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跃进手里拎着几条鱼,心事重重地走出南溪湾乡政府大门的时候,天色已晚。一股阴冷的风夹着细雨迎面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股寒意袭上心头。他本想到鱼龙洞饭店喝几杯,暖和一下身子,王小芹说晚上有野兔火锅。下班时有人送来了几条鱼,鲍跃进知道娘平生最爱吃鱼,就打消了去王小芹那儿的念头,急于往牌坊村的家赶。
牌坊村坐落在南溪湾乡西南角。在这深冬季节,村南的狮子峰满山坡的乱石块像铺盖一层灰白色粉末,一个个开矿留下来的洞眼,像吃人的狮子,张着一张张令人恐怖的大嘴;山下是一片荒芜的田地,大片枯草在寒风中摇曳,发出一阵类似于哭泣的声音,叫人听了越发感觉山村的沉寂。一滩浅浅的溪流,从村子中间穿梭而过,水面上跳跃的浪花,仿佛是村庄里生命的气息。
村里零星新建的白色楼房中,夹着几间古老的灰色四合院,那斑痕累累的飞檐走壁,破旧不堪的青砖灰瓦,隐约显现出曾经是古老村庄的蛛丝马迹。横卧小溪之上的五洞桥,中间有一截桥墩坍塌数十年,是两岸人家唯一通道。一条窄窄的机耕路从桥头南顺着溪流向村外蜿蜒。晴天时分,从狮子峰顶上往下看,牌坊村就像一幅色彩灰暗的油画,画中精彩绝笔是矗立在南岸桥头边的陈氏孝子牌坊。它全部采用精雕细刻的青麻大理石、巧妙搭建而成;造型庄重典雅,坚固而恢宏,虽然久经风雨,但仍不失古老庄严……
这会儿,鲍跃进的脚步失去往日的精神,回家的路也显得比平时远。自从两年前他费九牛二虎之力攀上了汪副县长、好不容易坐上了乡长的宝座后,沾酒的机会渐渐多了,他原先毛竹筒似的身材疯的横向发展,肚子也隆起个小葫芦来。他喜欢理着平头,后脑勺月亮形的伤疤就格外显眼。如果有人问起这伤疤是怎么回事时,他就笑笑说自己命大福大,要不然十四岁那年与全班同学上山开荒时,性命差一点就报销了。这时候,牌坊村被冰冷雨雪状的寒气笼罩着,村中断断续续的石板路上人迹稀少,一些人家的屋檐下,几只鸡缩着脖子发抖,偶尔一两只黑狗到处乱窜,四处显得寂静而阴沉。天要下雪了,春燕什么时候回家?鲍跃进忽然有些担心起来。春燕从小读书勤奋,是牌坊村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如今正在杭州读书深造,鲍跃进就这么一个女儿,感觉脸上有光!
牌坊村渐渐近了,鲍跃进远远看见孝子牌坊越来越高大。昏暗中,它像一位古稀老人,把守着牌坊村的平安!可是,牌坊村这块金字招牌眼着就要败在自己手上,鲍跃进颇有些内疚,白天发生的事情令他心力交瘁,耿耿于怀。
二
上午在乡电影院,鲍跃进端端正正地坐在主席台上,主持召开1999年“关于建设美丽乡村与振兴南溪湾经济的年度工作总结报告大会。”
麦克风不是很好,音箱里不时传出尖锐的啸叫声,鲍跃进努力提高嘶哑的嗓门说:今明两年的工作重点是要进一步扩大狮子峰石英矿的开采规模,目前南溪湾到牌坊村只有拖拉机路,卡车进不去,严重影响了矿石的运输效率。所以当务之急,必须在南溪湾和牌坊村之间修一条大马路。但是,鲍跃进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由于孝子牌坊挡住了设计路线,看来是要非拆除不可的,希望大家能够理解。鲍跃进之所以在大会上将拆牌坊的事提出来,一是不想背负“败家子”的名声,二是堂而皇之地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理由。孝子牌坊在村民们心目中的地位,他是清楚的。孝子牌坊虽然坐落在牌坊村,但是却属于南溪湾乡人民共同的历史文化遗产。然而,他的激情发言并没有赢得掌声,台下村干部们议论纷纷,有人说作为九华山风景区南大门的南溪湾,“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许多古迹都毁掉了,孝子牌坊好容易保留了下来,现在怎么又要遭劫?!有人说开矿是糟蹋南溪湾宝贵资源,靠走破坏环境挣钱的路子得不偿失,嘈杂声顿时搅乱了会场秩序。牌坊村村长陈七斤站起来点头哈腰地陈述大家的观点:“鲍乡长,要俺说乡里不能只顾眼前利益,狮子峰矿石是不可再生资源,盲目开采等于破坏;俺们南溪湾乡有丰富的森林竹木;有神奇的鱼龙洞天然景观;还幸存部分祠堂、石拱桥这些古迹,又是坐落九华山南脚下。所以俺建议乡政府在发展旅游经济和农副产品的深加工方面,做一些积极的引导。开矿嘛,只不过是包工头们发了财,在矿上做小工的,仅仅挣点苦力钱,稍不留神还将性命搭了进去。至于孝子牌坊,依俺看无论如何是不能随便拆迁的,至少拆迁之前要有个规划,要使得它有更好的安置地点。”
鲍跃进鄙视了陈七斤一眼,心想就凭你们从书本上抄下来的那套理论,能改变俺们偏僻落后的南溪湾面貌?
鲍跃进坐着一言不发,脸上不温不火,眼睛不时地在每个人脸上扫描一下,他要以静制动,等他们先消消气,再向大家阐述自己的观点,强调开矿与发展本乡经济的重要性。就在这时,李村的大虎夫妇及亲属,拿着花圈敲锣打鼓闹到了会场。大虎老婆一把鼻涕一把泪:“乡长啊,你要赔俺儿子的命呀……”大虎十九岁的儿子前不久在矿山干活,掉下的石头把脑袋砸扁了。大虎家人对五万元的赔偿不能接受,三两天来乡里闹事。这时,大虎不顾众人阻拦,冲上前来左手一把揪住鲍跃进的衣领,右手一拳头下去,鲍跃进顿时两眼冒金花。会场顿时骚动起来。危急时,幸亏派出所叶所长及时赶来,鲍跃进才得以安全脱身。
鲍跃进中午坐在办公室里发愣,感到头隐隐作痛,去洗手间时,才发现镜子里自己左眼角乌青,额头鼓了一个大包。
这时候,陈天贵突然闯了进来,拉着脸开门见山地问道。“二狗,陈七斤说你要把孝子牌坊卖掉?是真的吗?”
从五官上看,鲍跃进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陈天贵这套模具刻出来的。
“是啊,怎么啦?”鲍跃进嘴里叼着根烟,心想关你什么事?
陈天贵眉头一皱:“俺说二狗呀,你官再大也不能冲孝子牌坊胡来呀!”
鲍跃进黑着脸不吭声,心里却憋着一肚子火,他恨老头子不知趣,多管闲事。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心里有鬼?”陈天贵的倔犟劲又来了。
鲍跃进脸色更加难看了。对于眼前这老家伙,他有说不出的痛。曾记得小时候一直背着“野种”的罪名,常常遭人无缘无故的嘲笑辱骂,特别是当年他想应征入伍时却过不了“政审”关……
鲍跃进将烟屁股深吸了一口,扔掉,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又“叮咚”一声放下,冷冷地说:“你别自以为是,你也不看看自己还剩几根骨头!”
陈天贵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你小子威胁哪个?”
鲍跃进霍地站起身来,将黑色公文包朝腋窝里一夹,冷笑一声道:“那好,有本事你就试试,到时候别怪俺翻脸不认人!”
“呸!”陈天贵吐了口垂涎,点着手指骂道:“你小子别无法无天,你从天上掉的还是从地上冒的?”
