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鞋市不是市,而是一条街,坐落在巽山公园东侧。
蒲鞋街年代有些久远了,沿街的店铺别具特色,既有时尚的美容店,也有传统的小吃铺,一年四季散发着一股岁月沧桑历久弥新的气息。
西街头有一间不起眼的裁缝铺子,面积不足25平米,原本是隔壁五金店房东家的“小杂院”,严格说来,属于小区物业公共场地。房东在小杂院上面架几根钢筋,铺上铝制板,再经过简单的装修,小杂院摇身一变就是一间店铺了。
店铺宽敞的玻璃门上方,横着一副灯箱式广告牌——香桃服装设计工作室,几个美术字特别醒目。
周边有几幢老旧小区,住户老年人居多。爱美,是人的天性,老年人也不例外。香桃服装设计工作室的主人余香桃,专业为中老年人设计各种服饰,尤其是她自行设计的唐装和旗袍,由于做工精细,款式量身打造,深受附近中老年顾客的青睐。因此,工作室自开业以来,生意一直稳中有升,这对于人在他乡的余香桃来说,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不再为温饱生活而担忧。
说来日子真是飞快,自从那年逃离了雪花巷,一转眼,余香桃在蒲鞋市开店已经五六年光景了。
唐河大哥应该早已出狱了吧?
余香桃心里时常这么念叨着。
蒲鞋市南边不远处,穿过飞霞路和龟湖小区,便是南塘广场。
广场是人们休闲娱乐的场所,不关余香桃的事,她本来是个喜欢安静的女人。
但是,她租住在广场东边的龟湖小区所在的位置是11幢502室,这就有点事情了。11幢楼宇紧挨着广场,502室的卧室和阳台正朝着广场中心地带,如此,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广场上的音乐就会响起来,那些大妈大婶大爷们就会跟着音乐舞动起来。那躁动的、疯狂的、优美的、抒情的,一首接着一首的乐曲就会飞进11幢502室,就会往余香桃耳朵里钻,她无法抗拒,唯有听之任之。
或许是受广场舞音乐的影响,她竟然改变了生活习惯,莫名其妙地也喜欢上了广场舞……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一个寂寞无聊的夜晚,天气有些闷热,余香桃怀着好奇,饭后顺着强劲的音乐之声,漫步来到南塘广场。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所谓的广场舞,并非只是大妈们的专利,年轻人的影子也随处可见。
余香桃沿着广场闲逛了一圈,发现这广场舞其实也是有不少讲究的。简单地说,广场舞也是有特定的圈子的。
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舞种,将广场切蛋糕似的自然分成若干个版块,那些舞者都有自己的地盘。即便是广场舞,也分锻炼类的,艺术表演类的;有优美柔和的,也有劲爆狂热的;有时尚前卫的,也有典雅传统的……由于爱好不同,舞种有别,因此,广场就变成了百花园,那些舞者就像一朵朵花儿,在属于自己的园地里尽情摇曳,享受愉悦,不知疲倦。
一开始,余香桃来广场闲逛是漫不经心的,或者说是来消遣寂寞时光的。
当年,因为雪花巷拆迁,又因为一起合租的另一位房客协警唐河,为人讲哥们儿义气,为犯下交通肇事罪而逃逸的交警队长李涛“顶包”而身陷囹圄,余香桃身无栖息之地,不得不从雪花巷落荒而逃。
回顾在雪花巷谋生的那段日子,余香桃只是经营洗衣店,服装设计是她后来在一家服装专业设计培训班,缴纳了6000元培训费后,学习掌握的一门新技术。当然,培训班只是教学基础知识,真正的设计,需要个人用心领悟。余香桃本身有裁剪基础,经过专业培训,使她开阔了眼界,懂得了美学知识在服装设计中的应用,也为她后来在蒲鞋市开店,增添一份自信和底气。
余香桃夜晚在南塘广场闲逛了一阵子,便从中看出了一点门道来了。当然,她不是看谁谁谁舞跳得怎么样,她是带着欣赏的眼光,看谁谁谁的服饰有哪些特点。广场舞是流行音乐的诞生地,而舞者身上的服饰,可视之为时尚的风向标。她是服装设计师,她要带着敏锐而又专业的眼光,不断向生活取经,向人生更高的目标迈进。
