧是出了名的，会裁会做，我们那大杂院大人孩子五冬六夏的衣服几乎都是母亲所裁的；甚至我们那一片的人家，无论是给老年人、年轻人、还是给小孩子裁衣服，大都会慕名来找母亲裁，母亲呢，总是来者不拒，让人高高兴兴而来，欢天喜地而去。在大院里，我们家差不多是有缝纫机比较早的人家。母亲要自己做衣服啊，不管怎么样，即便从牙缝中节省呢，母亲也得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缝纫机。对此，父亲是大力支持的。看得出，缝纫机可是母亲最心爱的宝贝，她总是把缝纫机擦拭得锃光发亮，还用旧衣服专门做了一块儿桌布，用来苫盖缝纫机，机子每每用完，她总不会忘记搭上那块桌布，唯恐蒙了灰尘。

难以忘记，母亲曾用裁衣的边角料、碎布头，给院子里的我们每个孩子都拼接了一个花书包，图案很是新颖、美观，大家背了新书包像过节一样，说着、笑着、闹着、欣赏着、比较着、议论着，都认为自己的那一个才是最漂亮的。

一些孤寡老人，他们自己做不成衣服，母亲给他们量体裁衣后，总随手就给缝纫了。母亲什么也不图，全是无偿的。不过，那时，酬劳一说也不作兴啊，都是街坊邻里的；再说，谁又能一把圪针捋到头呢？谁还不找谁帮个忙什么的？可老人们总是感激不尽，瘪着的嘴，哆哆嗦嗦半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眼里却汪满泪水了。这时，母亲的心就会得到极大的慰藉与满足，脸上布满很是舒心的笑意，那笑是那样的温煦、柔和，那样的美好，嘴里不住地安慰老人：“您老不用太在意，这只是小事一桩，再说，在我，也是举手之劳嘛。”这印象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叠加又叠加，不知有多少次了。

印象最深刻的是，大院里的那个四爷，他一辈子未娶，无儿无女，不怎么说话，拙嘴讷言，他总是垂着头走路，那脊背看起来就更驼了。暮色里，他低垂着头有点儿疲乏地走回了大院，又踽踽地走去了。他长年累月给生产队喂牲口，是经验丰富的老饲养员，晚上常常就住在牲口屋里。四爷虽然沉默寡言，老岩石一块似的，我却觉得，四爷是很明事理的，是是非非、好与歹、轻与重，他心里明镜一般，最是清楚。四爷的衣服，单的、棉的、春秋天的，可以说，无一例外都是由母亲所裁、母亲一手缝制的。四爷显然觉得自己无以回报，可心里又实在过意不去，他便时不时给我们家送来一捆儿柴火，或者是一些极其新鲜的野菜，有时，也㧟来一荆篮子新打的猪草，不声不响，直接就奔了墙角我们家那小小的猪圈，一股脑倾倒进去……以致使，有段时间，我们家那口半大子猪一见了四爷，就欢快地“嗷嗷嗷”直叫唤，正卧着的它，忙不迭地站起来，摇头晃脑，对着那汁液充盈的可口的青草一阵大快朵颐，边吃边不住地“哼哼哼”的，是满足，又好像是对四爷的感谢。有时，四爷也会一声不吭地替母亲给我们家的自留地除草、松土、捉虫子什么的。对此，母亲不止一次对四爷说：“其实，您老大可不必这样子，没事的，您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是了。”四爷呢，低眉顺眼，沉默着，不言不语，可是，依然的我行我素，他认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母亲深知四爷的用心，可母亲没辙，微微摇摇头，轻轻地叹口气，也就无声地笑了。

其实，母亲是很忙碌的，家里的一手人，家里家外几乎都是由她来撑持，忙了地里忙家里，家务活儿，琐碎又繁杂，吃的喝的穿的，洗洗涮涮，顾了人，还得顾牲畜，猪呀、鸡呀……可以说是没完没了。母亲做衣服只能是加班加点，见缝插针。晚上，我们都睡下了，只听缝纫机被母亲踩得“嗒嗒嗒”地响；睡了一觉，醒来，缝纫机依然在响，夜深人静，那嗒嗒嗒嗒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清晰、稳健、响亮、清脆，别有一番韵味在其中。我便觉得了岁月安稳，翻个身儿，又安心落意地沉入了甜美的梦乡。在我儿时的认知里，母亲无所不能。