鲍跃进喉咙噎住了。他不想再纠缠下去,说不定这是老头子故意找茬,便气呼呼地走出办公室,自管到王小芹那儿吃中饭喝酒去了。
半个月前,分管各乡镇经济工作的汪副县长,来到南溪湾乡检查并指导矿山工作。那天检查组一班人从狮子峰矿口下来,路过孝子牌坊,汪副县长好奇地摸了摸牌坊的石纹,看了看两边石柱上的阳刻隶体对联:
慈孝南溪无双里
锦秀江南第一村
鲍跃进充斯文说:“汪县长,这孝子牌坊的来历民间流传多种版本,但无不于孝心的美德有关。这对联传说还是乾隆皇帝赏赐的呢!据说明嘉靖十三年,陈家有位名叫天赐的秀才,为了给娘治愈腿脚上生的毒疮,就用嘴巴吮吸娘腿上的脓水毒液,这个感人的故事一直流传至今。”汪副县长若有所思地说:“哦?这可是很珍贵的文物呀!只是它落在你们这偏僻的地方很可惜呀。依我看,把它搬迁到九华山景区北大门装点门面最合适嘛,哈哈……”鲍跃进以为汪副县长是开玩笑,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两天后汪副县长打来电话,说牌坊搬家的事情落实下来了。鲍跃进不免忧虑起来,就委婉地说这事要考虑一下,因为它毕竟是南溪湾方圆五百里的最后一座牌坊,村民们那边肯定有难度。
汪副县长在电话那头生气道:任何工作都有难度,要不然你这个乡长是吃干饭的?真不行,大不了你想办法拿点钱安慰一下村民不就好了嘛!说完就把电话挂了。鲍跃进知道麻烦事来了,狮子峰开矿的事才刚刚起步,自己头顶上的乌纱帽也没戴多久,汪副县长得罪不起啊!
鲍跃进冥思苦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到趁村里造马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给村民一个两全其美的交待。鲍跃进为自己的机智兴奋得一夜难眠。
三
鲍跃进回到家中,堂前的电视正好在重播电视剧《渴望》。“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的歌声在堂厅回响。鲍跃进听了隐隐有点动情起来,歌词仿佛唱出了他的心声!他小时候和娘,住在鲍家二十来平米的柴屋里,除用木板隔着两张床外,剩余的空间是灶台连着桌子。现在住上了二层小洋楼,就竖在牌坊村南边大路口。
这会儿,妻子小兰斜靠在沙发里,悠闲地盯着荧光屏,对丈夫回家视而不见。早年,小兰依仗自己是牌坊村老支书的女儿,爱在丈夫面前耍性子。如今,丈夫当了乡长,女儿考上了大学,架子摆得更高,家务活几乎让婆婆冬梅包了。
鲍跃进也懒得看妻子一眼,径自走进厨房,将手里的一串鱼儿朝地上一扔。娘正在灶台边洗碗,看见儿子一脸的疲惫,心疼地问道:“二狗,你还冇吃吧?俺把剩饭热一下?还有水豆腐汤。”半个月前,冬梅在地里拔萝卜,不小心摔了一跤,右腿骨跌伤了。陈天贵愁来愁去,就三天两头做些水豆腐送来,好让她补补身体。
“随便吃点就行。娘,今天的鱼新鲜,烧鱼冻不错,少放点辣椒。”鲍跃进边说边拿脸盆和毛巾。冬梅连忙用瓢往儿子脸盆里舀进热水。
“你的脸怎么啦?眼睛都肿了。”娘关切地问。
“冇事,不小心碰着墙了。”鲍跃进轻描淡写地说。
“二狗,你夜里冇事到俺房间里坐会儿吧?娘有事想和你商量。”冬梅压着嗓门说。她从抽屉里拿出三个鸡蛋,不慌不忙地打碎,准备油煎。
鲍跃进洗完脸,以为娘又是和妻子之间的口舌,满不在乎地说:“你现在说吧,俺等会要睡觉了,这两天人很累。”
冬梅犹豫了会说:“俺想搬到老头子那里去住。”
“什么?”鲍跃进装着搞不懂的样子。
“俺想搬到老头子一块住!”冬梅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又是老头子,他白天和俺为牌坊的事还在吵架呢!鲍跃进不高兴地说:“娘,他那里有什么好?你嫌这辈子破屋冇住够?再说了,你都这般年纪了搬过去算什么?叫俺的脸往哪搁?”
鸡蛋煎好了,冬梅把热饭盛在儿子手上。她靠在灶台边,胸前的蓝围裙泛着黑色的油光。鲍跃进端着香喷喷的蛋炒饭,却没有胃口。
“娘就是因为这般年纪了才这样想,二狗,你也看得见,现在大家的日子都一天比一天好了,就他还是老样子,娘怎么能安心呢?你多少也要替俺们老鬼想一想呀……”冬梅说完,撩起油腻的围裙在眼角揩了揩。
鲍跃进见此情景,心里也泛起一丝苦涩。两年前,娘曾提过这事,不过与今天的意思恰好相反,是想把老头子接回家住。那时家里新楼刚盖好不久。当时他还没来得及考虑,小兰就一口拒绝,理由很简单:老头子就算是家里的婆公公,但他冇养你的小,你干嘛要养他的老?!其时女儿春燕已经读高中了,懂事了,她劝妈妈做人要讲良心,小兰不爽,骂道,你小丫头懂个屁。春燕人小脾气却不小,她理直气壮地问父亲:“爸爸,你是一家之主,爷爷该不该接回家,你表个态吧?”鲍跃进拉着脸不吭声。他心情复杂,不想因为自己对老头子的怨恨而影响单纯的女儿。
春燕感到很失望,此后住校一个多月都懒得回家。
现在,鲍跃进面对娘旧事重提,怕娘伤心,他琢磨了会儿,只好语气缓和地说:“娘,依俺看要不等过完年再说,可以吗?”
冬梅见儿子态度有所转变,心里总算有点安慰,脸上露出点难得的笑容:“大后天是老头子七十岁生日,换上别人家,还要摆酒呢……”说完,瞄了一眼儿子的脸色。
鲍跃进不再做声,娘到底想说什么他心里清楚,无非是希望他能够去上门看望老头子,但他真的做不到。说到底,他不愿低这个头。
鲍跃进匆匆几大口扒完蛋炒饭,回到堂前,见小兰仍坐在那看她的电视。女人的懒惰与麻木,使他对自己的婚姻感到越来越失望。
鲍跃进闷闷不乐地进了房间,躺在被窝里毫无睡意,额头隐隐作痛。考虑到明天就要拆掉孝子牌坊,村民会不会出来闹事?心里有些不踏实。他觉得自己这乡长当得也算正派,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让乡里尽快开辟一条通往致富的路。当年他干秘书那会,那个李书记以建电影院为名,拆了好多座祠堂卖了不算,另外还倒卖了多少杉木?只有他心里清楚。李书记看中鲍跃进的厚道,调离前把他提拔为副乡长。
大概是电视剧换频道了,小兰连打几个哈欠,啪的关掉电视机走进房间,脱掉棉衣钻进了被窝。
“你娘俩刚才在厨房里咕噜什么?”小兰的语气硬的像石头扔过来。
“你冇长耳朵?”鲍跃进没好气地侧身背对着女人。
“俺就要问,怎么啦?”小兰埋怨道。
鲍跃进心情本来够烦了,女人盛气凌人的语气好比火上加油。他没好气地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哦,你现在嫌弃俺,你就不把枕头垫高点,好好回忆一下从前?你有今天,幸亏了谁?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小兰一连串的怨气,不单单是讨厌公婆之间的关系,而是心底难言的委屈。丈夫近几年步步高升后,就很少碰她的身体。有时她主动伸手摸摸丈夫的命根子,那玩意就像半死不活的麻雀。小兰曾经好几次上街买东西,想到丈夫办公室里坐一会儿,结果都是在鱼龙洞饭店才找到他,身边多了王小芹那个狐狸精陪着说笑。小兰怀疑过责问过,丈夫却一脸不高兴,骂她有神经病,人家是单身妇女,开个饭店也不容易,俺们只是想照顾一下她的生意,才偶尔在那里吃顿饭而已。小兰心想吃饭用得着那么粘糊?骗谁呀?谁不知道你当初想着人家,现在人家男人外出打工不就正好是个机会!