话说广场的西边,在距离塘河不到两三米处,有一棵大榕树,它盘根错节,根盛叶茂;它状如蘑菇,冠盖半亩。每每夜晚,榕树下的舞者,格外吸引余香桃羡慕的目光。在这儿聚集的舞者,都是交谊舞爱好者。他们和她们,一对对,一双双,彼此不存在年龄的尴尬,不受身材的制约,只以舞为伴,以舞为美。譬如,一个50多岁、身材堪称“超吨位”的大妈,与一个30来岁的身材俊俏的帅哥手牵手,一招一势,一分一合,哪怕一个蜻蜓点水似的揉腰、拥抱,竟然是那么的和谐默契。反之亦然。一位年逾花甲的大爷与一位身材性感的少妇,在舞池中翩翩起舞,也同样令人眼睛一亮。那是因为交谊舞本身的美,是舞动的美,蓬勃激情的美,是视角盛宴,使人身心愉悦,为之陶醉。
余香桃时常喜欢在大榕树下多待一会儿,除了欣赏交谊舞的美,更欣赏的是他们和她们的服装。她发现,一个业余喜好与舞为伴的人,对自身的穿着之审美能力都十分到位。
也许,这才叫做懂得生活和善于享受生活吧。
就这样,熟悉了南塘广场的环境,感知了广场舞的氛围,余香桃内心起了波澜,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一直在脑海中挣扎着。
白天,她在工作室上班,客人来来往往,她的生活是充实的。晚上,回到龟湖小区11幢502室,守着空空荡荡的50来平米的出租屋,除了下雨天,窗外广场上那强劲的音乐会准时地响起来,她那骨子里的躁动不安就会被撩拨,人的整个情绪、抑或精神状态,就出现一种莫名的恍惚。
一个天气闷热的夏夜,她在浴室里一边沐浴,一边欣赏着自己丰腴的胴体。她发现,自己身材还是好的,皮肤也是白白的,乳房虽说有些耷拉,但基本还是饱满的。她才三十八岁,这个年龄,单身是对自己身心欲望的严厉惩罚。然而,这却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她仰着脖子,闭上眼睛,任水龙头那细密的水珠子顺着头发往下淋,她不时地轻抚着几分柔软几分松弛的胸脯,从前唐河大哥那健壮的体魄,会情不自禁地在她脑海里刷屏一次。作为女人,她曾经心甘情愿地被唐河大哥那健壮的体魄俘虏下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虽说只有仓促的两次,但她却实实在在体验到了从肉体到灵魂的别样滋味……也就是那么两次,她仿佛如梦初醒,为自己的青春和爱情被一场苦涩的婚姻给毁灭了而心生悔意。
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最近两年,她也曾尝试努力忘掉那个姓唐的,但,人在异乡,寂寞孤单,使她一时半会儿做不到。
关于婚姻,她不愿去多想。老家石门村老屋还在,父母都还健在,在县城重点高中读书的儿子,偶尔也会给妈妈打个电话、发个信息什么的。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可以回家的,平常她也会主动委托老乡带千把块钱回家孝敬老人。然而,她已连续三个春节都是一个人在温州度过的,不是她不想回家,而是她下定决心,不愿意再看见那个曾经对自己动不动就实施暴力、情感上无法沟通的名叫谢家贵的男人。
离婚时,家父余老汉考虑到谢家贵是上门女婿,怕余家在村里丢人显眼,抑或被邻居说三道四,便立场坚定地站在女婿一边,提出了一个非常苛刻的条件:即,离婚可以,但前提必须是女儿净身出户,余家所有的财产,女儿休想拿走一分钱。
余香桃还能说什么呢?
是她首先提出要离婚的,她没有资格同家人谈条件,她也不需要任何条件,离婚是她唯一的诉求。所以,当父亲为了尊严,曾经强烈要求和她脱离父女关系时,她唯有认命,没有一句怨恨的话。即便是流泪,她也不愿意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看见。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余香桃终于迈出了第一步,成了一名广场舞爱好者。
或许是个人性格使然,余香桃跳广场舞不喜欢合群,无论是年轻的狂热激情的舞队,抑或是中老年休闲文艺的舞队,还是大榕树下让人羡慕的成双成对的交谊舞队……她都有意而避之。她喜欢一个人待在广场边沿某个安静的角落,打开手机,翻出事先下载好的健身舞视频,对着荧屏,跟着手机画面里的教练的声音,一个人舞,一个人练,不知疲倦,乐在其中。她练习的是健美舞,其实就是健身操。其实,选择什么样式的舞种,对她来说无所谓,她需要的是通过跳舞这种休闲方式找到生活的乐趣,消遣寂寞,抑或是某种莫名的发泄与期待。
一天晚上,余香桃照常在大榕树旁独自练舞,一个身材中等,理着平头的中年男人,先是朝她瞄了几眼,然后走上前,礼貌地伸出一只手,友好地问道:
“大姐,怎么样?要不要我陪你练习一段?”