短袖衫很快就被母亲做好了，大姐二姐纷纷穿上了身儿，多么的合身儿啊！可真漂亮！大姐二姐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家里唯一的那面镜子，是中号的，长方形，金属框架，遗憾的是烂掉了一个角，它总是稳稳地坐在里间儿那张近窗的破旧桌子上。外向、开朗的二姐，燕子一样飞进屋去把它拎了出来，对着晨光，这样照照、那样照照，“咯咯咯”地不停地欢笑，笑声在夏日清晨的风中荡漾。二姐也让大姐照，大姐含蓄、低敛，她也笑，不过，笑意只在脸庞上流荡。两人也不禁互相看，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各自又成了对方的一面镜子。两人都有点儿陶醉了，尤其二姐，简直是有点儿得意忘形了……

说老实话，我由衷地为大姐二姐感到高兴，她们是自己的亲姐姐呀，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作为妹妹，自己脸上自然也有光彩啊。自己一直就是这样的，新衣服穿在姐姐们身上比穿在自己身上，都让我暖心、开心、欢喜。这是真的。有点儿匪夷所思吧？可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向来是不跟姐姐们争这争那的。清楚地记得，更小的时候，也就六七岁吧，当时，外婆也住在我们家里。一天，大清早，我醒转来，迷迷糊糊的，还没来得及起床，就听到，外间儿，母亲、外婆在说话，母亲说的是，合作社进了一批灯芯绒布料，各种红色：大红、桃红、粉红、枣红，还有一种豌豆花儿红的。母亲说：“豌豆花儿红的，泛紫头儿，不是有‘红得发紫’的说法吗？还真是这样！跟浸着水一样，最是好看。”母亲还说，大院里燕子她娘给燕子扯了一件桃红的，军霞她娘给军霞扯了一件粉红的。秋天到了，天要凉了，她有心给二姐扯一件，并高兴地说，她要扯，就扯豌豆花儿红的，“可又怕三妮儿争，没那么多钱啊……”我一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不争。”心里想的却是：我怎么会跟姐姐争呢？母亲怎能这样看我呢？也太不了解我了吧。深蓝色的粗布门帘隔着里间儿外间儿，静静地垂着。只听母亲又惊又喜地朗声说道：“啥？你不争呀！”母亲如此的声音、语调，不难听出，她真是太意外了，真是压根也没有想到啊，还似乎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呢，我便提高了声音，又坚定恳切清楚地说了一遍：“给二姐做吧，我不争的。”母亲这次听真切了，好似有点儿不落忍，过了一会儿，说道：“你们都长得挺快的哈，这绒布又结实耐穿，要不了两年，就轮到你穿了。”母亲的声音极其温软，是我很少听到的，她很有点儿抚慰我的意思。母亲还真是不懂我呀！穿与不穿，我真的没啥，无所谓的，丁点儿都不介意的。对于我这样的反应，显然，外婆也是有点儿意外的，按说小孩子们不都争争抢抢吗？争吃争穿争玩的，可这孩子……只听，她欣喜地对母亲慨叹道:“想不到啊，三妮儿是这样一个仁义、和善的孩子。”稍顿，又声音低低的不无忧虑地说：“这孩子，长大了不知会怎样？不会受人欺负吧。”母亲淡然道：“嗨，各人有各命。再说，谦让、讲究手足情、与人为善、顾大局，总不会有错吧。她会有她的福报的。”她们娘儿俩，你一句我一句不紧不慢地说着，都又说了些什么，我早已无意听了。

最终，母亲扯了豌豆花儿红的。

二姐天性活泼，嘴也甜，爱说爱笑更爱美。从母亲扯回灯芯绒布块儿那天起，她就开始翘首期盼了，也期盼着天快点儿凉起来。最终，豌豆花儿红的灯芯绒衣服穿上了身儿，别提有多好看了！人本来就漂亮，这更是锦上添花。那白皙的脸庞都被映红了，我不由得想起，大人们有时讲故事时，曾提到过的“粉面桃花”一词，我想，大概就是二姐这个样子吧。二姐可真是开心快乐！穿着新衣服，喜气洋洋，来来去去嘴里都哼哼着《小燕子》这首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什么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我看，她自己就分明是一只快乐的小燕子。