“你别动不动就翻陈年旧账好不好?就算你爹当初扶了俺一把,那有怎么啦?今后的路还不是靠老子自己闯荡嘛!再说了,你看你现在懒成什么样,俺老娘一把年纪了,还天天为你做丫环,你真他的生在福中不知福!”鲍跃进狠狠地骂道。
“你整天把老娘当傻瓜,跟别的女人鬼混,还说俺生在福中不知福,呵呵,当乡长的说话就是有水平啊。二狗,俺告诉你,老娘也不是好欺负的。惹火了,老娘走的远远的,让你把鱼龙洞那个狐狸精接回家一起过,你得意了吧!”小兰不甘示弱。
鲍跃进不想继续争吵下去了,他今天太疲惫了,想好好睡一觉,可是面对狮子一样的女人,他又怎么睡得着呢。
小兰越是逞强就越碰壁,她不懂得男人这个时候是需要温柔的。她只以为丈夫曾经是靠自己当支书的爹的培养,就能拥有一辈子享受的老本。现在面对丈夫只有温度却没有温情的后背,她就像饥渴的婴儿得不到奶水一样,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以前,只要女人掉眼泪,鲍跃进心就软了,可这一次他像吃错了药,气呼呼地一下子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三下两下穿上衣服。当他打开正屋大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娘在身后拉住了他。
“二狗,你神经啊?俩夫妻在一起就吵吵闹闹,这个家还像家吗?”冬梅十分难过地说。
鲍跃进愣住了,靠着门框犯傻。他内心隐痛百感交集,缺乏感情交流的婚姻持续了二十来年,并且看在女儿的份上,还得无条件地维持下去。
“你们都是吃饱了撑着吧?这个家能有今天容易吗?”冬梅苦口婆心地劝道,欲重新拴上大门。
鲍跃进用手挡了挡,安慰道:“娘,这个不关你的事。你也累了,早点睡吧,明后天春燕可能就要回家了,叫她陪你到街上买件新衣服过年穿。俺明天一早有要紧的事情办,得必须去找人商量。”说完,一头扎进大门外黑朦朦的夜幕中……
四
望着儿子在漆黑的夜里消失的背影,冬梅一脸茫然,儿子极为难看的脸色令她十分不安。深夜,冬梅躺在床上,感觉浑身酸痛无力疲倦不堪,往事像电影镜头在脑海里一幕幕重现,满腹的苦水在心底不断泛起……
冬梅和陈天贵青梅竹马。陈天贵的父亲解放前在屯溪街开油坊,家财万贯。解放后,陈天贵因福得祸,房子分了,家被抄了。冬梅父母嫌陈天贵是地主出身就棒打鸳鸯,逼迫女儿嫁给出生清白的鲍毛子,冬梅不从,老爹就当她面,拿绳子往脖子上系……冬梅心软无奈含泪屈服。谁知新婚才三个月,鲍毛子去山里打猎,野兽的毫毛都没碰着,却让走了火的土枪夺去了性命。冬梅三个月的身孕又意外流产。左右邻居背后说她是扫帚星,是克夫的命……冬梅渴望生活能够重新开始,又忧虑牌坊村的风俗,心里时常折磨着,清瘦的脸颊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依然那么清澈动人。
冬梅守寡后,陈天贵不忘旧情,时常来帮忙干一些力气活。
在冬梅眼里,陈天贵为人厚道、勤快,又是左邻右舍公认的秀才,家家户户过年都请他帮忙写春联,他还教她认字。冬梅隐隐觉得自己心里还一直装着他。
一日傍晚,冬梅做了一锅南瓜粑。她特意用菜油煎了几个,那粑就格外地黄澄澄香喷喷。晚上,冬梅用毛巾裹着南瓜粑,出了鲍家的小屋,过五洞桥,朝孝子牌坊斜对面陈天贵的家走来。说家,实际上是两间狭窄矮小的柴屋,曾经是村支书黑牛一家人寄住的地方。时过境迁,本末倒置,陈天贵心有不甘命却难违。
冬梅进屋的时候,陈天贵正坐在凳子上搓着稻草绳子,编草鞋。陈天贵六岁时就没了娘,父亲续娶了个徽州少妇。土改的时候,父亲重病在床,人还没断气,那妇人却偷偷带了一些金银首饰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贵,你晚上还在忙啊?俺做了几个南瓜粑,你尝尝味道吧。”冬梅说着,解开毛巾,将南瓜粑摊在桌子上。
陈天贵连忙起身让座,说:“谢谢!日里给俺爹娘的坟墓大清扫,不然都给荒草埋伏了。”冬梅说:“你这么孝心,你爹娘若地下有知,肯定很高兴。”陈天贵笑了笑,拿起一块南瓜粑,咬了一口,说:“嗯,真好吃!”冬梅也跟着笑了,顺手将陈天贵编织了一半的草鞋接着编起来。
冬梅看了一眼陈天贵脚上的劳保鞋,早已被补丁掩盖本来面目,心疼地说:“天贵,俺有空再给你做双布鞋。”
“不用麻烦,你送的那双还冇穿。”
“为什么不穿?嫌弃?”
“哪里话,是俺舍不得!”
“你呀,也真是的,鞋子就是穿的嘛,有什么好舍不得。天贵,你看俺把辫子剪了,留成这‘二道毛’的样子好看吗?”冬梅摸了摸头发。
陈天贵仔细打量一番,感觉冬梅辫子剪了,人显得更清秀了,虽说总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褂子,但丝毫不影响她秀丽本色。陈天贵打心眼里爱慕地说:“好看,你不管把头发弄成什么模样都好看,因为你人长的体面呗。”
冬梅脸红了,难为情地说:“你就会哄人开心。你不晓得,俺那辫子还兑换了一斤多板油呢!又有一阵子不用吃红锅了。”过了会儿,冬梅忽然关切地说:“天贵,你要趁早找一个,光阴拖不起呀!”
一句话勾起了陈天贵心中好多的伤痛。他耷拉着脑袋,无奈地说:“冬梅,你别宽俺的心了,像俺这样的人怕是要一辈子打光棍了。”冬梅安慰道:“怎么会吧,你心地善良好手好脚,还怕找不到女人?”陈天贵抬起头盯着冬梅看,企盼的眼神里流露出男人本性的饥渴……冬梅心里慌起来,语无伦次地说:“时候不早了,俺该回家了,你也早点休息。”
“再坐一会儿嘛,等会俺送你!”