余香桃被眼前这位陌生男人的异常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她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惊惶失措地连连摆手。
对方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便不再纠缠,只见他走向舞池,与另一位正在物色舞伴的年轻女人对上了眼,于是,他们跟随着“唱支山歌给党听”的雄壮音乐声,迈着轻盈欢快的步子舞动起来。
然而,就在这不经意的一个瞥目之瞬间,等她回个神来时,她却不敢相信,这世上难道真有长相一模一样的人?
这天晚上,余香桃失眠了。
有个疑问一直纠缠着她:晚上遇见的那个男人,难道是唐河大哥的弟兄吗?奇怪的是,唐河大哥脸上有块疤,而今晚约自己跳舞的那个男人,脸上竟然也有块疤。只不过唐河大哥脸上的疤痕是外伤所致,而今晚那个男人脸上的疤痕貌似胎记而已。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从立夏到秋分,无论天气多么炎热,余香桃几乎每晚都要下楼至广场打卡,独自跳健身舞。她渐渐爱上了这项运动,不只是生活寂寞孤单,而是她白天的伏案设计工作,给她的颈椎和肩膀都造成了隐性的劳损。在他乡独自创业的她,需要健康快乐地生活下去,那么,健身舞不失为一种理想的选择。
只是那位酷似唐河大哥、脸上有块胎记的男人,自从那晚偶遇一面之缘,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季节送走了秋天之后,气温有所下降,但,这并不影响广场舞每个舞者的热情,相反,天气越凉快,广场舞的气氛越火热。
“熟识的陌生人”,这句话用在广场舞爱好者身上,是最为恰当的。余香桃虽然喜爱独舞,但时间久了,大家彼此就都认识了。“舞友”之间的认识是礼貌而友善的,如果说“刷脸”是网络媒介一种新型技术,而广场舞的交际,只须打个照面,一个微笑,就是老朋友了。
所以,当那个脸上长着胎记的男人忽然再次出现时,余香桃虽然感到一阵惊讶,但却不再像第一次那么拘谨了。
那是初冬时节的一个夜晚,秋后的余热还没有完全撤退,余香桃一整套健身操动作做完后,浑身早已汗津津的了。她打开塑料杯,喝上几口事先为自己准备好的凉开水,手掌朝自己脸颊扇了扇。猛然间,她发现不远处,一个头戴牛毡帽的中年男人正冲着自己微笑,并伸出大拇指作点赞状。
余香桃含蓄而礼貌地回敬了一个微笑,似乎好像给了对方一个接近的理由。
男人趁机向她这边靠近,并夸奖道:
“哎呀,美女,你这舞可是越来越棒了啊!”
如今这年头,“美女”之称呼,从男人嘴里蹦出来,多半是客套或谎言,但余香桃并不在乎。她白天在工作室上班,经常有大妈上门找她唠嗑,称她“小余”,有时,也有中年男性客户一见面就喊她“美女”,她总是谦顺地笑笑。生意人嘛,客户就是“上帝”。她对“上帝”向来是尊敬的。
因为挨得近,余香桃隐约发现了对方脸上的胎记,她惊讶道:“怎么是你?好久不见了哦。”
“是啊,好久不见了,谢谢你还记得我。”男人开心地说。
她喝了几口水,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又旁若无人地投入健美操第二节的运动。
男人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他那几分壮实几分笨拙的身体,忽地像一位大侠喝醉了酒似的,疯疯癫癫蹦蹦跳跳起来。其实,男人跳得是交谊舞,只是没有舞伴,却自作多情,假像身边有个舞伴,独自迈着舞步,煞有介事地舞动着。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余香桃依然跳她的健美操,而那个“胎记男”却旁若无人地在不远处独自迈开轻松的舞步,自我陶醉。一男一女,不近不远,两个独舞侠,成了广场舞一道奇葩的风景。
一天晚上,“胎记男”男一改往日之形象,理着光头,衬衣笔挺,皮鞋锃亮,精神十足地突然朝她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打断余香桃的舞姿,说:
“来吧,我教你,一个人跳,都没意思啊?”
“……”余香桃睁大眼睛,欲言又止。
“来这里无非就是放松一下嘛,两个人跳不更好吗?”
“你这个人真搞笑,我不需要好不好?”
“话不能这么说,难道多学会一个舞,不好吗?”
