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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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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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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山岭



在皖南九华山的南边,有三条溪流分别由西、北、西北三个方向,缠绕着村庄田野向东蜿蜒流淌……在四周连绵起伏的大山阻隔下,成为极其偏僻的山乡。

这便是我的故乡——南阳湾!

在故乡西南角的群山中,有一个叫做三十六岗的山寨。它虽不及邻居九华山名气大,但在我心中的位置,却是终生不忘!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三十六岗的西侧,有一个叫做石门高的山村。山村有一处桃花坞,唐代隐士高雯曾在此修身养性,好友李白来看他,并酒后赠诗“妙有二分气,灵山开九华”诗句而传为一段佳话。

三十六岗,峰峦逶迤起伏,山谷幽深险峻。它周围的群峰,有的山坡树木参天,有的山谷尽是悬崖峭壁……因为地势险恶,传说解放前这里专门是土匪安营扎寨的地方。

有民谣为证:

三十六座岗,

七十二座排(坡),

有人去没人来(回)。

新中国成立后,因它是青阳、贵池、石台三县的临界点,故又名“三不管岗”。它方园几十里只有一户人家,那便是我外婆家的茅草屋。因为这种原故,在我心目中,三十六岗成了我外婆家的代名词。

小时候,每逢端午、中秋、春节,娘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弄十来块豆腐干、一斤白糖、两斤面条和一两样糕点。这些东西里面,缺一两样的话也没多大关系。其实,外婆倒不计较我们送礼多少,只要有这份心就够了。然而,每次送礼,只少两包香烟是万万不可或缺的。外公一辈子滴酒不沾,就是好了点香烟。外公如果见我送的礼品里没了香烟,他那皱着的眉头,我是非常惧怕的。其实,给外公送去的只是“大前门”,当时算是最便宜的了,每包只要一角五分钱。但就是这个价钱,却是当时一个劳力半天的收入。

从我家到三十六岗约15公里,全程翻山越岭。我单独去外婆家送礼是11岁开始的,有时候我也带上妹妹一起去。有一年端午,我早上从家里出发,到了外婆家是上午11点。外婆想叫我住一夜,我说明天还要上学。外婆怕我一个小孩在深山老林里行走,迟了回家不放心,就连忙弄点心,让我吃了好早点回家。我那时才十二三岁,腿力好,人又懵懵懂懂,从外婆回到家才下午两点多一些。没想到,这时候娘又叫我再去外婆家一趟。原来有个小伙子想向我三姨求婚,送来二十块钱转给外婆。娘是个急性子,说如果我不再跑一趟,又得往后推迟一个星期。说不定就在这星期内,外公没香烟吃,又要拿外婆出气。我只好硬着头皮,再向那遥无尽头的山岭一步步攀登。

山道又陡又窄,因长年行人极其稀少,很多路段几乎被杂草淹没。尽管我已走过很多次,但这一次我是真的有些害怕。山道两旁尽是阴森森的杉木林,说不准一只野兽从林子里窜出来……这时天公也不作美,下起了蒙蒙细雨。我把雨伞不敢完全撑开,想用雨伞来保护自己。半路上,一条不见头尾的菜花蛇拦住了去路,我吓得小心翼翼地从它身上跨了过去。到了外婆家,天色早已打黑麻麻影子。我站在外婆家屋后的山梁上,一声“婆婆”的呼喊,外婆从茅草屋里跑出来,大惊失色地呼着我的小名问道:“扁头,你怎么还没回去呀?出啥事了?”我有些委屈地说:“我回家后,妈妈又叫我送钱来了。”外婆弯腰一把将我揉在怀里,万般心疼地说:“哎哟,这下把我扁头累坏了,快进屋歇息。你妈妈真大意,路上吓坏了吧?外婆下次非狠狠骂她一顿不可……”。话毕,两串滚热的泪珠落在我的小脸上……

我开始不明白外婆一家人,为什么会住在这人烟荒芜的山窝里,后来稍长大些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解放前夕,年轻的外公老家本在皖西潜山,因赌博输的倾家荡产,要不是家人劝阻,差点把外婆也给卖了。我不知道外婆当年跪在外公面前求情,是怎样的一幅情景?!但我知道,外公只是读过私学的一介书生,眼睛又是高度近视。他们当年为了躲债,逃难来到三十岗后,过着刀耕火种的日子,而家中所有的重担,不得不全部落在了外婆瘦弱的肩膀上。但外婆却对外公百般疼爱。我每次去了外婆家,见外婆打猪草、推磨子、砍柴禾、开荒种地,都像一个男人。其实,外婆的身材却单薄的像株秀竹。而每次吃饭的时候,外婆总是把我们送来的豆腐干,或猪肉什么的,不停往外公碗里挟,并心疼地说:“老头子,你吃呀,你干嘛不吃呀?”。而我吃着吃着,忽然发现碗底有一块大肉,我正要叫喊时,外婆向我示了个眼神。原来,外婆不愿让外公不高兴,她把对外孙的爱“放在碗底了”!