“……”
陈天贵“噗”的一声熄灭了煤油灯,紧张而又激动地一把紧紧地抱过冬梅。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想动,动不了。他抱的那么紧,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冬梅心乱如麻地说:“天贵,别这样,俺已不是你原先爱的那个冬梅了,俺是‘二婚头’,俺‘八字’硬……你会后悔的。”陈天贵喘着气:“不,冬梅,俺不会后悔的。难道你忘了俺曾经是怎么说的?俺说过这辈子除了你,俺谁也不要!”说着说着,他那只粗糙的大手就像蜘蛛一样网住了她的整个胸部。冬梅的心怦怦地乱跳不止,不知不觉浑身软了下来。两颗寂寞孤单的心紧紧相依偎,终于圆了初恋那份企盼已久的梦。
……
不久,村里突然掀起一股大炼钢铁的热潮。狮子峰四周大片的树木遭砍伐,运到窟炉里当柴禾烧。一时间,牌坊村上空昼夜冒着滚滚浓烟,远近一片灰暗;狮子峰眨眼变成光秃秃的瘌痢头了。田地里的庄稼缺少耕耘施肥,枯的枯,黄的黄,一片荒芜。村里男女老少纷纷齐上阵,像支援前线打仗一样紧张而忙碌,陈天贵却躺在家里睡懒觉。冬梅跑过来不无担心地说:“天贵,你算老几?你这样做明明是鸡蛋碰石头呀。”陈天贵倔强地说:“让他们去折腾吧!明明炼不成铁,明明在糟蹋树木,老子何必睁眼干蠢事?”冬梅见他一根筋,就提醒说:“你脑子醒醒好不好?你不怕倒霉俺还怕倒霉呢!俺好像都有了……”陈天贵一听冬梅有喜了,连忙从床上跳了起来,激动地说:“好,从现在起,俺天天跟着他们去炼钢铁”。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从枕头底下的稻草里,拿出一块布打结的包裹来。
冬梅小心翼翼地解开包,里面露出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来。陈天贵一声长叹:“家里所有值钱不值钱的古董都给没收光了。这东西是俺小时候,娘一直让俺戴在脖子上的,据说能避邪。现在,放在你身边保管吧,以后给俺们的孩子戴。”
冬梅小心翼翼的接过银项圈,放在自己的胸前,仿佛感受到了它的温度,心里一片暖意。
不出冬梅所料,陈天贵果然是鸡蛋碰石头,“四清”运动一来,政府对“牛鬼蛇神”旧账新账一起算,他乖乖的被抓去坐牢了。
冬梅对家庭生活的美好期待,再一次陷入深深的泥潭……
冬梅生下儿子二狗,在村里人鄙视的眼光中过着艰难无助的日子。寒冬腊月,冬梅的小柴屋像一座空荡荡的冰窟。她怀抱二狗窝在一半稻草一半破絮的床上不敢轻易起来开门。原来她只有一条长单裤,被娃娃尿湿后,没裤子换。村里办了几个月的食堂突然停了。生活穷到了极点!傍晚,冬梅看见别人家冒着炊烟,心里更加饿的发慌。望着冰冷的灶台和棉絮里不断啼哭的婴儿,冬梅只好跑到雪地里扒一些萝卜烂菜叶什么的回来,放在冷水锅里烧。儿子,是她唯一要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一年后,二狗摸着板凳会走路了,流着鼻涕会叫妈妈了。冬梅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只银项圈套在二狗的脖子上,小家伙好奇地用小手摸来摸去。冬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冬梅参加生产队农活时,就把二狗背在背上;有时候,让他自个在地上乱爬;小家伙脖子上的银项圈暗暗发亮。冬梅每月能分到一点点粮食,再加上平时搭配点野菜,日子就这样继续。偶尔,心里惦记起陈天贵来,清瘦的脸颊上悄悄掉下一串泪珠子……
五
转眼,八九年光景一晃而过,二狗个头和门前的毛竹晒衣架一般高了。小鬼精瘦、机灵、听话,放学回来放牛、做饭,冬梅有了小帮手,心情也舒畅许多。
这天晚上,二狗趴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冬梅心神不定地说:“二狗,你作业做完了早点睡,娘出去有点事。”二狗“嗯”了一声,娘前脚刚出门,他就蹑手蹑脚地跟随其后想一探究竟。
二狗人小鬼大,他见娘果然走进了传说中“劳改犯”的小屋。他悄悄走近小屋跟前,找了根棍子将窗户的塑料纸戳了个洞,他想要揭开心中的谜团。
小屋里,离别近十年的重逢,冬梅眼神痴呆久久地盯着陈天贵,早已泪湿衣襟,陈天贵上前用手帮忙擦拭,心情沉重地说:“冬梅,对不起,是俺不好,让你吃尽了苦头……”
“这么多年,你就像小鸡被老鹰叼走一样,踪影全无,俺想你想的好苦啊!”冬梅泣不成声。
陈天贵耷拉着脑袋,悔恨地说:“都是俺不好,害得你又吃苦头又白搭光阴。”
“看你以后性子还改不改?你知道吗?俺们的儿子都九岁了,名叫二狗。小鬼经常遭人家欺负,想想真怪可怜的……”冬梅眼泪又往外涌。
窗外,二狗鼻子突然一阵酸楚。
“现在俺回来了,今后的日子俺们干脆就在一起过好吗?”陈天贵眸子里充满期待。
冬梅犹豫了,在经历了漫长岁月的磨难之后,现实远远压倒了梦想。冬梅自我安慰地说:“再说吧,反正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俺不怕别的,只怕这个运动那个运动,担心二狗也受到牵连……这不,俺明明晓得你回来了,白天都不敢来看你呢。”
陈天贵神情黯然,冬梅的话实实在在,他只能恨自己的命不好。
窗外,二狗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也不懂。他转身悄悄地溜回家,把头埋在被窝里,满腹委屈。
第二天晚上,冬梅洗完灶台上的锅碗瓢盆后,把身子擦洗的干干净净,头发梳的清丝飘香,只是那件穿了多年的蓝布衬衫,底色显得有些发白。她从床头篾箱子里拿出早已做好的两双布鞋,对儿子说:“二狗,你早点睡,娘出去有点事。”二狗鬼灵精没好气地说:“娘,你是要去看那个‘劳改犯’吧?!”
冬梅心里“咯蹬”一下,她不清楚儿子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跨出门槛的脚马上缩了回来,生气地说:“你小鬼晓得个屁?‘劳改犯’也是你叫的?”
“那学校里为什么别的同学都能戴红领巾,为什么偏偏俺没得戴?还有……”二狗把“野种”两个字没敢吐出来。
“为什么非要戴红领巾?不戴身上又不掉一块肉。”冬梅话一出口,立马后悔不已。望着儿子满脸委屈和一双怯生生的眼睛,一阵心酸涌上心头,她连忙蹲下身去,拉着儿子的小手说:“二狗,大人的事你小鬼怎懂的?他是‘劳改犯’不等于是坏人呀?!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你只管好好念书,娘就是去要饭也要让你把书念好。你只有把书念好了才会有出息,别人也就不敢再欺负俺们了,晓得吗?”
二狗揉了揉潮湿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忽地从脖子上摘下银项圈,说:“娘,这个你收起来吧。大班学生老是捏它玩。”冬梅接过银项圈,掌心在上面揩了揩,温情地说:“这可是俺们家唯一的传家宝哦,你从小到大都是它在保佑你呢!”
“娘,它从哪里弄来的呢?”
冬梅沉默片刻,微笑着说:“你猜猜?”
二狗大概猜测几分,没好气地说:“把它扔掉吧,谁稀罕这东西。”
“你这小鬼,娘不跟你计较。”冬梅心想着儿子现在小不懂事,也许长大了会自然解开心里的疙瘩。
陈天贵从劳改队回来,身背“四类分子、劳改犯”等罪名,经常在社员大会上遭到批斗。有一次,生产队在祠堂里开批斗大会,刚刚初中毕业回村劳动的二狗,竟然从一百多号人群里站起身,揭发陈天贵的“罪状”,足足让村里人耻笑了好多天。
为了儿子的名声,冬梅一直守着鲍家的门户。至于这辈子还能不能和陈天贵在一起,像其他人家夫妻一样正常地生活,冬梅从来不敢奢望。直到土地承包到户,村里人又开始做起了“万元户”的梦,“阶级斗争”“四类分子”等敏感话语早已被人们淡忘了,冬梅终于看到了希望。然而,横在她面前的问题又来了,儿子要结婚成家了,自己马上要做奶奶了,她又怎能弃家不顾?
记得在儿子快要举行婚礼的前两天,冬梅用商量的语气跟儿子说:“二狗,俺看你把老头子也接来吧,这年头政策都变好了,也冇人看不起他了……再说,吃喜酒不也就是图个热闹,不差他一双筷子。”鲍跃进起先装着没听见,半晌才说,要叫你去叫!冬梅难过地说:“俺叫和你叫不一样,懂吗?他再不好,你骨头总是他的。你不原谅他,娘心里难受呀。再说,他对你也……”冬梅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儿子脑后的那块伤疤是他十四岁那年,参加学校勤工俭学在山上开荒时,被上坡的同学玩滚石头的游戏砸得他差点结束了性命。当时是陈天贵抱着昏迷不醒的二狗,和几个老师乘从拖拉机赶到县医院,手术中陈天贵献了血,事后,他再三招呼冬梅这事一定要保密,说这是他做爹的本份。
“有什么好难过的?谁叫他不会做人。”鲍跃进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谁说他不会做人,恨只恨他命不好,生不逢时。你也马上要做父亲的人了,难道你就体会不到一点人情世故?”冬梅倒出一肚子的苦水。
光阴从冬梅的发丝间滑过,了无声息。冬梅捉摸不透,她后来不再要求把老头子接回家,儿媳之间又为哪门子吵架呢?难道这家就没有一个安宁的时候?这人就没一个知足的时候?
前一阵子,冬梅下地种油菜,不小心脚崴伤了,躺在床上无人照料。儿子说自己很忙,媳妇装着没看见,只有陈天贵天天前来探望,送上亲手做的水豆腐。冬梅心里酸酸的,想到这辈子剩余不多的光阴,越来越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老头子独守那间小破屋了。对她来说,能喝到老头子一碗水豆腐,不用加糖,也比儿子买的大鱼大肉开心。这个新楼房虽好,但不及老头子那小屋能让人心暖。
她满心期待儿子不再为难她,过完这个年就能如愿以偿!