我是鲜有属于自己的新衣服的，因为上面有两个姐姐，穿她们剩下的、小了无法穿的、或者不愿穿了的衣服，就成了家常便饭。谁家不是这样呢？自稍稍懂事起，就认定：这是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理所应当，天经地义。那时，几乎家家户户孩子们都多，一家四五个，很是普通平常，七八个的，也不足为奇。讲究的是所谓的“多子多福”嘛，老人们还普遍信奉“五男二女”之说，说是，如果谁家有五个儿子两个姑娘，那么这爹娘将是最有福气的人，家大业大，人丁兴旺，日子红红火火，香火将绵延无尽期。不低不高一串子孩子，脚跟脚，阶梯式，日子又紧紧巴巴，哪有钱都穿新衣服啊？往往，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依次传下去，直到衣服破烂得补也无法补了，再也不能穿了为止。那时有一句话很是流行：“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穿带有补丁的衣服司空见惯，曾经，年轻人还以“裤子的屁股上、两膝盖上，补有大块儿补丁”为时尚、为美来着，真是！那破烂得不能再穿的衣服就该弃掉不要了吗？绝不是的！做娘的，会把这衣服拆了，那些个旧布片儿，也是金贵着呢，可以用来垫千层底，或者糊袼褙纸，做鞋子、靴子、鞋垫、袜底儿什么的用——袜子的底部很容易被磨穿的，尤其脚尖、脚后跟处，大窟窿小眼子的，而上面还好好的，扔了可惜，就换上一个袼褙纸做的底儿，再穿。

在姐姐们传给我的衣服里，有两件衬衫，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是深刻、也最是美好。那是大姐的，的确良料，长袖衫，一件是粉白色的，一件是橘黄色的，都一样的漂亮、悦目。大姐也就穿了一两年吧，就轮到二姐穿了，记得，二姐根本就没怎么穿，因为，人长起来了，差不多跟大姐一般高了，那衣服穿上哪哪儿都是紧巴窄怯的。这样，两件衣服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我可真是欢喜啊！那衣服七八成新呢！似乎就没怎么褪色，色泽简直鲜亮如初，还平平展展的，往往在水里一提溜，稍稍拧一下，晾干，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皱褶，哪像棉布、棉绸之类的，老是皱皱巴巴的？就觉得，自己是捡了个漏儿，拾了个大便宜。这两件衣服，我一穿就是几年，很熨帖、很宁馨、很美好地陪伴我读完了高中。

四

大姐二姐试穿短袖衫时，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厨房走了出来，从旁看着，笑嘻嘻的……

忽然，就听大姐说：“妈，不是还剩三尺布吗？不如给小妹做一条裙子。”

二姐一愣，也赶忙附和：“对呀、对呀！妈，给三妹做条裙子吧”“裙子？”母亲说，显然从没想到这茬，母亲迟疑着，不置可否……

母亲为人极其低敛，最忌讳别人说三道四、说长道短。我懂母亲的意思，农村哪兴裙子啊？咱这整条街上也几乎没人穿裙子啊。再说，学生娃嘛，就应该清风明月、青天白日、朴朴素素，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断不能穿戴得太出格了，招眼，那还不影响学习吗？不出所料，母亲期期艾艾地说出了如此这般的顾虑。母亲平素口齿是很伶俐的，这时说话却磕磕巴巴的。

大姐二姐不等母亲话音落地，两人噼噼啪啪像燃放小鞭炮似的轮番劝说起母亲来：

“人家城里，裙子早就很普通了，不仅小孩子们穿，成年女子也穿，还有中年妇女，对呀，妈，就像您这样年龄的人，也都穿呢！”大姐曾带我去过离家六十里开外的县城。大姐说的一点不假。

“三妹学习多好啊！也该奖励奖励了。”二姐接了话茬，“不就一条裙子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就影响学习了？嘁！”二姐一脸的不以为然。

大姐继续说：“小妹根本不是张扬的人，多稳重啊！说不定还会激发小妹更大的学习劲头呢，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转头，又对我说：“是吧，小妹？”

我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只是抿着嘴笑，脑海里却早已浮现出了一条美丽的碎花裙子来，并记起，那一次跟大姐进城，看到城里同龄的女孩子一个个都穿着裙子，无法言说的漂亮！蝴蝶一样，小燕子一样，自己是多么的羡慕啊！唉，裙子……心里怪痒痒的。

