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戊戌年清明时节,父亲突然病倒了。
那天,父亲白天帮老营长柯金寿家,从狮子峰山岗上往山脚下扛了一天柴火,晚餐喝了一点小酒,半夜一觉醒来,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张口说话了。一个老人,单门独户,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可怕,幸亏次日一大早被邻居大树发现,才幸免一难。
大树,是邻居们给他起的绰号,他本名叫段华林,老家在江北无为县,如今却是石湾园村唯一的一位留守农民。记忆里最早认识大树是1988年,至今正好30年了。
那年秋天,我和前妻红霞白手起家,在石湾园南山坡毛竹园附近盖起了三间平房。有一次,我在村前河滩里捞沙时,看见一个“大个子”男人,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竹杆,赶着一群鸭子沿着小溪上下游晃来荡去。或许是闲着无事,大个子走近我主动找我聊天,问我捞沙做什么?是不是粉刷新屋?
此刻,我既忙碌又疲惫,没闲功夫与一个放鸭子的唠嗑。我只好点点头,算作回答。
新屋快要上梁那几天,小工人手不够,表姐陈月娥前来帮忙,她每次来都提着一篮子青菜和萝卜。她知道,盖房子人多嘴多,小菜多多益善。有几次,篮子里除了青菜萝卜,还有10来个咸鸭蛋,令人眼睛一亮。
表姐家住在石湾园西边葫芦塘边上,那会儿她的大女儿春兰已经11岁,二女儿秋红只有9岁,末脚儿老四小飞只有3岁。老三也是女儿,名叫小燕子,不过,小燕子长得什么模样,村里从来没有人见过她……
彼时,我的表姐夫鲍家贵已经离家出走多年,表姐一个人守着家门,带着三个孩子,且耕种七八亩农田,生活百般无奈和艰辛,30来岁的女人,风韵十足的少妇,却俨然变成一个大妈。
我们怎么好意思吃她家的咸鸭蛋呢?
然而,表姐却说这鸭蛋也不是她花钱买的,她哪有钱买鸭蛋呢?是放鸭子大树送的……
我本能地“哦”了一声,欲言又止,脑海里便出现了那天在河滩里捞沙时,那个放鸭子的“大个子”找我聊天的情景。
表姐似乎读懂了我的眼神,她自言自语道:大树是个好人,放鸭子是吃苦的交易,他一个外地人,在我们这山沟里讨生活也挺不容易的……
父亲出事的那天早晨,大树家有一只猪崽窜栏了,他东追西追,村前村后跑了N个圈,路过我家房屋跟前时,发现大门紧紧关闭着的。他就下意识地上前“叶大伯、叶大伯”地大声喊起来。这会儿,父亲已经醒了,挣扎着起床,打开大门,与大树打起了手势。大树看我老父亲嘴巴歪着,口水一个劲地往下流,不能言语,他感觉情况不妙,猪崽也顾不上追了,立马打电话雇佣了一辆专门跑青阳的面的,陪父亲一起直奔县中医院。
大树将父亲办完住院手续后,就立马打电话告知我这一坏消息。
我匆匆从温州赶回老家时已是傍晚时分,我在县中医院三楼307病房见到了我的父亲,当时他躺在病床上,脸色黯然无光,但神志是清醒的,见我走进病房时的那一刻,他耷拉着的眼皮突然睁开了,嘴巴也跟着蠕动起来,似乎想跟我说什么。
我极力抑制住内心的焦虑,把手伸向父亲的额头,感觉体温正常,便劝慰父亲安心养病。
医生告知我说,父亲的病因是中风前兆,是脑血管生理性衰退引起的,好在老人家体质不错,虽说一大把年纪了,但经检查血压、血糖及身体其它指标均比较正常,所以,治愈的可能性比较大。
医生的话给了我莫大的欣慰。
一个星期后,经主治医生签字,我为父亲办理了出院手续,然后将他带到温州继续治疗。
根据父亲的身体恢复状况,在温州治疗就不需要住院了。早在十多年前,我在温州通过按揭买了一套房子,温州成了我的第二故乡。父亲在温州养病近一个月,感觉身体并无大碍,开始着急老家两头牛,十几只老母鸡没人照应,便执意要回去。考虑到路途安全,尤其是父亲回家后接下来的生活起居由谁来照顾?确实是个不容敷衍的现实问题,须妥善解决。
于是,我只好将生意上的事情暂时丢在一边,陪同父亲再次回到了故乡南溪湾。
2.
那天傍晚,我和父亲就近在陵阳镇下了高速,然后乘坐南溪湾跑短途面包车回到石湾园村家中。由于近一个月的时间家中无人,屋子里的脏乱是可想而知的。当天晚上,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然后煮了两碗面条,同父亲吃了。
填饱肚子,我和父亲因路途劳顿,便早早睡觉,一夜无话。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撑着伞,冒着朦朦细雨步行至南溪湾大街。一路上,我呼吸着故乡那久违的散发着油菜花的气息,来到街上的小菜市场,买了些大蒜、芹菜、豆腐干之类的小菜,家里有父亲腌制的腊肉和咸鱼,还有我从温州带回来的鸭舌、鳗鱼干什么的。我准备晚餐烧几道拿手菜,请大树来我家喝几杯,一是感谢他对我父亲的关照,二是顺便和他商议一下如何处理家中两头牛的事情。
买完菜,正打算往回走的时候,忽地听见背后有人喊“叶根生”的名字。我本能地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信用社隔壁徽风饭店大门口,手上捧着玻璃茶杯,眯着眼朝我笑,那杯口的不锈钢盖子闪闪发亮。
“柯卫国,是你?老同学,你好!”我情不自禁地喊着,连忙迎上去,与他攀谈起来。
我和柯卫国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小学同过桌,初中同班。他父亲柯金寿当年是南溪生产大队民兵营长,形象威武,工作果断,最令人惧怕的是,他作为生产大队的领导干部,却从来不讲人情面子。早些年,如果有人在我表姐陈月娥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她就会咬牙切齿,骂他是土匪,是畜生;但碍着柯金寿在当地的权威和霸气,也只是背地里骂几句消消气而已。
柯卫国邀请我进门坐坐,盛情难却,我只好拎着菜篮子走进饭店。
饭馆分楼上楼下两层,至少有300多平方米,在南溪湾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档酒家了,但却是柯卫国的“二房”。 石湾园村他家的老房子也很气派,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柯金寿在鲍氏家族老宅基地原拆原建的(老宅基地的主人鲍光祖是我表姐夫鲍家贵的四爷,因饥饿和疾病死于1958年),二层楼房,砖木结构,据说整座房子的梁柱、地板和楼板,仅松树和杉木当时就用掉了100多立方米。柯卫国的母亲宁如意两年前已经去世了,如今只有老营长一个人依然住在村里。此外,柯卫国在县城还有一套“三房”,据说是别墅,坐落在蓉城芙蓉湖畔。
我人刚落坐,柯卫国的夫人杨小芳,便从餐厅后院钻出来,一边说“叶根生,你稀客啊”,一边泡了一杯茶递到我跟前。女人无话找话地与我闲聊了几句后,看她男人脸色像青果子似的,便知趣地回到后院忙活去了。
柯卫国热情地问道:“叶根生,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要不我们安排个时间,到青阳跟几个老同学聚一聚?”