六
昨晚,鲍跃进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他顺路先来到二里外的凤山村大刘家。大刘见乡长深夜造访,赶紧唤老婆从被窝里爬起来,点灶炒菜。鲍跃进以前欢喜打牌,爱赌点小钱,当上乡长后又爱喝点小酒。大刘老婆炒了一盘花生米,煎了两个鸡蛋,大刘巴结地为乡长斟上满满一大杯古井贡。鲍跃进从不和别人谈家事,也不会在外面把家里的不愉快挂在脸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酒喝到嘴里好比吞宝剑似的。他每喝一口酒,眉头都紧皱一下。他叮嘱大刘明日拆卸孝子牌坊时,多带一些人手,动作要又稳又快。杯中酒喝干了,大刘拿起酒瓶欲再往杯子里倒酒,鲍跃进红光满面,摆了摆手起身告辞。出了大刘家的门,鲍跃进体内酒精燃烧着,压抑的神情一片空虚,昔日王小芹温柔的胸脯顽固地在他脑海里荡漾起伏。王小芹像阿庆嫂一样聪明能干,乡政府好多饭局、在南溪湾投资矿产的外地大老板、外地来九华山旅游的司机和导游,都喜欢在她的鱼龙店饭店消费。王小芹厨艺好,性格要强,老公在东莞打工很少回家。一年到头,多少顾客将目光盯着她身上他不清楚,他只记得当初他跟她开了一句不三不四的玩笑,却被她横下脸数落了一顿。但是,年前有一次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竟然在鱼龙洞饭店留宿一夜。事后她问他,你喝醉了为什么哭哭啼啼的?鲍跃进尴尬地说,有吗,俺怎么不晓得呢。王小芹说,你喝醉了的样子挺让人心疼的。其实她想说,他醉酒后的样子怪可怜的。鲍跃进心里暖暖的,她身上的许多好,老婆小兰无法做得到。
这会儿,鲍跃进又一路摇摇晃晃鬼似神差地摸索着朝南溪湾鱼龙洞饭店而去……
大清早,天灰蒙蒙的,阴丝丝的冷风夹着零星的雪花,悄无声息地飞舞着、飘落着,牌坊村顿时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花之中。
这时候,大刘带着一班伙计,开着拖拉机从林村沿着弯曲的机耕路,突突地向牌坊村驰来。拖拉机很快停在了孝子牌坊附近的路边,大刘与大伙儿立即从拖拉机上往下搬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和木棍,忙着搭脚手架。
“大家快出来看呀,乡长要把俺们的孝子牌坊拆掉卖掉啦,有良心的就赶紧站出来说说话吧!”陈七斤村前屋后地叫喊着。一些人半信半疑地从家里跑出来,见果然真有其事,就把大刘他们团团围住,阻止施工。村民们七嘴八舌愤愤不平:
“这个‘野种’,他为什么要跟孝子牌坊过不去?他妈的按的什么心?”
“要说这孝子牌坊,八一年那个姓谢的大导演在这里拍摄电影《天云山传奇》时,俺还当了一回演员呢,拆了真可惜啊!”
“这孝子牌坊能保留到今天,经历了多少风雨和劫难,哪能说拆就拆,他妈的他二狗有这个权力吗?”
也有人故意讽刺道:
“拆了好,省得刺眼,反正俺们这里座座青山都变成了秃子……”
“是啊,只要能发财,矿山打死了人都冇事儿,别说是拆一座牌坊了,算什么呢?!”
不知谁插了一句:“好了,好了,都别争了,陈天贵来了,看他怎么说。”
人们回头朝村口望去,见陈天贵果真气冲冲地赶过来了!
“大叔,你是俺们陈家的老长辈,孝子牌坊是俺们陈氏家族唯一的骄傲,它的存在与否,影响到俺们陈家子孙后代的声誉。现在,二狗他无法无天要把它拆掉卖掉,这事只有你替大家做主好了。”陈七斤心里十分清楚,今天要想守住牌坊,唯一的希望就看陈天贵能不能够控制住局面了。
陈七斤的话像一针兴奋剂,陈天贵浑身热血沸腾。他觉得自己这辈子输得很惨,今天这件事一定要赢回一点尊严!陈天贵手握柴刀,气冲冲地往大刘跟前一站,严厉地责问道:“谁叫你们来的?这种缺德的事你也敢做?”大刘双手一摊,表示歉意地说:“大叔,这不管俺们的事呀,人家出钱俺干活,天经地义。”陈天贵晃了晃手中的柴刀,吓唬道:“俺不管是谁叫你们来的,你们必须马上给老子滚蛋,不然俺把老命跟你们拼了。”大刘见老家伙不好惹,这边叫伙计们先等等,那边派人去鲍乡长通风报信。
这时候,鲍跃进的老丈人黑牛背着双手从人缝里钻出来,抛出曾经身为老支书惯用的语气道:“天贵呀、算了吧,都要见棺材的人了,管个鸟闲事?”陈天贵紧皱眉头:“你就巴不得牌坊村的古迹败个精光,你才开心?”
黑牛叹息地摇了摇头:“狗改不了吃屡,一点不通人性!”
“老子不通人性,你他妈的通人性?你一惯来把老子往死里整,也是通人性?”陈天贵气不打一处来。
当年,陈天贵从监狱出来后,在接受劳动管制的十多年间,经常无辜地遭受黑牛愚弄欺负,两人结怨太深,彼此一见面好比鸡公遇蜈公,亲家变成冤家。
就在两个亲家公争吵不休中,鲍跃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他之所以姗姗来迟,是有意让大刘他们打头阵。为安全起见,他刚刚特意打了电话给叶所长,吩咐他带几名联防队员马上前往牌坊村维持治安秩序。
鲍跃进故作镇定,面对大伙笑了笑,提着嗓门说:“长辈们,兄弟们,你们的心情俺是理解的。说句心里话,俺鲍跃进不也是喝牌坊村的水长大的嘛!作为一个穷乡僻壤的小乡长,俺每天都在东奔西走,为了什么?俺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要让俺们南溪湾的农民兄弟尽早富裕起来。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然而改革开放好多年了,时至今日俺们牌坊村竟然一条像样的马路都没有。孝子牌坊是村里的古迹不假,你们想保留它的心情俺非常理解。不过话又说回来,牌坊留着,顶多像只花瓶,又不能当饭吃,然而,马路一旦开通,给大家带来的不仅是出行的方便,还是致富的金光大道!”
鲍跃进的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发挥了感染力,村民们安静了下来,想听他接着往下说。
“你别他妈的说得好听,修马路就不能绕个弯?非得拆牌坊不可?”陈天贵立刻反驳道。
鲍跃进见老头子当着大伙的面,顶着自己寸步不让,心里窝火。他明白今天这件事,好比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摆不平,且不说无法向汪副县长交差,今后就别想在南溪湾乡树立个人的威信。回忆往事,从小窝囊够了,如今做了乡长岂能再窝囊下去?输掉面子不说,更重要的是狮子峰矿山的开发将会严重受阻,他的振兴南溪湾乡经济的宏愿又如何实现?做为一名乡长,又有什么比让老百姓腰包鼓起来更有成就感呢!现在,摆他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任其选择,一条是主动退让,保留孝子牌坊;一条是横下心,来个杀鸡儆猴。那么谁是那只鸡呢?鲍跃进起先想必是陈七斤,现在既然老头子不识相,对不起,他就要拿老头子当那只儆猴的“鸡”了。
鲍跃进朝大刘眨眼,示意他们把陈天贵轰走。
大刘晃了晃脑袋,表示不敢。黑牛见女婿束手无策,就威风凛凛地站出来为他撑腰。他走到陈天贵跟前,大声呵斥他赶紧放下手中的柴刀。如果换着别人来劝陈天贵,他未必会计较,但黑牛在他面前装腔作势,陈天贵怎能一个“恨”字了得?他愤怒地骂道:“你这个老畜生,能不能积点德?”
黑牛不甘示弱,瞪大眼球指着陈天贵鼻梁骂道:“你连畜生都不如!”