三十六岗自然野生植物应有尽有。春天,草丛中会生长出一种绿茸茸青菜芽似的小草,摘一瓣它的叶子放到鼻孔上闻一闻,那香气沁人肺腑。外婆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香花”。清明节前后,我就到外婆家的山上摘香花。回家后,娘把香花捣碎,和上米粉,搓成圆圆的粑。粑的里面装着咸菜炒野竹笋,香花粑往往还在锅子里蒸的时候,那香气便弥漫家里整个屋子,把我们兄妹馋的流口水。而季节到了深秋,三十六岗满山遍野尽是熟透了猴板栗。这时候到了星期六,我一大早就会向那遥远的山岭进发。到了外婆家,比我只大3岁的三姨和与我同岁的四姨,会带我去山岗上打猴板栗。所谓的“打”,只不过是手中拿着一把剪刀,将猴板栗的刺果从树上一朵朵剪下来,剥开,将其中指头大的板栗一粒粒装进准备好的小麻袋里。一天下来,我和三姨她们每人能收获10多斤板栗米。

香花、板栗,还有毛桃等野生作物,是老天爷给外婆家的恩赐,但这些东西不可能让外婆一家人生活无忧。外婆长年在山坡上开荒种地,山薯、玉米是主粮,青菜、南瓜、土豆是副食。我每次去了,外婆都硬要我带些玉米或山薯什么的回家。有次,外婆瞒着外公,将一块腊肉塞着竹篮底下。我发现了心想,外婆家里这么贫苦,这腊肉我是万万不能要的。即便是拿了,回家还得挨娘骂呢。外婆就装着生气的样子说:“你这娃,这是外婆的一点心意嘛!乖,你不要,外婆就不要你来玩了,那你也把送来的东西带回去。”

我只好顺从外婆的意思,将那块腊肉以及一篮子其它东西,用根棍子扛在肩膀上。

这些看似平常的生活细节,却给我的童年增添了不少欢乐,留下了美好的回忆。直到今天,我都觉得去外婆家,虽然要爬那么高那么远的山岭,却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那高高的山岭,磨砺了我的意志,使我整个人生将受益无穷!

外婆这辈子共生了九个孩子,而真正养大成人的,包括我娘在内就只有四个女儿。 我娘是老大,外公当年逃难的时候,娘只有5岁。外公不愧念过私学,给娘取了个诗一样的名字——凤南。凤凰向南飞的意思。外婆当年迁移到三十六岗的时候,还只是一个23岁的年轻少妇。而如今我的母亲都已经六十有五了。早在10多年前,我的外公也已离开了人世。外公走了后,外婆虽然一个人孤单地生活着,但却仍然不停地忙忙碌碌。摘茶叶、种黄豆、打猪草,甚至还砍柴禾……我曾经问过娘一个问题,意思是说外婆一家人很笨,不知道把家搬到山下村庄里居住。娘叹息着说:你小孩子懂什么?你说搬家就搬家呀?屋从天下掉下来?就住这茅草屋能把肚子填饱就谢天谢地了。我不免替外婆一家人难过起来。但外婆并不觉得自己住在这大山里的茅屋有什么不好。她说山上有的是荒地,只要人勤快,日子又什么不好?或许正是这么平和的心态,外婆如今已是88岁的高龄,却耳不聋、眼不花。只是一辈子的辛劳,落下一身的筋骨风湿疼痛;一副瘦弱的背骨,20多年前就开始佝偻着。