“这次就不麻烦老同学了,老父亲身体不好,我要待在家里多陪陪他。”我想起晚上要招待大树,便补充道:“要不老同学晚上回石湾园到我家喝两杯?”
柯卫国眼睛珠子上下滑动了一下,摆了摆手豪爽地说:“这怎么行?叶根生你现在是温州人了,回来就是客啊。要不这样可好?晚上就在我家聚一聚,正好有两瓶10年的陈酿茅台,还是县旅游局李局长送我的,你把鲍小飞和他姐姐鲍秋红也一并叫来,晚上我们干掉它,就这么说定了。”
柯卫国怎么会想到约请秋红和小飞呢?我心里犯嘀咕,猜测不透。
我迷惑的心绪逃不过柯卫国那敏锐的眼神,他坦诚地说:“叶根生,其实你有所不知,我一直想请秋红和小飞姐弟俩吃顿饭,不要以为我柯某人想巴结他们,我只不过是想跟年轻人沟通一下,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做人不要记仇,不要像他们的老母亲月娥阿姨那样,至今都不肯原谅我们柯家。其实,我柯卫国做人还是挺厚道的嘛!前年,南溪中学旧校舍改建成三溪敬老院时,需要招聘一名女护工,胡院长胡向阳问我可有合适的人选,我谁都没考虑,就推荐了月娥阿姨。”
原来,柯卫国是想跟我表姐一家人和解,因此我很感动。
“秋红和小飞他们不是在上海吗?”我问道。
“最近他们好像都回来了,鲍家贵也终于回来了……前天我在街上还遇到小飞,不过这小子是真的不认识我?还是故意不理我?我就不清楚了。”柯卫国不以为然地说。
“鲍家贵回来了?这家伙差不多消失30来年了哦。”我感到惊讶。
柯卫国掀开手中玻璃杯那不锈钢盖子,喝了一口茶,不无同情地说:“老同学,要我说啊,你表姐做人就是傻子一个,她分明是在自找苦吃嘛,你知道不?”
我摇了摇头:“这话怎么讲?”
“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等你见到你表姐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我柯某人向来不管别人家的闲事,我只希望鲍家儿女不要对我们柯家再有什么偏见就好了。所以请老同学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小飞和秋红他们,趁你这个老同学也回来了,我是真心实意地邀请他们上我家吃个饭,聊聊天,人生在世,我相信没有化解不开的怨恨,希望他们这次不要让我失望哦。”
柯卫国摆出一副诚恳豪爽的姿态,再次令人刮目相看。
我点了点头,临走时表示如果见到秋红和小飞他们,一定转告老同学的盛情。
3.
早年,村里关于表姐陈月娥的故事有多个版本,换句话说,她是一个容易招惹是非的人。
有人夸她,说一个女人,男人不顾家,她大半辈子人生,一路走来,真心的不容易。也有人说她性格太倔强,又死要鼻子活要脸,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罪都是活该。还有人背后对她不屑,嘲讽她作风有问题,做人不检点,竟然偷汉子……
表姐陈月娥1958年出生,比我大5岁。她从小在狮子峰大山深处的项家塘山寨长大,22岁嫁到石湾园村时,那一年我还只是一名篾匠学徒。
在我的记忆深处,舅妈去世的早,舅舅陈庆年劳力不强,表姐从小就学会洗衣做饭。逢年过节,我每次翻山越岭去项家塘山寨舅舅家玩,表姐总是像大人一样在厨房或院子里忙忙碌碌。在我童年的世界里,表姐是我见到过的唯一的美丽女孩,尽管她身材小巧,皮肤也不是那么白皙,但她的眼睛特别机灵,做事风风火火,干净利索,笑起来的时候,唇边的小酒窝是那么的迷人。
表姐长大后嫁到石湾园村,嫁给鲍家贵是有故事的。
这件事还得从母亲说起。
据说,外公陈汝坤年轻时在屯溪做大买卖,开油坊,但我出生时,外公已去世好多年了。母亲陈金枝在娘家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七,是外公生前的掌上明珠。母亲做姑娘的时候性格活泼,是个理想主义者,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从小在石湾园村给人家放牛的孤儿叶江北。这个一无所有大字不识的男人,后来成为了我的父亲。
至于母亲为什么要将她的侄女牵线嫁给鲍家贵?父亲想不通。
父亲说:鲍家贵有什么好?
母亲说:做人要懂得感恩。
父亲就不再吭声了。
原来,母亲和父亲结婚之前,父亲住在石湾园一座与牛栏一墙之隔壁的破旧祠堂里。
父亲不知前世哪里修得福分,竟然嬴得了鲍家贵老父亲鲍世发的同情,同意将自家三间柴屋无偿租给我的父母居住。鲍世发生前是村里的秀才,村里一群放牛的孩子平常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喜欢听鲍世发讲故事。
母亲是为了感恩,才牵线将她的侄女陈月娥嫁给鲍家贵就不难理解了。
当然,表姐也是一个比较有主见的人,她嫁给鲍家贵,并非完全是听从她姑妈的话才愿意的。母亲说,鲍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却拥有一个两厢两进的大宅院,关键是家贵人聪明,无师自通,学会了圆木手艺,擅长水桶、木盆之类的器具制作,而且还会制作犁耙。据说,鲍家贵制作的犁耙,牛儿耕田时背起来轻松,吃土深浅相宜,而其他木工师傅制作的犁耙往往碰运气,家伙不好使。
表姐嫁进鲍家,刚开始也过了几年顺心的日子。
大女儿春兰出生后不到两年,二女儿秋红也来到世上。那时候,表姐一边带孩子,一边到生产队挣工分。由于春兰先天性弱智,三岁时走路还走不稳,表姐常常将她绑在背上,老二秋红从小聪明伶俐,眼睛像她妈妈,大大的亮亮的,邻居们见了都说秋红长得像她妈一个模板刻出来的。
表姐家的生活是从老三出生后开始出现混乱的。老三也是女儿,名叫小燕子。小燕子一生下来就被别人抱走了,不是表姐没有奶水养不活孩子,而是鲍家贵仍然一心想生个儿子。
在生儿育女这件事情上,作为姑妈,我的母亲是持反对态度的。
为此,母亲和鲍家贵还大吵了一架。
母亲气愤地说,月娥虽说是俺的侄女,其实就是俺的女儿,她妈走得早,她现在还年轻,不懂得爱惜身体,你们男人就跟畜生一样,只顾自己快活,一点都不知道心疼女人。再说了,丫头也是人,都什么年代了,你家贵还重男轻女?