母亲最终被说服了，她笑了，下决断说：“咳，就依了你们，用那剩下的布料给三妮儿做条裙子。”又转脸，叫着我的小名叮嘱说：“三妮儿，你可得好好学习啊！别辜负了你大姐二姐的一片心意。”还不够，又补充道：“这裙子可是你大姐二姐给你争取来的，要念你两个姐姐的好啊。”母亲笑得很开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们姐妹三人说：“这就对了嘛，这才像亲姐妹啊，啥时候都得亲亲热热、和和气气的。”

我一直笑而不语，心里却像喝了蜂蜜一样甜美，一时间，觉着自己就是世间上最幸福的那个人。

事后，大姐对我说，她跟二姐欢天喜地地试穿衣服时，一回头，看到我一副眼巴巴的样子，她的心就疼了、软了、也酸楚了……

我好奇怪，我有吗？我怎么不知道！于是，辩解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啊，大姐！我眼里可能有光、有喜悦，但那完全是为你们的高兴而高兴啊。”

大姐只是笑，有点儿意味深长……我知道，我的话是苍白无力的，没法使她相信。这人呢，都犯这样的毛病：坚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感受。这使我想起了《瞎子摸象》中的那几个瞎子，他们是怎样的固执己见啊！

二姐，伶牙俐齿，不饶人：“煮熟的鸭子嘴硬。你只说说想不想要裙子吧！”

大姐又急忙为我遮拦：“也许小妹真的是高兴着我们的高兴呢。”说：“咳，不管怎么样，结局是完美的，小妹毕竟有裙子穿了呀，有新衣服了！皆大欢喜啊。”又很是宽怀地、带点儿总结似地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好的事物，向往之，天性使然，实实的无可厚非啊。”

随便她们怎么说，我心欢喜……

终于，我有了属于自己的裙子了！那天傍晚，当我第一眼看到母亲已完工的裙子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姐、二姐正在院中抖搂着裙子看，都一脸的欣喜，笑靥如花，看到我，立马撺掇我赶紧换上试试，母亲在一旁也笑着。我这就有裙子穿了？怎么这样的不可思议呢啊！我双手捧着裙子向屋里走去，就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精美珍贵的瓷器，激动、兴奋、无法言说的高兴与欢喜……

没比较，就没鉴别，就不会知道，在炎热的夏天里裙子与裤子的优与劣、好与歹。裙摆及膝盖下，裙子可真是凉快！穿在身上，两条腿彻底摆脱了裤腿儿的束缚，解放了、自由了，跟什么也没穿似的。这抬腿投足也都从未有过的爽利轻便。空气在裙子里形成凉凉的回旋的气流，很是体贴地、善解人意地吹拂着双腿，你直觉暑气尽消，神清气爽。裤子呢？是多么的热呀！把腿捂得太严实了，几乎不透风。拖拖拉拉，拖泥带水。有谁没经历过那种滋味呢？大热的天，一身汗水，裤腰早就汗湿透了，蛇一样箍在腰间，让人腻歪；更有那两条裤腿儿，被汗水黏在腿上，裹缠着、绞绕着、羁绊着，直叫人气馁，而你的心里早已积满了燠热与懊恼。大姐、二姐、母亲还都在外面等着看效果呢，可我却有点儿不好意思走出去了。急性子的二姐在催促了：“还没换好吗？你这是现吃水、现打井啊？快点儿吧！”我一露面，看到大姐、二姐的眼睛都放光了，“哎呀，怎么这样漂亮啊！”大姐惊喜地说。二姐咋呼道：“简直跟花儿一样！一朵美丽的喇叭花！”母亲的眼睛也满溢了笑意，“还怪合适嘞。”母亲悠然道，欣慰又宽慰。我下意识地旋转了一圈，裙摆鼓胀起来，像凌空飞翔的鸟翅，又似鼓满风的船帆，二姐大声说：“这就是盛开的喇叭花了！”大家都笑了，暮色的天光有着别样的温润与光亮、温馨与祥和，笑声在这样的天光里氤氲又袅袅……

那是怎样一个美好的夏季傍晚啊！多少年过去了，它依然是那样的清晰可触。

五

花裙子，首先在我们那大杂院里引起了从未有过的轰动，可谓山呼海啸！

大姑娘、小媳妇、就连婶子、大娘都来看稀奇、瞧新鲜了，更不用说年龄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了。对着裙子，她们远观观近看看，还情不自禁地就伸手摩挲摩挲，都喜滋滋的，喜笑颜开。有小媳妇就说了：“婶子可真是天生的心灵手巧啊！做鞋得有鞋样子、描花儿须有花儿样子，做衣服呢，也该有样子可依不是？比葫芦画瓢嘛，可婶子根本就没有样板呀，却能做出这么漂亮的裙子！还不是奇人？”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对母亲的手巧，都大加赞赏起来，丝毫不吝溢美之词。