村民们围拢过来看热闹,这真是:亲家变冤家,旧账添新仇。黑牛从侧面猛扑上去狠狠抱住陈天贵的腰,拼命腾出一只手来欲抢夺他手中的柴刀,陈天贵死劲握着刀把不放,挣扎反抗。黑牛有意识的松了下手,想调整一下攻击的姿势,谁知他的一个闪失,锋利的刀刃刹那间轻而易举地削掉了他的手指头。围观的村民们看两个老家伙真的要血拼了,吓得纷纷往后退。陈七斤幸灾乐祸,巴不得两个亲家公拼个你死我活。
鲍跃进想劝架,但一边是生父,一边是岳父,不知先拉开谁为好。就在他心慌意乱左顾右盼之际,叶所长开着小吉普车正好赶到。鲍跃进在叶所长耳根悄声嘀咕了几句。
叶所长点点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两三名联防队员的配合下,掏出铮亮的手铐,“卡嚓”一声将陈天贵的双手铐住,将他连推带拖地上了警用小吉普车,车子屁股冒着一股黑烟扬长而去。
黑牛站在原地,举着血淋淋的双手,痛苦地呻吟着:“哎哟,俺的手指,哎哟,俺的手指……”鲍跃进上前一看,老丈人左手掌尽是乌青的血块,像紫色的桨糊惨不忍睹,就吩咐其他人背着黑牛去诊所包扎。
围观的人见鲍跃进对生父下手这么狠,知道乡长这回是动真格的了,都怕树叶掉下来砸破了自己的脑袋,谁也不敢再起哄了。说白了,谁愿意拿自己当挡箭牌?毕竟修马路也不是一件坏事情。陈七斤眼看好戏唱不下去,又害怕乡长往后记仇,也不敢再站出来说三道四,就趁早悄悄地溜走了。
鲍跃进见时机已到,先恭恭敬敬朝孝子牌子拜了三拜,然后把手一挥:“拆!”大刘和伙计们手里拿着钢钎、麻绳,开始忙乎起来,他们只用了半天的功夫,就把好端端一座孝子牌坊拆散了骨架,然后用拖拉机分若干次运到南溪湾街上。这座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孝子牌坊,最终像一位不幸的老人,被不孝子孙们赶出了家园!
鲍跃进雇来一辆运矿石的大卡车,他坐在副驾驶室里,亲自跟车至县城当面向汪副县长献厚礼去了。
陈天贵被塞进小吉普后座猫着身子动弹不得。警车开到南溪湾派出所后,叶所长只管将他关进一间废弃的办公室里,陈天贵冲着他拼命地叫喊:“你们这帮土匪,凭什么把俺铐起来?啊?难道现在还是文化大革命吗?老子保护古迹也有罪吗?啊?”叶所长见他一把老骨头还这么嘴硬,觉得不可思议,便劝慰说:“老头子,你嚷什么嚷?你这分明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知道不?你跟乡长作对会有好果子吃吗?”陈天贵气得要吐血:“狗屁乡长,骨头还是俺给他的呢!”
叶所长嘲笑道:“俺看你是在说疯话吧!”说完“怦”的一声,门给锁上了,然后就自顾前往鱼龙洞饭店与几个朋友喝酒打牌去了。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小屋里四面冷冰冰的墙壁像个囚笼,陈天贵双手戴着镣铐,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一条狗,又像一只掉进猎人陷阱的困兽,只有坐以待毙了。他嗓子喊破了没人回应,内急了不得不撒在墙角落里。这间空洞的办公室闲置很久了,四处积满厚厚的灰尘。陈天贵站累了,就蹲在地上作休息状;过一会儿,蹲累了,再站起来,极其疲倦地重复着。夜深了,寒冷与饥饿使得原本有高血压的他再也撑不住了。这时,他突然感到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头重脚轻眼睛发黑浑身发抖,意识到死神正向自己逼近。想到亲生儿子竟如此心狠绝情,他内心一下子痛苦到了极点,绝望中的他举起颤抖的双手,使劲将冰冷坚硬的手铐往额头上砸,一下、二下、三下……脑袋迸出火星子时,闪光的亮处出现冬梅闪着泪花的苦脸!
“冬梅……俺对不起你……”陈天贵迸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泪流满面晕倒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
这一晚,雨夹雪将南溪湾包裹的严严实实!
七
县城,青阳大酒店三楼迎客松包厢,汪副县长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设宴款待鲍跃进。
汪副县长举杯敬酒,夸鲍乡长办事有力度。鲍跃进心里忽然难过起来,他清楚自己做了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孝子牌坊被他们通过现化的交通工具,轻而易举地搬运至数十里外的相隔数不清的山峰的九华山下北大门,在旁观者看来,孝子牌坊矗立在新址,只不过为景区增添了一道风景,但对南溪湾的老百姓来说,就是一种说不出的痛!
此时,鲍跃进想起老头子被自己派民警用小吉普带走的场景,尴尬地说:“汪县长,实不相瞒,这次孝子牌坊搬家,我是做了一回恶人,把村里所有人都得罪光了。”汪副县长说:“我知道,你也不必内疚,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鲍跃进趁热打铁说:“南溪湾乡未来五年的经济建设,我与班子成员已拟好初步设想,我想最多用三年的时间就能扭转南溪湾贫困落后的经济现状。但具体操作会遇到很多障碍,譬如村民对矿山的开发不理解,个别群众以‘矿难’为由进行无理取闹,年轻的劳动力纷纷外出打工,等等,所以,今后我的工作还得请汪县长多多支持呀……”鲍跃进心里明白,开矿无论多么赚钱,但人命关天,毕竟是要冒极大的风险。然而,如果不敢冒这个风险,南溪湾的经济仍然是一潭死水,使他这个乡长进退两难。他希望汪副县长能为自己的撑腰、鼓劲。
汪副县长意味深长地说:“好说,好说,资源共享,共同致富。”
鲍跃进见汪副县长表了态,暗自兴奋,更加认定这次卖了祖宗牌坊,却攀上了副县长,这笔生意是只赚不亏的。不等晚宴结束,鲍跃进早已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了。
鲍跃进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是怎样回到宾馆里的,只是一大早一觉醒来,就接到叶所长打来的电话,说陈天贵昨晚死了……鲍跃进心里咯噔一下,顾不上向汪副县长告辞,就匆匆乘车往南溪湾赶。
老头子是在牌坊村众人面前被抓走的,现在人却不明不白地死了,怎么给村民一个交待呢?在路上,鲍跃进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害怕。
见到叶所长,鲍跃进劈头就责骂道:“老叶啊,怎么搞的呀?我叫你把人带走,没叫你把他关起来不放呀?!现在出了人命,谁承担的起?”叶所长见乡长有意往他身上推卸责任,便不屑地辩解说:“鲍乡长,你这样说话就不厚道了,明明是你叫我把人带走,我是帮你的忙啊?你又没交待我应该怎么处理,我如果不把他关起来,难道我还把他当亲爷老子请回家?”
鲍跃进自知理亏,挥了挥手,示意叶所长走开,他想一个人静静。
“你小子别无法无天,你从天上掉的还是从地上冒的?”那天,老头子在乡办公室骂的那句话,这时又在他耳边回响起来。前天晚上,娘还说要搬到老头子一起住呢!这下如何是好?娘一把老骨头怎么能够承受这么大的打击?
鲍跃进苦笑着摇了摇头,沮丧而又自责地自言自语道:孝子、牌坊,孝子、牌坊,孝子……
鲍跃进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眉头紧皱,狠命地抽烟递。叶所长什么时候又从门外踅回身来,眼巴巴地望着乡长等待指令。鲍跃进说:“老叶,我看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没有意义,我是不会推卸责任的,只是这后事你要把我安排周全一些。”叶所长听了,悬在心头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他问道:“鲍乡长,请问那坟墓安葬在哪里比较合适?”鲍跃进将手中的烟头一扔,用脚狠狠地踩了踩,烟头冒出最后一缕青烟,熄灭了。他略为沉思了会说:“我看就葬在牌坊村村后的小龙岗上,和陈家祖坟挨在一起。”叶所长卖力地说:“请鲍乡长放心,这回我一定把事情办好。”
南溪湾风俗,人在外面非正常死亡后尸体不能弄回家,叶所长只好在五洞桥边搭了个简易茅棚。当陈天贵的尸体用被单包裹着,静静地躺在棚里门板上时,陈七斤领着一些好事的村民闻讯赶来,顿时,议论声、责骂声和嘲笑声像一股火药味在牌坊村上空弥漫开来。陈七斤对着陈天贵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说:“大叔,你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侄儿一定要替你讨个公道!”众人也跟着愤愤不平地说:“对,一定要讨个公道,二狗这混账的东西,他这样无法无天,简直是天理难容!”