真是奇了怪了,他这教训人的语气,简直就是唐河大哥的口头禅之翻版。
“你还愣着干嘛,怕我吃了你不成?”男人一本正经地说。
这话管用。都是成年人,不就是跳个舞嘛,谁怕谁?
余香桃心里这样想着,手却早已伸了出去,任凭对方那粗壮的大手紧紧的握着:
“来,跟着我的脚步,一、二、三、四,哒哒,转身,抬脚,一、二、三,哒哒……”
“好了,我说我不会嘛!”女人感觉身体出了洋相,有些不情愿地咕噜了一句。
“谁天生就会跳?再来,跟着我的脚步,一、二、三、四,哒哒,转身,抬脚,一、二、三,哒、哒,好,就这样,继续。”
余香桃的身体是扭捏的,舞步是零乱的,表情是害羞的,但,男人全然不顾,他一会儿像个绅士,温柔又体贴;一会儿又像一介武夫,粗暴又直接。总之,自从她的手伸出去的那一刻起,她的整个身体便由不得她了,仿佛一头被穿了鼻子的牛犊,一切都被对方掌控牵引着。
三四个回合下来,她气喘吁吁道:“放手。你放手。我吃不消了!”
男人这才松开手,一脸得意地样子:“今晚就练到这儿,明儿我们再继续。”
余香桃没有吭声。
不吭声,就是一种默许,就是给对方一种期待。
是夜,临别时,男人告诉她,他叫“马哥”。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三年光景一晃而过。余香桃不知不觉也成为了南塘广场交谊舞群里的一位痴迷舞者了。
与大榕树下那些三三两两跳交谊舞的舞伴不同的是,余香桃只愿意挑马哥一个人做舞伴,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出现马哥的身影,她要么回家睡觉,要么跳她的健美操。而马哥呢?多半时间似乎也只喜欢选择她作为舞伴。时间久了,其他舞伴看不下去了,不管有没有舞伴,都不会主动邀请他们两个人了。
当然,至于马哥从事什么职业?余香桃对此一无所知,这不是她需要关心的问题。于她而言,每晚准时来到南塘广场打卡,为得只是健身,抑或打发寂寞无聊的空闲时间。舞伴之间,萍水相逢,随缘而来、随缘而去。舞场之外,无须过多关注。只是网络时代,人人都在使用微信,余香桃也不例外。有一次,他们在大榕树下相互扫一扫,微信就加上了。
于是,她的朋友圈里,增添了一位叫“马哥”的好友。
与马哥共舞,开始心里是胆怯的,舞步是别扭。在马哥的调教下,她慢慢掌握了一定的技巧,由生疏到熟练,再由熟练到配合默契,渐渐地,她享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她从马哥的目光里,获得了关心、理解与尊重。男人习惯以欣赏的目光鼓励她,赞美她,夸奖她舞姿越来越美,使她心理上获得了女人本能的一种愉悦。
她是个容易感动和满足的女人。
偶尔,她也会点击马哥的朋友圈,她不知道马哥是做什么的,不知从何时起,她是多么的希望获得马哥的一些信息。但是,马哥的朋友圈设置为“仅展示最近三天”,她不免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仅有两次,她看到马哥的朋友圈转发过两条消息,一条内容为第12号台风“云雀”的动态消息,一条为铁路部门关于列车时刻表变更的信息。马哥的微信头像是一片湖,那蓝色的湖水令人陶醉,而相册的封面却是一个女孩的背影,背景是一条伸向远方的轨道。
余香桃觉得舞伴马哥这家伙,深不可测。
牛山是一座石头山,山上植被稀疏,形如一头天然“石牛”,横卧在鹿城与瓯海两区郊外之衔接处。牛山火车货运站,就建造在牛山之“牛头”前方的位置,距离市区南塘广场直径约4.5公里。
马哥是一名铁路协警,工作单位就是牛山火车货运站。每天上午8点30分至11点30分,下午1点至5点,他和同事负责牛山至马坑,全程大约10公里的巡逻任务。
铁路协警待遇一般,基本工资加养老保险等福利,每月拿到手也就3千来块钱。这份收入,对于房价普遍都要两三万元以上的温州人马哥来说,是十分尴尬的,说难听一点,他本身就是一个“月光族”。但是,马哥却执意选择这份工作,他每天穿着协警制服,带上一塑料杯水,手里拿着打点棒,沿着平行的伸向远方的铁轨线路巡逻,就感到心里踏实,就为自己找到一种存在感。缘于他们班组沿线区域路况复杂,有蔬菜大棚基地,有密集的工业区,有学校,还有一处火葬场……沿途有三十多处道路岔口,那些种菜的农民,工厂上下班的民工,上学放学读书的孩子,来来往往,由于一些行人对铁路交通安全意识淡薄,安全隐患防不胜防。所以,马哥感觉自己这份工作貌似比较轻松,其实责任重大。他有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铁道旁的一盏灯,铁轨上的一颗不起眼螺丝钉,虽然微不足道,但却缺一不可。