之后，她们便兴致勃勃地央求我做模特，展示给她们看，我拗不过，便只好换上裙子，硬着头皮，随着她们的指令行动起来，直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被人操控的木偶，前走走后退退，拤腰、来个正面特写，转身儿、走起来……正面、后身儿、侧身儿，她们都看了一个过儿，发出一阵阵的欢笑。她们可真欢快啊！这开心是很有感染力的，任谁听了都会开怀快意的，我也不禁笑起来。她们则更加兴致盎然，而我又得到了“转圈”的指令，旋转，裙子绽放成了一朵花……她们于是更加欢腾，还感慨连连：

“这裙子可真打扮人啊！瞧这腰身，杨柳扶风！”说这话的嫂子肚子里该是有些墨水吧。我想。

“这穿上多好看！裙子跟裤子真是两重天哎，天地之差！”又有人说。

“瞧，这裙子起到了多么美妙的衬托作用！这身材显得多么婀娜、又多么轻盈啊！真是漂亮！真就跟花朵一样！对，花仙子！”这话说得更是有文化、显水平，我不禁回头瞧，原来是高中毕业生水莲嫂子。

“小蜜蜂、小蝴蝶、小燕子一样！”有尖亮的嗓子说。

又有人联想开去：“小蘑菇、小花伞一般啊！”

后边这些，是出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们之口，她们叽叽喳喳，想象力可真丰富！我驻足、定睛看，呵，小花、小芳、军霞、淑慧、燕子……都在呢！我看到了一簇簇渴盼的火苗在她们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眸中闪烁，这裙子之于她们的目光，恰是磁力极强的磁石，那一束束好奇的目光都被牢牢地吸附在了裙子上。她们的心思，还用说吗？她们是多么的艳羡啊！我就有那么点儿于心不忍了，便故作大方地说：“你们谁愿意试试，就试试呗。”说着，一扭身回了屋，火速换下裙子，返身，把裙子向她们一递，她们一个个倒寒缩、扭捏起来，连连摆手，嘴里嚷嚷着：“这怎么行？使不得，使不得！弄脏了，可就不美气了。”其实，我内心里也在担心这个问题呢，并不乐意她们有谁真的试穿。我正要仁至义尽何乐而不为地收回裙子时，忽然，燕子劈手从我手中攫去裙子，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地说：“你们不试，我来试试看！”我的心一咯噔。

燕子跟我同岁，高矮胖瘦都与我差不多，是我们这一拨女孩子中最爱臭美的一个，在这大院里也最是率性、开朗、不管不顾，常常就听到她那尖尖脆脆的说话声、亮亮的笑声；还爱唱爱跳，看了什么电影，只要里边有漂亮女子们唱歌跳舞，她回头必模仿无疑。也最爱穿戴打扮。穿了一件什么花衣服，就唱呀跳呀的，一会儿是吴琼花，一会儿又是白毛女。淑慧就常常撇了嘴，说：“就她能！”很鄙视了。对于燕子，我也是颇有微词的。自己是个文文气气的学生，就觉得燕子太有点儿那个了。她小学没毕业就不上学了，她们家似乎也不指望她干什么农活儿，偶尔她母亲会教她一些针线活儿，她日子过得可谓轻轻松松、舒服自在。可在我看来，她整日就是吃喝玩乐、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没有思想，没有追求，没有头脑，傻乐呗！这跟我压根就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的。对她，我就有那么一点儿看不过眼儿，不过，也不是讨厌、排斥，跟她的关系也就一般般吧，有点儿像“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燕子穿着她那件使她很引以为傲的确良新褂子，粉色的，挺好看，是她娘最近给她扯的，仍是由我母亲为她量体裁衣并缝制的呢。她母亲对缝纫机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她母亲，我唤三娘的，喜欢东家串西家走，家长里短，说东道西。燕子跟她母亲都用不着下地干活儿的，她们家由男人们顶着，燕子的父亲，以及她的三个哥哥——他们一个个都人高马大的。可是，燕子腿上那条裤子就非常不搭了，破旧不说，裤腿又粗又肥，都变形了，拖拖沓沓的。