2008年春节前夕,一场半个多世纪罕见的大雪,袭击了我国南方大部分省份。我于农历腊月二十四日,从温州开车冒着严寒赶回老家南阳湾过春节,其内心最大的愿望不光是为了看望父母,还想看望我年迈的外婆!正月初三,阴霾已久的天气变得晴朗起来,阳光虽然很微弱,倒也有些温暖。家乡四面的山峰,白雪皑皑。娘看我要去外婆家拜年,她也要跟着去。小时候,我翻山越岭走的是近路,也得两个小时左右。这回我开车绕一个圈,路程远的多,却只要四十来分钟。即便是这样,我们的车子也只能停在三十六岗的靠西南的山脚下。外婆的家坐落在三十六岗向南的半山窝里,即便没有下大雪,也只有羊肠小道。我和娘在深深的雪地里,一步步艰难地往山上爬。娘也老了,每爬几步就气喘吁吁,她好几次摔倒了,我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将娘拉起来。而我在城市里呆久了,肚子也圆了,脚力更是不比当年了。这又让我更加怀念起童年的时光来!

外婆这回不能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迎接我们了。她病了,躺在床上半个多月了。三姨说,腊月下大雪的那天,外婆抱柴禾回厨房,不小心摔了一跤,此后就病了。三姨家的砖木结构新屋就在旁边,外婆住的却仍然是我小时候见到的茅草屋,只是屋顶每年重新盖一次茅草而已。三姨见我有些郁闷,眼睛湿润起来,解释说:这是外婆自己的意思,她死也不肯从茅草屋里搬出来。三姨可能误会了,我并没有(也没资格)怪她的意思。我知道,三姨并不容易,四姐妹就她一人长年守在外婆身边。要不是为了外婆,三姨早去她那嫁在县城的大女儿家居住了。外婆的命运只能一生守在这大山里,三姨无助,唯一办法,只能陪伴着外婆一起守候……

外婆听见我和娘的说话声,连忙从床上吃力地坐起来,娘赶紧跑过去将她一把扶住。外婆恐怕是太激动了,眼泪从她那满是沟坎的脸颊上流下来,喊着娘的小名,吃惊地说:“凤儿,这么大的雪,你们是怎么来的啥?”

娘就回答说是坐我的车了来的。然后连忙问外婆摔的怎么样?人哪里不舒服?外婆说,摔伤倒没有,只是天气太冷,脚怕是冻坏了。娘马上掀开被子,查看外婆的脚,这一看,娘眼泪一下子哗哗地流下来。原来,外婆的双脚皮肤都冻发了炎、局部已开始糜烂。外婆好象从来没看过医生。事实上,这大山里上哪能请到医生呢?可是,外婆好像习惯这些。她似乎忘了身体的病痛,和我们聊这又聊那,聊来聊去都是些往事的回忆,说到我的时候,外婆竟然想起我那次一天跑了三趟的故事,还不忘夸我小时候胆子大,又听话,又勤快。

“妈,我这一生都不知道江北老家是什么样子。”娘不知触动了那根神经,忽地有些伤感起来。娘这话我听过无数次。

“是啊,我不也没有回去过哦,现在,老家还有些什么人都不晓得了……”外婆显然比我娘更难过。

我站在一旁,深深为外婆在这孤山寂岭里生活了60多个春秋而感慨万千。我无法想象一个瘦弱的女人,是如何在这深山窝里度过她那艰辛的一生!但我也不难理解,外婆将她的全部人生岁月,奉献给了她心爱的丈夫和女儿们!家,尽管是茅草屋,在外婆心中始终是最温暖的、最不愿离去的!

傍晚临别时,外婆拉着她大女儿的手迟迟不愿松开,似有千言万语难舍难分。我知道她们母女间家常话,恐怕一辈子也唠叨不完。我害怕再次见到那令人伤感的眼泪,就先一步走出了茅草屋。站在外婆家茅草屋门前的高坎上,我回首仰望三十六岗周围一座座山峰,那些我童年爬过无数次的山岭,仿佛很是遥远,而童年的记忆却是如此亲近……

我想,外婆这辈子的命运是忍耐与坚守;而我的命运注定要去漂泊、去拼搏!

或许,人生境遇不同无奈也不尽相同,但活着的希冀是永恒的……

以前,每次离别的时候,外婆都要相送好几道山坡。这一次,外婆不能站起来送我们了,而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来看望我的外婆,或许当我再来的时候,她老人家还能不能看得到我呢?这是一个令人痛苦而不愿去思考的问题。当年那个到外婆家爬山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小男孩,如今也已人到中年了。

也许,这就是人生岁月!

2008年正月初五,在皖南山区石湾园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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