鲍家贵嘴里叼着一根“大前门”香烟,一双牛卵子似的眼球瞪着我母亲,不时地顶几句难听的话,大意是说,要不要生儿子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你做长辈的也管得太宽了吧?
不久,表姐肚子真的又大了起来。但是,这回却轮不到我母亲管闲事了,大队计生干部隔三差五找上门来,做表姐夫和表姐的思想工作,并威胁说:你们夫妻两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哦!
果然,表姐一家人遭遇到了灾祸。
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阳光有些炙热,一大帮村民没有下地干活,而是围着鲍家远远地看热闹。柯金寿双手叉腰,在老秀才鲍世发跪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哀求声中,指挥一帮人马将鲍家祖传下来的三间房子的瓦片扒了个精光。当时,我正在生产队老仓库晒场上编箩筐。我见鲍家贵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用铁锹与柯金寿发生肢体冲突,我紧握着篾刀想冲上去帮架,结果被一伙人拦下来了。事实上,我的决心还不够狠,我内心是胆怯的,我挥舞着篾刀只是为自己壮胆。
鲍家贵在抗争中被几个铁面无私的汉子打得头破血流,但他是顽强的,全然不顾你死我活,在搏斗中将柯金寿打倒在地,然后逃之夭夭。
表姐为了保护肚子里的孩子,早已躲藏起来。好在表姐这回肚子总算争气,终于为鲍家生了个胖小子,取名叫“小飞”。
1994年早春二月,我打算外出打工,硬着头皮向表姐借了300元钱做盘缠。
陈月娥眉头紧锁,犹豫不决,让我容她一两天时间。我知道,表姐不会怀疑我的人品,怕有借无还,只是她一个女人家,一下子也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两天后,她果真将三百元钱小心翼翼地递交到我手上。
但是,表姐有一事相求,她说:“根生,你到温州去打工,有机会的话帮俺打听一下你表姐夫的下落,如果见到他本人,请转告俺的话,叫他务必回家一趟,就算人回不来,不管是死是活,也应该往家里捎个口信。”
彼时,鲍家贵逃离南溪湾已经七八年光景,却始终不与家人联系。由于他从来不主动与老乡联系,甚至有意逃避与老乡之间的来往,所以,尽管表姐一直没有放弃打探他的消息,却始终是大海捞针,希望渺茫。
我点了点头,用坚定的目光给表姐以信心的承诺。
我怀揣表姐那带有温度的300元钞票,踏上了打工之路。
4.
打工第一年,春节回家,我及时还清了借表姐的300元钱,还送给她一双皮鞋。表姐拿着皮鞋看了又看,试穿后又正好合脚,脸上绽放出难得的笑容:
根生,这皮鞋肯定不便宜,你打也不容易,干嘛浪费钱啊?
表姐烧了一桌好菜,她知道我喜欢喝点小酒,还特意邀请大树陪我一起喝。彼时,表姐一家人早已从凤家山牛栏里搬回鲍家老屋了,之前被柯金寿指挥一伙人扒光了的瓦片,在大树兄的帮助下,又重新盖上了新瓦。
这顿酒我喝得小心翼翼,我倒不是担心自己酒量敌不过大树,而是表姐委托我的事情没有完成。我在温州打工近一年的时间里,既没有找到表姐夫鲍家贵,也没有打听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我辜负了表姐的期待和重托。
饭桌上,表姐问了我一些在温州的情况,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声。我见状连忙站起身来向表姐敬酒,表示来年去温州继续寻找表姐夫的下落。
表姐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坐在桌子对面的大树,热情地说:“哎呀,你们吃菜啊,不要只顾着说话,这菜怎么都不动筷子呢?难道俺烧得不好吃?”说着,站起身来,拿起勺子往我碗里夹了一只猪蹄,接着也往大树碗里夹了一只猪蹄。
过完年,正月初九,我准备动身去温州了。表姐一大早送来一些茶叶,还有腊肉、笋干什么的。
“表姐,你太客气了!”我感激地说。
表姐挨着一台黑白电视机旁坐下来,特意吩咐道:“这些都是自家的土特产,不用花钱的,根生你带到温州去,假如找到小飞他爸,就将茶叶分一半给他,如果找不到就算了,你留着自己喝,腊肉和笋干是专门给你的。”
这时,父亲从院子里走进门,有些气愤地说:“月娥,你做人良心真好,换着别的女人,早就死了这条心了,那像俺家以前那个鬼女人简直坏透了……”
我拉着脸一言不发,父亲说的“鬼女人”,自然是指责我的前妻红霞。
表姐一声叹息:“姑爸,怎么说呢?刚开始,俺是非常担心,俺怕家贵他在外面受苦、流浪,但这些年俺也慢慢看淡了,家贵毕竟是个大男人,即便他在外面受苦受累俺也无可奈何。俺要做的,就是看好鲍家的门,把孩子们拉扯大,孩子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俺不心疼谁心疼?”