老头子的命死在自己儿子手里,冬梅却还蒙在鼓里。
早晨,冬梅往厨房里走去,冷冰冰的灶台等着她烧热。冬梅无意间抬眼朝媳妇房间瞄了瞄,恰巧看见小兰正在收拾衣服什么的。冬梅觉得有点不对劲,就走过去轻声细语地问道:“小兰,你这是?”
小兰沉着脸,半晌狠狠地抛出一句:“问你那现世宝的儿子吧!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顾在外面风流快活,心里从来没有俺,那好,那俺就走得远远的,好让他把人家婊子接回家来,总行了吧!”
冬梅慌张起来,上前轻言巧语地劝道:“小兰,你先消消气,俺回头劝劝二狗,夫妻之间哪有解不开的疙瘩。”
“劝?你怎么劝?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传代的!”小兰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翻箱倒柜,房间一片狼藉。
冬梅的心窝像被刀子狠狠地捅了一下,她不明白小俩口不和,媳妇为什么非得要把她这个老太婆也扯进去一起羞辱。冬梅十分难过地说:“俺说小兰,你能不能积点口德啊?”
小兰瞪着眼珠子:“难道俺说的不对吗?要不你说二狗的‘种’是哪来的?你为什么一心护着陈天贵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以前是你不嫌给这个家丢脸,现在轮到你儿子不嫌给这个家丢脸了。你还是好好教训你的现世宝儿子要多积点德吧!”
冬梅突然感到眼睛发黑,耳朵嗡嗡作响。想不到如今都一把泥土快要围到脖子上的人了,却遭到媳妇这样的鄙视,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想辩驳几句,可是心脏怦怦跳得厉害,那一刻,简直没了呼吸。望着小兰背着个尼龙袋跨出门槛的背影,冬梅有气无力地说:“小兰你不能走啊!春燕马上就要回、回家了哦……”
然而,小兰像发了疯似的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了。
冬梅孤伶伶地站在厅堂中央神情恍惚。
“奶奶,俺回来了。”中午,一个甜甜的声音从大门外飘进了屋子。
春燕穿着粉红色羽绒服,红扑扑的脸上写满迷人的笑容,亮晶晶的眸子里闪着单纯的快乐。她手上拎着个方格子旅行箱,肩上挎着个小巧玲珑的花色手袋,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洒脱。
冬梅连忙迎上去,见是孙女回来了,一边高兴地帮孙女拿下手中的行礼箱,一边拍拍她身上的雪花,关切地说:“呵呵,俺家宝贝燕子终于回家了,路上辛苦了吧?奶奶天天在家念着你呢!”
春燕说:“奶奶真好,俺就知道奶奶最疼俺了。奶奶,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爸爸和妈妈呢?”
冬梅一脸茫然,避重就轻地说:“谁晓得啊,你爸爸是乡长,乡里事情多,顾到这顾不到那,你妈大概是回你外公家去了吧。你先歇会,奶奶马上烧水让你洗,等会做你喜欢的南瓜粑给你吃。”
春燕从奶奶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收起笑容说:“爸妈也真是的,夫妻之间却不懂得互相谦让。奶奶,今年是爷爷七十大寿,爸爸有没有打算请爷爷来家过年?”
“傻丫头,别提这些事了,俺和你爷爷都一把老骨头了,在哪儿过年都一样。”冬梅佯装笑脸满不在乎地说。
春燕倔犟地说:“不行,俺就要爸爸去把爷爷接回家来。他要是不答应,俺就不理他,看他是什么滋味?”
冬梅忐忑不安地说:“燕子,乖,你爸爸肩上的担子重啊,你就不要给他再添乱了……”
八
鲍跃进坐在办公室里发呆,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
人命关天。他不只是害怕丢掉头顶上的乌纱帽,他实在是担心矿山如果开不成,以前所有的努力将会付诸东流。为了狮子峰的石英矿这个项目,他配合芜湖一家外贸公司,从试验到开发,再到找到日本客户……他吃得苦头多的用箩筐也装不完。现在,只要南溪湾到牌坊村这段马路一开通,先进的开矿设备运上山,同时矿石外运也提高了效率,乡里就等着数钞票了。老头子的死无疑给他的仕途蒙上了一层阴影……
鲍跃进趁天黑的时候悄悄溜回牌坊村。他走到自家楼房前,张望着五洞桥边的灯光,估计有人守护在老头子棺材旁,要不要先去探望一下呢?他忧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进屋看望老娘。
这会儿,冬梅和春燕正围坐在一个火桶里烘火。春燕告诉奶奶,说自己差半年就大学毕业了,等将来找到了工作,挣到钱后一定要带奶奶去旅游,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让奶奶从小没有白白疼她。冬梅那皱巴巴的脸颊被懂事的乖孙女安抚的老泪流了下来,媳妇骂得那些话,也一时忘到脑背后去了。
“老爸,你回来了呀!”春燕见老爸从门缝里闪了进来,高兴地喊道。
“嗯。”鲍跃进沉闷地应了一声。
春燕这才注意到老爸脸色很难看,心生纳闷。平时,老爸见到自己回家了,可开心了。
“你吃了吗?还有糯米粑。”冬梅永远担心儿子肚子会饿着。
鲍跃进仍一声不吭,在堂厅晃来晃去,他也顾不上问小兰去哪了。鲍跃进心里琢磨着,老头子的死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娘知道的,但纸包不住火,瞒得了初一也休想瞒过十五,该怎么办呢?
许久,鲍跃进平静地对女儿说:“燕子,你先回房间早点休息吧,俺和你奶奶商量点事情。”
春燕见老爸今天行为特别反常,噘着小嘴走进房里去,心想明后天再和老爸谈谈接爷爷回家的事。
这时,鲍跃进走到娘跟前,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娘,儿子对不起您,也对不住他!”
冬梅给儿子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吓懵了,说:“二狗,你这是干什么?”
空气仿佛像屋檐下的冰瘤一下子凝固了。
鲍跃进把头埋在地上,声音有些颤抖:“娘,对不起!都怪俺不是人,是俺把老头子给害死了……”
“不会吧?他‘劳改犯’的帽子不是老早就摘掉了嘛!难道还有什么罪?!”冬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事情是这样的,村里要造马路,孝子牌坊要拆迁,他跳出来反对,俺害怕他影响俺的工作,就派人把他抓走关了起来,本来只是想吓唬他一下,没想到……”鲍跃进声音带着哭腔。
堂厅一片沉寂,鲍跃进跪在地上,低着脑袋听得清自己的心跳。那一刻,时间仿佛也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冬梅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嚎起来,她双手不停地捶打着胸脯,哭丧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娘啊,老天爷啊!俺老头子的命怎么这么苦呀?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他再不好也是你亲生老子啊!你小时候石头把头砸了,不是他给你输血你哪里还有性命?娘啊,老天爷啊!俺前世作孽啊,吃一生世的苦……到头来还是……老头子耶……老头子呀……”
“奶奶,奶奶……”春燕从房间里跑出来,抱着奶奶哭成一团。
鲍跃进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先拉开女儿,再和女儿一起费了好大力气把娘搀扶进房间里。
冬梅被儿子和孙女扶到床上,和衣躺下后仍哽咽道:“老头子呀,明天就是你七十岁生日呀,你怎么这么命苦呢……”
春燕红着眼睛用纸巾抹去奶奶脸上的泪水。
鲍跃进把女儿拉到房门口,苦着脸说:“燕子,你晚上好好陪着奶奶,俺去你爷爷那里守夜……”
“老爸,爷爷真的是你害死的?”春燕眼泪汪汪,单纯的目光里充满怨恨与怀疑。
“燕子,大人的事小孩别参与,爸爸现在心里很乱,乖,看好你奶奶,俺去那边了。”
鲍跃进揉了揉潮湿的眼睛,冒着黑夜朝五洞桥边茅草棚走去。
已经是午夜时分了,一盏昏暗的电灯泡下,地上已积满厚厚的一层雪花。叶所长安排好相关事宜就先回去了,留下黑牛胸前吊着个白色绷带,与几个看尸首的人围着一张小方桌在打牌。陈天贵的遗体直直地躺在旁边的门板上,上盖着一床白老布床单,一口红木棺材停放在一边。黑牛见女婿走来,责备道:“二狗,不是俺说你,你也是真糊涂呀,这三九天谁能经得起一夜冻天亮?再说,他毕竟是你亲生父亲,你可以不认他,但不能这样对待他。”
鲍跃进低着头说:“大,俺求你了,不要再说了……”
黑牛说:“小猴子去年死了,这殓尸的活冇人干,只好俺来接班了。冇想到俺和你老子恩恩怨怨一辈子,最后还是俺来给他收尸!”