说话间，燕子，真像一只小燕子一样，蹁跹飞进了我家的里间儿，三下五除二，换上了裙子，一个蹦子就蹦了出来，惊咋道：“哎呀，跟没穿衣裳一样！”大家“轰”的一声就笑了，笑声四下飞扬，惊得树上的小麻雀慌乱飞起，发现是虚惊一场嘁嘁喳喳又落回树上；惊得房檐下的那窝呢呢喃喃的小燕子停止了言语，半天不响。燕子把她的粉色褂子束在裙子里，腰可真细，蜂腰哎！我想到了魔术师，魔术师把燕子变成了另一个燕子，说实话，真的很漂亮！大家越起哄，燕子就越发来劲，她“嘎嘎嘎嘎”地大笑，脚那么一拧，转一圈，又转一圈、再转……很轻捷了，裙摆飘起来，展得几乎水平了。就听谁大声说道：“孔雀开屏了呀，这是！”大家又笑，还附和。她确实会旋转，转得比我好多了，我心里就有点儿酸酸的。她笑啊笑的，简直沉迷了，简直有点儿忘乎所以了……

就听一个嫂子说：“你还别说，这粉色跟这裙子还真是相配！”我听了，心里就有点儿不爽。我穿的却是白色的小衫儿。

又有嫂子说话了：“这花裙子有着各色的小花朵儿，可以说是百搭的，黄色的、浅绿色的小褂子搭配起来都应该不错的，白色的也好看啊，更素洁清雅！”这话顺耳多了，我感激地看了这位嫂子一眼，原来是水莲嫂子，猛然发现水莲嫂子原是大美人一个啊！虽然身材胖胖的，脸面却白嫩如奶油、似凝脂。

燕子终于过了把穿裙子的瘾，笑嘻嘻地使裙子完璧归赵，有点儿不好意思，为了刚才的疯劲儿？她这样的神情可真是可爱，我也就笑了，燕子更笑，“咯咯咯”的，然后，敛住笑，换上十分严肃的神情，极诚恳地说道：“谢谢了！”一瞬间，我觉得我还是蛮喜欢燕子的。

接下来的好多天，大院里，有关裙子的话题都不曾掉落地儿，大家仍在兴趣盎然地热议……

还记得第一次把裙子穿出大院的情形。

那天午后，大姐要去我们家绿豆地除草，我欲跟她一起去。夏天，绿豆汤是母亲的最爱，母亲说，绿豆汤清热解毒、消暑益气，炎热的夏天喝绿豆汤再好不过了。受母亲的影响我们也都喜欢喝绿豆汤。母亲便特意留了一大块地用来种绿豆。从种子入土，人的一颗心便被牢牢地牵扯住了，便不大安宁起来，该除草了，该施肥了，有了病虫害、须除害虫了，干旱了、要浇水了，一应琐碎劳烦的事情层出不穷，不到成熟收割时，你就别想清闲。而一镰刀一镰刀收割后，还得盼着大晴天、大太阳，须得晒呀，晒至豆荚乍裂；然后，把这些摊开的带着豆荚的秧子团在一起，用棍棒猛烈地反反复复地敲打，依此打出豆子来；接着再纯粹地晒豆子……烘干机？不要说见了，听都没听说过。天气好的话，暴晒个两三天也就可以了，如若这其间下雨，被雨淋了，那么之前的心血差不多算是白费了，一季的辛苦几乎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直至豆子干透了，装入坛子、罐子、小缸呀什么的，这才算完事，一颗心才被放回肚里，一家子这才能坐下来慢慢享用。实在是，从播种到收获，农民们所付出了怎样的辛劳、撒下了多少汗水，不亲自体验，你是根本无法想象的。我深切体会到了农民的辛苦与不易，体会到了母亲与大姐的艰辛与难肠。大姐初中毕业，早几年前就下学不上了，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现如今，在很多事情上她都能独当一面了，成了母亲非常得力的帮手。