望着表姐那张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的脸庞,我心底忽地一阵酸涩。
从南溪湾往石湾园村回来的路呈45度上坡,我拎着一篮子菜,走着走着,浑身不一会儿就汗津津的了。
回到家,父亲已经起床了。在温州经过近一个月的疗养,父亲身体确实恢复得不错。老人起床后,将屋子稍微打扫一番,烧了两瓶开水,还给我泡了一杯茶。
父亲看了看摆在堂前的菜篮子,问我买这么多菜干嘛。父亲的意思是,我过几天又要回温州了,他一个人一时半会吃不了那么多菜,时间久了又是浪费。
我说这点菜不多,我要请大树来家吃顿晚饭。
父亲“哦”了一声,说:“刚才秋红来了,看你不在,坐了一会就走了。”
听父亲提起秋红的名字,我脑海里不知不觉浮现起秋红和小飞姐弟俩的身影来。
那年夏天,秋红和小飞为了寻找父亲,趁着暑假到温州投奔我这个舅舅来了。那会儿,秋红已经16岁了,虽然身材瘦弱,头发泛黄,脸色焦虑,可她那天生丽质的美人坯子,像花骨朵似的含苞欲放。或许是表姐有交待,或许是父亲出走后留下的阴影,秋红待在我租住的出租屋里非常乖巧、拘束,用餐时都不敢主动夹菜吃,一直埋着头光吃饭。我心里很难受,真想痛骂鲍家贵一顿才解气。
这家伙究竟死到哪里去了呢?鬼也不知道。我陪着他们妹弟俩在温州折腾了四五天,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千辛万苦梦一场。
秋红和小飞姐弟俩给我最深的印象就这么一次。往后的日子里,每年春节,我虽然都回老家走亲访友,但由于时间短暂,来去匆匆,我连表姐本人也很少接触了。有几次,我想上门看望表姐,但走到鲍家老屋跟前,才发现大门都被“铜匠”霸着,经打听,才知表姐到上海去了。我不得不感叹,什么叫做“光阴似箭”。
其实,表姐N次到上海,并不是旅游和享受,而是去做临时保姆,先是女儿秋红生了个儿子,名字叫海亮。女儿坐月子,表姐做外婆了,外孙海亮胖嘟嘟的,表姐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服伺女儿个把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后来,儿媳妇也在上海为表姐添了一个孙女,名字叫竹微。表姐身为婆婆,之前照顾了女儿,儿媳妇坐月子,她就更没有理由不伺候一阵子了。
当然,那几年我春节回老家没有与表姐碰到面只是巧合而已,事实上,表姐一年到头几乎没有离开过石湾园村。自从鲍家贵离家出走之后,家中6亩责任田,表姐每年都种一季水稻与一季油菜,以此养家糊口,供秋红和小飞上学。大女儿春兰弱智,没有念书,但生活能够自理,20岁那年,嫁给了南溪湾修钟表的师傅苏七斤。小伙子人聪明,长相不帅,但也不难看,他修钟表,修自行车,完全是自学成才,唯一的缺陷是右脚先天性残疾,但配春兰是绰绰有余的。表姐对大女婿相当满意,大丫头生活有了依靠,做母亲的心里自然卸下了一个包袱。
秋红高中没毕业就去上海打工,后来她与人合伙创办了一家房屋买卖中介所。那些年,上海的楼市火爆,秋红人长得好看,头脑又机灵,她的房屋中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秋红创业成功了,并且找到了幸福的爱情,老公是上海本地人。弟弟小飞初中毕业后,待在家里浪荡了大半年,后来也到上海投奔他姐姐秋红了。
儿女们长大了,一个个有出息了,但表姐一个人仍然不肯闲着,农闲时节,她在大树开办的砖瓦窑厂给工人烧饭,每月挣七八百元;同时,自留山上种植了大片的茶叶,每年清明前后,表姐都要亲手摘茶,然后揉制烘干,寄往上海。
5.
我拎着一壶酒和一双皮鞋,踩着泥泞的小路,前往大树家走去。
我特意绕道经过村西口葫芦塘边鲍家老屋,想看看表姐家有没有动静,结果令人失望,两扇大门依然被“铜匠”霸占着。记忆里,葫芦塘周边的田野,清明时节是一片耕作繁忙的景象,但眼前我看到却是层层梯田杂草丛生,只有枯萎的野草在春雨中复活过来,送给山村一片翠绿。不远处,父亲饲养的一大一小两头水牛被长长的绳索拴在一棵乌桕树下,它们是母女关系,或许是期待我为它们解开绳索吧,它们抬起头来远远地尽情地朝我张望着。
村庄一年比一年安静,我每年春节回家都深有体会,但清明时节竟然也如此沉寂,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村里人家房屋依旧,但却像林中的空巢,鸟儿们都纷纷飞走了,除了父亲、大树和表姐,几乎没有村民在这里长住生活了。他们大多都搬到南溪湾,有的搬到青阳县城居住了,也有人像我和秋红一样,通过打工在城里安家落户,家乡成了故乡。
大树家住在石湾园村北边的“知青屋”,三间平房,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红旗生产队为下放知青而建的。
大树办砖瓦窑厂是后来的事情,令人遗憾的是,这次创业他最终以失败而告终。黄龙岗地处狮子峰山脚下,地质复杂,大多都是石灰岩与黄泥沙地质,用来制作砖瓦的粘土资源十分有限,大树办窑厂前期投资成本有一部分是信用社贷款的。当大树轰轰烈烈招兵买马大兴土木、窑厂好不容易建成以后,经过前期两三轮的烧窑,砖坯、瓦坯也烧成青砖黑瓦了,大树还来不及回收成本时,窑厂周围的粘土很快就被掏空了。当窑厂面临无米之炊的困境时,大树不得不增加投入,雇佣农机师傅使用拖拉机从几公里外的鱼龙洞运输粘土,如此一来,窑厂最终因运作成本过高,坚持不到两年就倒闭了。
大树也因此背了一身债务。
好在大树做人厚道,他虽然欠下一大笔债务,信用社的,本地村民在窑厂做小工的,还有向附近村民收购窑柴的,林林总总,共计20多万元,但他没有逃避。有人担忧,段华林段老板不是南溪湾本地人,况且又是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事实证明人们的顾虑是多余的。
因而有人说,大树之所以不愿离开南溪湾,一直守在石湾园村,是因为他心里装着一个女人。
我来到知青屋门前,大门是敞开的,叫了几声,屋里却没人应。我自管走进去,将手中杨梅酒和皮鞋放在一张竹床上,我环顾了一下堂前四周,屋子收拾得较为整洁干净。
厨房后门也是敞开的,我跨过门槛,步入后院,院子不大,却长着一棵歪脖子杏树,此时,树上结着数不清的青胖胖的杏子。不远处有一排猪舍,一个小老头模样的男人提着一只木桶,佝偻着腰正挨着猪圈依次往猪槽里的倒猪食,一边倒一边冲着活蹦乱跳的想逃栏的猪崽大声吼叫。
“大树兄,你忙啊!”我远远地喊了一声。
大树扭过头看了我一眼,说:“根生,是你啊,你回屋里坐一下吧,我马上就好了。”
这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上海区域,竟然是秋红打来的,既意外又惊喜。
秋红说自己前天刚从上海回南溪湾,正陪她老妈在街上买菜,说晚上要请我和大树上她们家吃饭。
我不好意思推托,连声说好。
大树大概是忙完了,他朝我走过来,走近时,双手放在灰色夹克衫衣角边搓了搓,然后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黄山”牌香烟,从中抽出一支递给我。
我和大树差不多年纪,但他肤色黝黑,额头上横着数道深深的皱纹,看上去比我显老。
我摆了摆手,说自己不抽烟。
大树便将香烟放进自己嘴里刁着,说了句“走,进屋坐吧。”
我跟着大树再次跨进院子,进了堂屋,大树动作麻利地泡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说:“根生,你喝茶,大伯现在身体好点了吧?你前次说把两头牛卖掉,这事俺已经问过好几个人了,有的人不想要,嫌放牛太累;有的人价格出得太低,上次柯卫国带来一个朋友,人家买去不是耕田,而是当菜牛宰,两头牛总共才愿意出六千块,这也太离谱了,起码也得八九千块钱吧。所以,俺就没给你打电话征求意见,而是直接拒绝了他们。”
我诚恳地说:“大树兄,这次幸亏了你,使我父亲幸免一难。目前看来,生活自理应该不是问题,不过,老头子毕竟一把年纪了,一个人住在山旮旯老屋子里,终究让人放心不下。所以我这次回来,是想找我表姐商量一下,看看三溪敬老院能不能安排得下?”