“那你手能行吗?”鲍跃进试问道。
“运气好,只赔了两截手指头。”黑牛又说:“想想你老子的命也够惨的,要不俺们去他屋里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老古董给他装棺材。”
“那好吧。”鲍跃进说。
黑牛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鲍跃进跟随其后,两人来到陈天贵的小屋跟前,推开虚掩的门,鲍跃进找到电源开关,打开,屋子里顿时有了点光亮。
简陋低矮的屋子里,一张床静静地躺在昏暗的角落里,一张破旧的小方桌几乎挨着灶台,发黄的墙壁上挂着陈天贵生前一两件脏兮兮的衣服。这样的场景,距离鲍跃进的记忆已有三十多年了,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童年和娘居住的那间小屋。
此刻,人去屋空,鲍跃进心里很不是滋味。尽管他口头上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老头子的亲骨肉的身份,说是憎恨,其实也是倔强,但他骨子里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深处并不排斥他。
“你看看吧,可有什么好拿走的东西。”鲍跃进对老丈人说,自己则坐在小矮凳上发呆。
黑牛一只手从门后旮旯操起一根木闩杆,四处东捣捣西戳戳,便自言自语道:“怎么一点老古董都没有了?可能那时候真的给红卫兵统统给抄光了。”说着,他仍不甘心,把脑袋探进床底下,伸手掏了掏,掏出一只旧木箱来。
黑牛迫不及待地把箱子打了开来,伸手在里面翻了翻,却失望地骂道:“操,什么破烂货!”
鲍跃进扭过身去看了一眼,箱子里有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还是和新的一样,毫无疑问这是娘的针线活;还有一双黄色牛皮鞋和一件黑色毛线衣,是女儿上大学前,他陪女儿逛县城时女儿执意要买的,当时她好像说是给外公买的,它们怎么在这里?眼泪迅速在他眼眶里打转转。
黑牛悻悻地和女婿抬起箱子回到五洞桥边的茅草棚。
鲍跃进像一枚钉子似的竖在红木棺材前不肯离去,当看到老丈人要给老头子盖上棺材盖的那一刻,他那看似冷漠坚硬实则细腻柔软的心再也撑不住了,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禁不住泪流满面。此刻,自责、愧疚和醒悟,甚至也包括委曲,所有的往事像潮水一样在他胸中翻江倒海……
春燕坐在奶奶床头发呆。很显然,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不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子能够承受的。
冬梅抚摸着孙女的手说:“燕子,乖,早点睡,啊,你今天刚回家,也累了。”
“不,俺要陪奶奶一起睡,俺在给你焐脚。”春燕说着,撩开被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里,将奶奶的双脚放在自己的胸口。
冬梅勉强笑了笑:“傻丫头,还是俺孙女孝顺……”
到了下半夜,春燕实在撑不住疲倦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冬梅躺在床上又悄悄地流泪了。小兰骂的那些话,尽管她心里很痛苦,但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不必计较,毕竟是媳妇,小兰也有她的苦衷。可是,现在老头子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她忽然觉得一个人再活着也没有意思,还不如跟老头子一块走了省心。
村里响起了公鸡打鸣声,天,马上就要亮了。一眼没合眼的冬梅不再忧虑,悄悄起床从橱柜里找出一条旧被单,还有二狗小时候带的那只银项圈,她那双树皮似的颤抖着的双手在熟睡的孙女脸上轻轻地、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万般疼爱涌心头,无奈老躯生念灭。她怕弄出声响,转身踮声踮脚地走出房间,来到楼房旁边的柴屋里。
人老了,临死还会想到要积点德。她不想死在家里,不能给儿子的新楼房带来晦气。冬梅好不容易从柴屋里的鸡窝旁边,找到那只还剩余大半瓶黑色液体的玻璃瓶时,那一刻,她的心早已破碎了……她那爬满沟坎的脸上,一双深陷的眼睛早已失去昔日的精神,变得浑浊痴呆起来。
冬梅瘦弱的身子蜷缩在一堆稻草上,把旧被单披在身上,一只手拿出那只暗暗发亮的银项圈,摸了又摸,一只手拿着玻璃瓶对着干瘪的嘴巴摇摇晃晃。想着儿子明天将自己和老头子一起送走,终于可以和老头子在另一个世界做团圆夫妻了,心中泛起一丝凄凉的笑!冬梅再一次抹了一把悲泣的眼泪,缓缓地将玻璃瓶的瓶底朝上举起来,当那黑色的液体滑过喉咙的时候,她这一辈子的人生故事也终于拉下了帷幕……
九
冬梅悄然无声地走了,在漫山遍野银装素裹的世界里,与她一生相爱着的男人一起去了天堂!只是她和陈天贵俩人的亡魂,好像并没有在牌坊村消失……
老头子死了,现在娘又突然以凄惨的方式辞世了,鲍跃进心情十分沮丧,两起非正常死亡,前一起他逃脱不了刑事责任,后一起他下半辈子将背负着沉重的忏悔的镣铐。大年三十晚,老丈人黑牛跑来闹事,带着一副哭腔说:“狗日的二狗,你不把俺女儿找回来,俺就像你老娘一样死给你看!”鲍跃进心里打了个寒战,低三下四向老丈人磕头,请求容他过完年,一定派人去外面寻找……
正月初三,春燕带着伤心失望的心情突然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张小纸条,上面写道:爸,好好的一个家为什么突然间变得支离破碎呢?爸,你为什么会这样啊?就算爸有一万个理由,女儿也无法理解和原谅……鲍跃进气得脸色铁青,嘴里嘟嚷道:死丫头,有本事就永远别回来,看你翅膀有多硬,没心没肺的东西!但眼角分明有几滴泪水挂了下来……
家——牌坊村最洋气的楼房,此时却显得空荡荡冰冷而沉寂!
转眼春天来了,几场春雨过后,青山泛绿,生机盎然;田野复苏,油菜花香。狮子峰大大小小的矿口也被满山的翠绿遮蔽了起来。
从南溪湾到牌坊村的马路,还迟迟不能开工,原因是数十万元的开工经费一时没有着落,鲍跃进正为此大伤脑筋。先后派几拨人外出找小兰,他们一个个带回来的信息依然是杳无音信,下落不明。这时候,矿山上又接连发生了两起事故,导致三条人命归天。陈七斤和大虎他们天天往县里跑,状告鲍跃进一手遮天,只顾眼前利益,开矿把山下的农田全给毁了,更为残忍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也被他给活活逼死了……县纪委派人下来明察暗访,矿山暂时被查封了。鲍跃进感觉事态严重,亲自赶到县城想找汪副县长说情,谁知,汪副县长已经调任市规划局了。
鲍跃进不甘心,打电话向新上任的汪局长诉苦,请求他帮忙疏通一下关系,汪局长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吧,不要连累其他人哦。说完,就把电话掐了。
鲍跃进乡长一职是清明节前三天被罢免的,不久被调离南溪湾,据说,他对南溪湾数起矿难以及陈天贵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刑事责任……
清明节,牌坊村村后小龙岗上,平日杂草丛生的许多坟墓,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少坟墓前摆放着鲜花、水果,还有燃烧的香冒着缕缕青烟……然而,冬梅和陈天贵的坟墓前却依然如故,冷冷清清……
季节柳暗花明,牌坊村仍如一幅灰色的油画,镶嵌在四面破碎的青山环抱中;穿越村间的蜿蜒溪流,依然静静地流淌着……
秋天,有人在孝子牌坊遗址上盖起了几间茅棚,用来养鸡养鸭什么的。矿山没有开工了,一些村民农闲的时候,为上哪儿找钱花开始犯愁。他们反过来又觉得鲍跃进当乡长,其实还是有一定能力的。也有人十分同情地说:二狗虽然把父母都给害死了,可他心眼是好的,他是希望俺们南溪湾人早点过上奔小康的生活……
原载《温州文学》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