绿豆棵子本来就很低矮，料定不会弄脏裙子的，我便有心穿着裙子去，小心思还不就是想显摆显摆？可是又很不好意思，毕竟，村子里几乎没人穿裙子啊，裙子实在是太过吸人目光了，一时间，举棋不定，犹犹豫豫。大姐看穿了我的心思，笑了，说:“想穿就穿呗，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条裙子吗？再说，衣服做成了，就是让穿的。不要老想着别人怎么看。”顿了顿，又说：“总想着别人会有什么看法，那你就什么也别干了，就裹足不前吧。这人呢，有时得有自己的主张，认准的事情，又不妨害什么人，不必瞻前顾后，大可放心大胆地去做！”听了大姐的一席话，我有豁然开朗之感：“对，穿裙子！有什么不敢的？”穿着裙子，掮着锄头，跟大姐一道走出了大院。我走在大姐的右侧、靠后半步，一颗心依然忐忐忑忑，也痒痒酥酥的。正是下午下地干活儿的时候，村民们纷纷扛着农具出了家门，还有不少学生娃，放暑假了嘛，免不了要帮家里的忙的，便跟了家长去地里劳动。正如所预料到的那样，一路上，这裙子吸引了无数束好奇的目光。婶子大娘嫂子们会惊喜地说：“瞧这裙子，可真好看！”或“哟，好漂亮的裙子！”“哎哟哟，这谁呀？穿裙子了！嗯，还就是好看。”……诸如此类的话语，让人怪不好意思的。特别是听到“这谁呀？”时，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半大姑娘们更是感兴趣，会进一步打探：“在哪儿买的呀？”“多少钱啊？”当得知，不是买的，而是由母亲亲手做的，她们的脸上无不浮现出惊讶的神情，遂道：“看这手巧的！这裙子跟城里商店卖的一模一样哎！”每当这个时候，大姐总朗声地、客气地跟她们搭讪着、说笑着、也相应地解释着，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自豪与欢喜。年龄跟我大差不差的女孩子们呢，认识的、不认识的，无不出神地盯着我的裙子看，目光都直了，要流哈喇子了。一个个眼热神往那样，我都替她们难为情；不过，心里得意也是有的。可是，不知怎么，对她们内心深处却又有点儿歉疚、有点儿怜悯，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欠她们的事情似的。总之，一路走去，我的一颗心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惴惴的，眼睛不敢看人，垂着眼睑，看着面前的路面，虚虚的；心里自然也是欢喜的、甜蜜的、幸福满满的……

六

如今，在农村，裙子早已不再是什么罕见而稀奇的事物了，不仅大小孩子们穿，大姑娘小媳妇也都穿，甚至婶子大娘奶奶级的人物也都穿，稀松平常！裙子的花色、款式、质地，皆形形色色、各种各样、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比如：款式上，首先有半身裙、连衣裙之分；半身裙又分：喇叭裙、百褶裙、一步裙、迷你裙等等，连衣裙呢，一般短袖的、别致的泡泡袖的、无袖儿的、立领儿的、敞领儿的、无领儿的，花样翻新！不仅可在短袖儿及领口上大做文章，腰间也是大有道场可做的地方，有些年份流行裙腰儿提得靠上一点，显得腿修长，人更加俏丽；腰间有用腰带束的，秀雅、飘逸；也有用跟裙子花色相配的皮带的，裙子质地稍稍的硬挺一些，皮带那么一扎，画龙点睛，人就立起来了，透着英姿飒爽的劲儿；用松紧绳儿、拉链呢，简单方便、干脆利落。再者就是裙摆的长短，是膝盖之上、还是及膝、过膝、抑或到脚踝，真是什么样儿的都有，随你高兴挑选。对了，还有一种，差点儿忘了说了，就是旗袍、及改良式的旗袍裙。在出席什么正式的、隆重的场合时，旗袍往往是成年女子们的首选，一袭旗袍，人端庄、大方、雍容华贵、也不失妩媚。反正，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材质呢，也是五花八门、丰富多彩、直叫人眼花缭乱。棉布的、纱料的、亚麻的、牛仔布料的……高端一点儿的有：丝绸之类的、毛呢系列的，等等。裙子的厚薄也不一，有薄如蝉翼的，有中等厚度的，也有厚实轻暖的。分得还真是细腻！

爱美的女子们不仅夏天穿裙子，春秋天也穿，甚至冬天照样穿。一条毛呢裙子，拖至脚踝，上面搭一件双面绒的、毛呢的或者无论什么质地的大衣，走在冬天里，不仅身姿婀娜，更有别样的一番韵致在其中。