大树点点头,然后指着竹床上的酒壶和皮鞋问道:“根生,你这是搞什么?”
“哦,壶里是杨梅酒,我从温州带回来的,现在老头子不能喝酒了,送给你喝好了。皮鞋是40码,不知合不合脚,如果不合脚,你就当拖鞋穿,我下次再给你带新的。”
“哎呀,你这么客气干什么?我穿39码的鞋,40码应该也可以,杨梅酒都给我喝了,那真不好意思啊!”大树显得不自在起来,他接着说:“俺为大伯做那点小事不算什么,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现在的村子都成了空架子,相互照应是应该的。至于大伯下一步怎么安排,你是应该要和你表姐商量一下,正好她最近几年都在敬老院做事。两头牛嘛,既然你委托俺了,俺就先饲养一段时间再说,这事不能急,你越急了,人家越是压价,对吧?”
我由衷地感激道:“大树兄,理是这个理,只是这样一来,你岂不是更辛苦啊!”
“哪里的话,不就两头牛嘛,俺又不用喂它们,现在遍地都是青草,每天只要将它们解两次鼻(绳)子,它们就饿不死了。再说村里几乎都看不到牛的影子了,如果卖了俺还真有点舍不得哦。”大树憨厚地笑着说。
“其实我也舍不得啊!但是,父亲老了,不卖又能怎样?”我接着转移话题问道:“大树兄,最近几年你养猪行情怎么样?一年可有多少赚头?”
大树找来一只打火机,将嘴角的香烟点燃,深吸了一口,然后一双温顺善良的眼神盯着我说:“自从窑厂亏本倒闭以后,俺办这个养猪厂一晃也差不多十来年了,其中有两年运气背,几十头猪崽全部犯了猪瘟,失了大本,差点裤兜都没得穿。俺当时真的是灰心死了,办窑厂的窟窿还没填起来,这里养猪又跳进了一个大坑。”
“那后来你是怎么挺过来的呢?”
“说来话长,但总结起来只一句话,那就是要感谢你表姐陈月娥,是她劝俺不要放弃,她以个人的名义到信用社为俺担保,顺利地贷到了一笔贷款。俺已经没有信心了,说再亏了怎么办?你表姐说,如果真的又亏了,贷款不用俺还,全部算她的……还好,最近几年,养猪厂收入平稳,该还的债务俺都还清了,还略有结余。”
听大树这么一说,我真心为他高兴,我说:“对了,刚才秋红打电话,让我们一起去她家吃晚饭。”
我以为大树会高兴,不料,他的脸色一下子不自在起来,为了掩饰内心的不悦,他假装拼命地吸烟,但他内心的纠结,逃不过我的眼睛。
曾经有一段日子,大约是儿子小飞成家以后,表姐在儿女们的支持下,独自走进县中级人民法院,单方面提出申请要与丈夫鲍家贵办理离婚手续。然而,由于鲍家贵长期失联,尽管表姐的婚姻关系名存实亡,但离婚案件仍然几经周折,在法院拖了两三年,后来法院最终判决陈月娥与鲍家贵离婚。
但是,离婚之后的陈月娥并没有再嫁人,至于她和大树相好的事,终究也只是传说。
为了缓和尴尬气氛,我说:“大树兄,既然我表姐有这番心意,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再说,我表姐的厨艺那可是顶呱呱的哦,我都好久没有品尝她做的菜了……”
大树自言自语道:“根生,俺早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俺太了解你表姐了……”
“你了解我表姐?”我假装一头雾水。
大树一声叹息:“根生,实不相瞒,俺当年来南溪湾放鸭子只是为了谋生,并没有打算在这儿打拼生活一辈子,但自从遇到你表姐以后,俺忽然有了一个心愿,那就是下半辈子一定要留守在石湾园村,即便你表姐有一万个理由,不愿意与我在一口锅里盛饭吃,俺也愿意留在村里默默地陪伴着她……”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耳朵开小差了,大树兄竟然表白他愿意下半辈子“默默地陪伴着她”,那么,他和表姐陈月娥之间的关系就不是相好那么简单了。相好是什么?我的理解是,相好就是纯粹的性爱,男女之间的生理需求,彼此满足性欲而已。但默默地陪伴,而且是要用下半辈子的光阴,那就是真爱。
6.
秋红是中午过后来我家的。
我和父亲正在聊天,商谈如何处理两头牛的事情。我说大树说了,不要着急,着急卖不了好价钱。父亲表示认可,他说那就让大树作主好了,我说我也是这意思。我接着说,月娥姐在三溪敬老院做事,明天父亲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那里看看?如果觉得那里环境好,要不先在那里住一段时间试试?
父亲摇了摇头,表示不要去敬老院,一是他生活能够自理,二是敬老院已经被赤脚医生胡向阳个人承包了,像他如果住进去还得另外缴纳一笔费用,不划算。
我说,但是……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一身时尚打扮的秋红出现在门前的道坦上了。
我连忙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我是凭感觉认出眼前的少妇便是秋红,因为眼前的她五官和神态简直就是30年前表姐的翻版。但是,若论相貌和气质,以及穿着打扮,我脑海里无法将十多年前那个到温州寻找亲生父亲的少女秋红联想在一起的。
父亲躺在靠椅里,见客人来了,本能地坐了起来。
论辈分,我母亲是秋红的姑奶奶,所以,秋红喊了一声父亲“姑太公”,问老人身体好点了没有?接着将事先准备好了的一个红包塞进老人的口袋里,说道:“我这次从上海回来很匆忙,不知道姑太公也是刚从温州回来,我也没有买什么,这点钱只是晚辈一点心意,给姑太公买点东西吃吃。”
父亲婉拒说:秋红你们在外面挣钱也不容易,不要这么客气。
秋红说:姑太公见笑了,一点钱我都拿不出手哦。
家里虽然简单整理了一下,但我感觉似乎没有秋红坐的地方,她与老人聊天的时候,一直是站立的姿势。
我用毛巾将一张骨排凳仔细擦拭一番,递到她面前说:“秋红你坐啊,站客难留哦。”
秋红这才文雅地坐了下来。
“小飞回来了没有?”我想起上午柯卫国说他要请客的事,便问了一句。
“回是回来了一趟,但是今天早上他就回上海了,其实他这次不回来或许还好一些,省得让老妈生气……”秋红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怨恨。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试探性地问道。
秋红眼睛突然红了起来,从身上掏出纸巾往眼角擦拭了几下。
我安慰道:“别难过,有话慢慢说。”
秋红站起身来,朝我示意了一下眼神,她可能是顾及到父亲的感受,不想让老人知道的太多。
我便和秋红重新回到道坦上。她说,我听,她说到伤心处,我就劝说几句,但我知道,我的劝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秋红说:“父亲老了,又重病在身,走投无路,便主动委托老乡与家人联系,母亲获悉情况后,特意跑到上海找我和弟弟商量,打算要把父亲接回来。小飞不敢与母亲顶嘴,却装蒜哭穷,说自己没钱,你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他不管。没办法,我只好拿出三万块钱,然后与弟弟一起去了一趟温州,将父亲先接到上海检查,确诊是不治之症之后,弟弟不但不支持治疗,反而责怪母亲多管闲事,给他增加包袱,气得都不搭理母亲。母亲无奈之下,一咬牙从上海把父亲接回南溪湾……”
听完秋红的诉说,我不免一阵唏嘘,从老家到温州,在外闯荡数十年,我多少也算是一个有点阅历的人,但像表姐这么坚强有爱的女性,在我的人际圈子里似乎还找不出第二个来。
我问秋红道:“你可有什么想法?”
“表舅,实话实说,我能有什么想法?但我真的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母亲一辈子受苦受累,没完没了。但是,父亲总归是父亲,哪怕他有一万个过错,我们做儿女的都没资格责怪他,对吧?况且父亲患得是肝癌,是绝症,医生说父亲的生命最多不超过半年……”秋红说到这里,眼眶又闪着泪花,连忙掏出纸巾擦了擦。
我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再次安慰道:“秋红难得你有这番孝心,小飞他应该向姐姐学习,回头方便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他,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做小飞的思想工作?表舅,我看还是算了吧。当年,小飞去上海之前,曾到温州打过半年工,跟着老乡龙哥在建筑队干活。有一次,小飞在工地上扎钢筋,不小心脚受伤了,龙哥带着他在双屿工业区附近垃圾场总算把父亲找到了。然而,老爸只给了弟弟200元钱,打发他回家,这可把弟弟给伤心透了。不错,老爸是没有履行做父亲的责任和义务,小飞心里苦,我理解,难道我做姐姐的心里不苦?母亲心里不苦?但是,他不懂这些,或许说他自私。表舅你知道他今天早上为什么突然一个人提前回上海了吗?”
我摇了摇了头,做洗耳恭听状。
秋红说:“母亲原本是想利用她在三溪敬老院工作的便利,将父亲暂时安排在敬老院,这样一举两得。但是,那个胡院长不同意,给出的理由是其他老人家属不高兴,鲍家贵如果住在敬老院,时间久了,将影响陈月娥服侍其他老人的工作效率。胡院长给了母亲两个方案:一是要么辞职,带着父亲离开;二是要么将父亲另作安排,母亲可以留下来继续工作。你想,母亲还有退路吗?”
我说:“既然你父亲已经那样了,你妈妈就没办法兼顾这份工作了,只是这样以来,经济上还得靠你们援助哦。”
秋红抱怨道:“我远在上海,平时工作也比较忙,海亮还在读幼儿班,父母的烦恼我帮不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经济上给予适当的支持。但现在的问题是,弟弟蛮不讲理,他不但不照顾亲生父亲,而且还反对母亲将父亲接回鲍家老屋,他总认为父亲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家人。为此,他与母亲争吵起来,然后借口赶回上海有要紧事,一走了之。”
“小飞怎么会这样?真是太不应该了!”我替表姐感到难受。
“所以,老妈伤透了心……”秋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突然想起早上柯卫国说他要请客的事:“秋红,柯卫国委托我转告你一声,他想请我们抽个时间一起上他家聚一聚,怎么样,你方便吗?”
秋红看了我一眼,轻蔑地说:“表舅,我看这事就算了吧,先不说老妈老爸的事情一团糟,单说柯卫国这个人,我跟他有什么好聊的呢?”
我笑了笑,替老同学辩护道:“秋红,话不能这么说,老营长曾经做过缺德的事,对不起你父母,也不对起你们姐妹弟兄,但一码归一码,柯卫国和我是少年伙伴,感觉他为人还算可以的,况且他还是你表舅的救命恩人呢!小时候,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天门洞水库游泳,突然手脚抽筋,如果不是柯卫国不怕危险,大胆将我救起,你表舅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哦。”
秋红说:“表舅你误会了,我不愿意参加柯卫国的饭局,只是我个人的意愿,他人品好差与我无关。”
我脸上一阵臊热。秋红是80后,她有自己的为人处事方式,我有什么资格勉强她?
秋红也意识到自己话语重了一些,连忙解释说:“表舅,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和柯卫国非亲非故,我不想欠他一个人情。”
“没事,我只是转达一下而已,其实,我回老家也不想麻烦他们,毕竟我们在老家待的日子少……”我打圆场说。
秋红点点头,看了一下手机说:“表舅,那我先回去了,帮老妈把屋子收拾一下。”
目送秋红的背影离去,我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鲍家贵身患绝症,余生成为了表姐的负担,而在这之前,我还心存幻想,将父亲的养老事宜托付于她,现在看来,那是不切实际的。况且,表姐自己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她的身体又不是铁打的,万一哪天她自己有个病啊痛啊什么的,结果将会怎样?
父亲看我脸色不好,问是什么情况?
我说没情况,只不过是鲍家贵终于回来了,月娥姐她晚上要在家里请客。
“这家伙还好意思回来?”父亲一脸的惊愕。
父亲瞧不起鲍家贵,心情我是理解的。
但是,这又能怎样?对于鲍家贵来说,谁瞧不起他一点都不重要,只要我表姐对他还心存一份挂念,哪怕是同情,这就够了。
7.
果然,表姐就是表姐,她一回来,鲍家老屋便有了烟火气息,石湾园村也生动鲜活起来。
远远的,我就看见那久违了的炊烟,从鲍家老屋的厨房烟囱里袅袅升起,它像青龙似的在村庄上空盘旋升腾,然后化作一缕祥云融入天际。记忆深处,炊烟是村庄的生命信号,是村民生活的希望所在,岂料“三十年河西”,如今炊烟竟然成了稀罕的风景。
我快步走近熟悉而又陌生的老屋,抬起双脚迈进那一尺高石头门槛时,一股家乡菜的风味馨香直往我的鼻孔里钻,我便闻出这是表姐的厨艺来。
秋红见我进门,连忙泡茶招呼我入座。
这时,我身后传来表姐那熟悉的声音:“根生啊,你现在是稀客了啊,姑爸身体好点了没有?”