裙子真是被穿出了绮丽的风采！

与往昔相比，今天，农村确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物质生活大幅度提高了，文化生活也多彩斑斓，并建起了比较高的精神文明。农村与城市的差距日渐缩小。农村也正昂首阔步走在自动化生产的康庄大道上。例如：以前，弯着腰，顶着大太阳，一镰一镰地割麦子；现在呢，大型联合收割机开进了田地里，一边风卷残云般地卷进小麦棵子，另一边吐出的便是经过烘干的麦粒，真乃变戏法似的，真是神奇！这就是科技的力量。以往，收割小麦，拉拉扯扯一个多月还整不利索，如今，也就几天工夫，颗粒就全部归仓了，田野像“四川变脸”一样，“唰啦”一下就变了新面孔。玉米呢，竟也不用人力一穗一穗地掰了，机器轰鸣，吃进去玉米棵子，吐出来的便是或金黄或雪白的玉米粒。无疑，这都大大减轻了农民们的劳动。随着农业自动化、现代化的进一步实施，科技将会更加全面、更加深入地把广大农民从繁重的农业劳动中解脱出来，农村将会变得更加适宜人们居住生活。

其实，农村自有农村的优势呀！比如；日用品、生活必须品、各种饮食等，城里有的几乎农村都有。交通这样发达，还有什么运送不到农村呢？反过来，则不然，农村有的，城里倒不一定有了，例如：天高地阔、新鲜的空气、充足的阳光、清新的大自然、矿物质丰富的山泉水，还有现吃现采摘的各种果蔬——这可都是纯天然的啊！你不仅能吃到最是可口的新鲜，你更会吃得放心、吃得安全、吃得健康。再者，农村生活节奏慢，压力小，这更有利于人的身心健康，在轻松、自在、闲适的氛围中，人能更容易找回自己，看清方向，认准要走的道路。曾几何时，农村人怀着对城市生活怎样深切的渴盼、怀揣着怎样美好的梦想，义无反顾，纷纷奔赴城市讨生活啊；谁能想到？今天却出现了逆向的人潮暗涌。每逢节假日，城市人三五好友或者拖家带口都涌向了广阔的农村，旅游观光，休闲度假，放飞心情，拥抱大自然，抑或回归大自然，或干脆说是“返璞归真”，使疲惫又蒙尘的心灵，在青山绿水间得到小憩，自我修复，致使疗愈。甚至，有退休的城里人，选择到农村长期定居养老的，他们更喜欢的是乡村的宁静、纯朴、自然与祥和。总之，就目前来说，在广袤的乡村大地上，一座座新农村业已建起来了，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各具特色的农家乐饭店、宾馆也顺应而生，恰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且发展势头强健，芝麻开花节节高。

现如今，农村，再也不是那未见过世面、畏首畏尾、举步不前的农村了；再也不是那连一条裙子都大惊小怪、仿佛天外来物的农村了。

如今的农村，正展示于世人以前所未有的新气象、新容颜、新风尚，正日新月异地发展、壮大、繁荣、昌盛起来。

未来可期！

七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我也有了很多条裙子，款式、质地、色泽各异，有不少还价格不菲，可是，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最初的那条由母亲亲手缝制的花裙子。

回忆起来，这裙子，我并没有怎么穿。一则，小心眼儿里宝贝它，舍不得穿；二则，实在是不好意思穿，以免成了大家议论的中心，被评头论足、被指指点点、被说长道短……自己怎能受得了这个！一向是以“矜持、低调、朴素、端庄、大方”为行为圭臬的，一直以来，也自认为，自己还是“行的正、走的端”的。现在想来，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可笑，怎么穿裙子就不正经了？记得，这裙子自己一次也不曾穿到学校去过，一个优等生怎么能讲究穿衣打扮呢？你让老师怎么想、同学们怎么看？还是朴素为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小学、初中、高中，一年四季，无论寒暑，不分季节，向来都是古板守旧的长裤，只不过，冬天是棉裤罢了。及至后来上了大学，才慢慢开始真正穿起裙子来。大学校园，一到夏天，就成了裙子的天下。爱美的女孩子，有谁不穿裙子呢？芳华年纪的女孩子，谁会没有几条裙子呢？身在其中，任谁都会深深地被感染与影响的啊。

可是，我那第一条由母亲亲手缝制的有着素雅小花儿的花裙子，最终怎么样了呢？现如今我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无论如何，那条花裙子呀，它将永远鲜活地存在于我少女时代的记忆里，花一样静静地盛开着、芬芳着、漂亮着、也美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