我转过身来,表示歉意地说:“表姐,你好!你见外了,我哪是什么稀客?都是自家人嘛。父亲身体目前无大碍,这事还得感谢大树兄,要不然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岁月不饶人。多年不见,表姐的身材变得臃肿起来,额上爬满了皱褶,原本黑白相间的头发,却染着一头像枯萎了的松针一样的金棕色头发,发色看上去人是要显得年轻一些,以掩饰渐渐走向衰老的生命迹象,好在表姐的眼神依然那么温和透亮,神气十足。
“那就好,那是老人家的福气,这样的话,你在温州也好安心工作。”表姐微笑着说,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便问秋红道:“哎呀,你大树叔怎么还没来?你赶紧再去催一下。”
秋红有些不情愿地说:“好吧,我去看看。”
话音刚落,大树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已经站在门口了。
表姐瞄了大树一眼,提高嗓门说:“客人都到齐了,赶紧上菜。根生,茶几上有酒,你自己来,晚上你和大树好好喝几杯。本来叫大女婿七斤也过来,这家伙没出息,整天就知道打麻将。”
在秋红的帮衬下,小碟大碗,八仙桌很快摆满了表姐张罗的美味佳肴,有红烧猪蹄,清炖老母鸡;有油炸肉丸、毛豆腐,芹菜炒五香干;还有红烧牛肉,青椒肉丝,香菇汤,红薯粉丝,以及一锅子热气腾腾的干笋、豆腐、五花肉等食材之大杂烩的“和气菜”。
舅舅为“大”,我主动坐在上席座位,随手将一瓶“天之蓝”酒瓶盖子拧开,起身伸出胳膊顺手将大树面前的酒杯斟满。
表姐与大树对面对坐了下来,秋红坐在我对面,八仙桌正好一人一方。
表姐看我们都不动筷子,便催促道:“今天是个好日子,这么多年了,难得和老表聚一聚。只是表姐年纪大了,炒菜也不知道咸淡,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你们将就着吃吧。”
我说:“哪里哪里,表姐烧的菜,才是真正的家乡味道。哎,对了,听说姐夫回来了,怎么不过来一起吃?”
“先不用管他,俺们先吃,等会让他一个人吃小灶。”表姐脸上有些不悦。
为了缓和气氛,我端起酒杯先敬表姐,后敬大树。大树酒量向来是好的,但今晚他好像有些心思,说自己最近肠胃不怎么好,酒要少喝。
表姐说,喝好就行,但不要喝醉,接着敞开心扉谈起了家事:
“今天都不是外人,俺就实话实说吧,小飞他爸是回来了,不过对俺来说,他回来与不回来没什么两样,但对家贵来说就不一样了。以前有人说,你儿子女儿都在上海发财,你还跑到敬老院做老丫头,服侍那些老人残疾人干什么?其实俺有俺的想法,不错,小飞和秋红在上海是能够挣得到钱的,但钱在他们口袋里呀,他们有他们的生活负担啊!俺在敬老院做事,人是辛苦一些,但一个月也有1200元工资,这个钱俺要存一部分起来,以后死了,安葬费就不用花儿女们的钱了。还有不争气的大女婿,现在自行车钟表小铺子没生意,他又不想法子,整天就知道打麻将。大丫头春兰人本来就无用,如今身体又不大好,医生说是风湿病,难以根治,还得靠俺平时偷偷摸摸照顾她一点。现在家贵回来了,俺决定不再去敬老院做事了,那天胡院长问俺为什么要辞工?说俺走了,他们还得另外再请人。俺说没办法,儿子他爹回来了。胡院长又说,儿子他爹是你儿子的事啊,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俺说,是的,10年前俺就和鲍家贵办理了离婚手续,但他现在重病在身,俺如果不伺候他,谁会伺候他?难道眼睁睁看着他活受罪也不闻不问?那样的话,俺良心不安啊。”
我与大树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和筷子听表姐述说,气氛显得有些寂静而沉闷起来。
大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再缓缓地吐出,顿时,整个酒桌上烟雾缭绕。
大树说:“医生怎么说?”
表姐眼睛红了起来,压低嗓门道:“在上海待了半个多月,几家大医院都跑遍了,医生都劝俺早点将病人带回家,说他想吃什么就尽量满足他。让俺最生气的是小飞这小子不理解,竟然还跟俺吵了一架,说不该将老头子接回来。为娘晓得小飞这小子心里有苦,不肯原谅他爹,可是这老屋是鲍家祖宗留下来的啊,不是你小飞自个建的,你有什么资格不许父亲回家?再说了,什么是家?你小子身上的骨头是从哪里来的?”
“年轻人一时冲动,小飞本质是好的,给他一点时间,相信他思想会改变过来的。”我安慰表姐说。
秋红意识到她老妈今天话有点多了,怕影响客人吃酒的心情,站在一旁提醒道:“妈,表舅和大树叔他们好不容易上我们家吃顿饭,你就少说几句吧。”
“对对对,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来,吃吃吃,再不吃,菜真的都冷了。”表姐揩了揩眼泪,起身用勺子将清炖的老母鸡,一个劲地往我和大树碗里盛。
我用手挡了挡,表示礼貌地说:“表姐,你这不用这么客气,我自己来。你也要多吃了一点,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表姐放下勺子,下意识地捋了一下耳后的鬓毛,叹息道:“不瞒说,最近几年俺也感觉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血压高,一直在吃药,好在医生说俺血糖还正常。力气活俺是干不动了,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就指望大树了。”
大树接过话茬说:“月娥,没事,只要俺大树在,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只管吩咐一声。”
我一阵感激。石湾园目前只有大树是村里唯一一位有劳动能力的人了,关键是他做人本分厚道,我将酒杯满上,由衷地敬了他一杯酒。
8.
酒足饭饱,我和大树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坐在大堂继续聊天。
表姐将餐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以后,便到厨房里忙活去了。秋红给我们泡了两杯茶,并端上一盒装有花生、瓜子、糖果等之类的拼盘。
过了一会儿,表姐从厨房里走出来,对女儿说:“秋红,你也累了一天了,你就早点回青阳休息吧。”
原来,秋红不习惯住老屋,她便在县城宾馆开了房间,反正她有自备车,去县城也只须四十几分钟。
秋红开车走了以后,老屋一下子安静下来,就剩下我和大树两个人坐着喝茶。表姐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子,端着一碗饭菜送到东边的厢房里,好久不见人出来。
我想起身进房间看看,手机却响了起来,是柯卫国打来的,我按下了绿色键,问老同学有何指示?柯卫国说晚上到县城K歌去不去?他补充道:“当年校花谢牡丹你还记得不?她说了,老同学从温州回来难得一聚,她好期待……”
我对着手机说:“谢谢老同学,K歌我就真的不去了,这两天人太疲惫,明后天就要回温州了,欢迎老同学有机会去温州玩。”
柯卫国不大高兴,扔下几句客套而又酸溜溜的话,就把电话挂了。
这会儿,表姐端着一只碗从厢房里出来,我悄声问道:“表姐夫吃过了吧,我想进去和他打声招呼可方便?”
表姐迟疑了一下说:“也好,你陪他说几句吧。”
我起身走进了东边厢房。
房间收拾得倒也挺干净,尤其是窗台上,一只古旧的瓷器瓶里摆放着一束杜鹃花,给沉闷的房间带来一丝活力。
鲍家贵躺在床上,实际上身体是侧身靠着的,他身后压着一床折叠着的被子。他见我走进来,本能地挣扎着坐了起来,30多年不见,我进门之前是有心理准备的,人生,无非就是衰老病死嘛,这有什么好可怕的呢?但是,我还是暗暗吃了一惊。原来,这家伙看上去身上只剩下一副皮囊,脸面除了两只眼睛像两颗玻璃球偶尔还会转动一下以外,整个人浑身上下早已不成人形。我不禁一阵悲凉,怪不得晚餐表姐说不用管他,让我们先吃,表姐是怕我们被吓着。
“根生,你在温州还好吧?”鲍家贵有气无力地说。
“打工就那样,温饱生活没问题,姐夫你要保重身体啊。”我竟然也学会了客套。
鲍家贵将目光朝向窗外,发了一会儿呆,自言自语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都是俺自作孽,命该如此……”
我想安慰鲍家贵几句,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我发现两项清泪从他干瘪的面颊上滚落下来。
表姐和大树在客堂聊天,听声音,他们在讨论猪崽市场买卖行情有关价格的事宜。
鲍家贵让我把表姐喊进来,说自己有话要对她说,我应声把表姐喊进房间里。
鲍家贵吃力地在床沿上坐了起来,双眼带着忏悔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表姐。
“你想说什么就说呗,根生又不是外人。”表姐心平气和地说。
鲍家贵干瘪的嗓音突然有些颤抖起来:“月娥,俺家贵不是人,害得你和孩子吃了这么多苦,小飞恨俺,他不愿意认俺这个老子,俺不怪他。如果没有你,鲍家老屋早就倒了,如果没有你,俺家贵死在他乡都无人收尸。只是,你的大恩大德,俺这辈子再无法回报了……月娥,俺真的对不起你啊……”
表姐像棵树桩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也许,她内心深处所有的苦都早已风清云淡。
这时,鲍家贵“扑通”一声跪在了表姐面前,表姐没有理会。或许是情到伤心处,往事不堪回首吧,只见表姐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赶紧把鲍家贵搀扶起来,劝慰他别激动,注意身体。
9.
从鲍家老屋出来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父亲躺在椅子里,电视是开着的,他睁一会儿眼,又闭一会儿眼,好像是在“听”电视。
父亲朝我咕噜了一句,大意是说火桶壶里有开水,叫我泡个脚。在温州,家里有淋浴,洗澡方便,老家没这个条件,但老家是“根”,土生土长,没那么多讲究,即便三天不洗澡,也照样睡得香。
我在厨房里胡乱洗了把脸,再拿出洗脚盆,将开水与冷水对掺,调好水温后端到堂厅沙发前,脱鞋泡脚。
父亲问我看见家贵了没有?人怎么样?
我说:“看到了,骨瘦如柴,差不多只剩下一口气了……”
父亲说:“那人还有什么用?”
我说:“是的,肝癌晚期,神仙也救不了他。”
父亲沉默不语,半晌又说道:“俺看你还是早点回温州吧,生意要紧,你就不用担心俺了。”
我说:“知道,过一两天再说吧。”
夜里,我躺在床上,父亲睡在我的身边,发出轻微的鼾声。这鼾声对我来说是一种欣慰。
窗外一片漆黑,屋后竹林里偶尔发出断断续续奇怪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猜想,是不是哪个鬼魂又要投胎了?
或许是不胜酒力,或许是乡愁在胸,鲍家贵跪在表姐面前的一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甚至将当年他与老营长柯金寿发生肢体冲突的那一幕也在记忆中重新过滤一遍……折腾到后半夜才不知不觉入睡,可是我刚入梦不久,恍惚中却被人吵醒。
大树?没错,是大树!
大树站在窗外,拼命地敲打窗户,心急火燎地大声喊道:“根生,快起来,大事不好,村里有房子着火了!”
我吓得一跳,心想不会是表姐家吧?!
我打开电灯,慌慌张张穿好衣服,父亲也被惊醒了,问什么事?我说,有人房子着火了。
父亲“啊”了一声,一边挣扎着爬起来,一边咕噜道:“老天爷杀开,老天爷杀开……”
我已经顾不了他了,我只管冲出屋子,问大树“哪里?哪里?”
大树在前面领路,我们顺着高低不平的羊肠小道拼命地往村子东边奔跑而去,大树一边跑一边气喘气喘吁吁说:“俺刚好起来到茅屋撒尿,看见东边火光冲天,不管是谁家的屋子,这下肯定没得救了。”
远远地,漆黑一团的夜幕下,村子东边上空一片火海,并不时发出令人恐怖的爆炸声。
我和大树跌跌跄跄赶到火灾现场,才知道是老营长家房子着火了,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暗夜里,只见几个老人和中年妇女,手里拿着脸盆在拼命地敲打,一边敲一边喊救命,说老营长还困在屋子里,一定是睡过头了。老营长家这房子算起来已有四十余年了,除了墙体是砖头以外,整个建筑都是木料,尤其是地板和楼板,以及房间隔板,全部是油漆过的,这也为火势增加了助力。
我第一个反应是立马要给柯卫国打电话,但一摸口袋才发现手机还落在家里充电,我问大树带手机了没有?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树兄,你在这里看护好现场,我回家拿一下手机。”我不知道大树有没有听见我说话,我只管掉头跑回家,拨掉手机充电器后,直接拨通了柯卫国的号码,然而,我听到的却是:你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老营长柯金寿死了。
段华林受柯卫国跪拜,为老人尸体入殓装棺。
事后,大树说,老营长死得很惨,简直是死无完尸,他是活活被大火烧死的。一个老人独守老屋,喜欢喝酒,又爱抽烟,早晚要出事的。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火灾的呢?说法不一,有人说是老营长乱扔烟蒂,有人说是电线老化断路。但是,不管是什么原因,人死不能复生,柯卫国后悔莫及。
老营长的死,给我心理埋下了阴影,我不知道将老父亲一个人扔在村里是对还是错?
我终究要回温州去了,没有时间参加老营长的葬礼,但我那天已前往灵堂送了花圈,表姐也去了,她是跟着我一起的。
路上,表姐对我说:“真没想到,老营长身体还好好的,却一下子这么走了,太惨了。其实,这些年俺早就将过去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抛到脑后边了,要不然俺怎么能挺过那么多的坎儿?唉,人生苦短,老营长走了,石湾园村就更加落寞了哦……”
“但愿,活着的人都好好的……”我说。
2019年9月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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