其实,马哥只是他的绰号,他身份证上的姓名明明写着林志远三个字。至于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可能与他的生肖有关,1978年出生的他,生肖属马,他小时候乳名就叫“小马”。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马哥”不知不觉被大家叫开了,“小马”就淡出江湖了。
龟湖小区有一套60几平米的住宅,产权证上写着父亲“林文敏”的名字,但房子却是林志远在居住。母亲在他上大学时就已经去世,父亲年近八旬,曾经是民政局老干部,退休后主动要求搬到双屿老年公寓生活,享受被雇工照顾的日子。
父亲住进老年公寓,表面看是减轻晚辈的负担,其实,老人是有脾气的,也是有苦衷的。林文敏看不惯儿子碌碌无为的生活状态,尤其是与儿媳妇离婚这件事,对老人打击很大。好端端的一个家庭,怎么说散就散了?老人无法接受这一现实。林文敏年轻时,曾是东海舰卫艇上的一名海军战士,在部队生活了八年,转业时,以部队指导员的身份调入安徽芜湖某地质大队,担任党委书记,在安徽工作了近15年,后通过组织关系,协调回到温州本地区。
由于受父亲的影响,马哥人生第一份工作,是在安徽一个叫石台的县城某地质大队工作。当然,这份工作与“子承父职”无关,他在大学的专业就是“冶金与矿产”,他是大学毕业后,通过专业考试应聘被这家企业录用的。前妻,那个叫朱宝华的女人,是池州秋浦河岸边杏花村一位铁匠的女儿。女人大学毕业,在县城宣传部门工作,他们的婚姻关系勉强维持了七年,性格不合是主要因素。女人天生精明、干练,事无巨细,好像有强迫症,又爱横向比较,常拿身边那些有出息、有作为的成功男士做榜样,他实在是受够了那种只有攀比没有沟通,还经常被冷嘲热讽的畸形夫妻生活。除此之外,生存困境也是一个方面。他体质不大好,恰逢地质大队人满为患,要裁员,他就主动辞职,打算回家乡温州另寻出路,但女人又不愿意放弃现有的事业,她如果跟着男人回到温州,他又没能力为女人安排如意的工作。这种尴尬的困境,最终导致两人分道扬镳。
为了考虑孩子的学习成长环境,夫妻二人离婚后,六岁的女儿,也留在了她妈妈身边。
回到温州,在铁路部门应聘一份协警的工作,也是父亲林文敏所不屑的。温州那么大,会赚钱的人那么多,你小子大生意做不来,在小区门口开一间杂货铺总是可以的吧?
然而,马哥不愿意向父亲做过多的解释,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开杂货铺难道就容易吗?一个人要进货,要守店,生意有那么好做吗?再说,那些笨重的货物,搬来搬去,他身体吃不消啊!那么,铁路协警的工作难道就容易吗?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哪那么容易呢!只能说铁路协警的职业比较适合他,换句话说,他喜爱这份工作。适合和喜爱,这就够了,无须其它理由。
马哥有时也很郁闷,有苦难言,他能吃,也能睡,主要症状是腰骶部时常隐痛,难受,甚至导致他对性生活没有多大的欲望和兴趣。前妻对他的不满,或许与性生活不和谐也有一定的关系。他曾怀疑自己肾虚,去医院看门诊,医生说筋骨损伤也有可能,体检之后,身体器官各项指标基本都是合格的。B超显示有脂肪肝倾向,医生说没事,属正常现象。化验单上的数据表明血脂在临界点,不高也不低,医生说,没事,注意清淡饮食,加强运动就可以了。
就这样,听从医生的话,加强运动,他一不小心成了南塘广场舞的交谊舞达人。
其实,马哥真正的业余爱好,不是跳舞,而是垂钓。然,垂钓适合野外作业,但铁路协警的工作,几乎没有太多的闲散空间,假如大白天跑到楠溪江,或洞头海域钓鱼,也不现实。更重要的是,垂钓拼得也是力气活,大半天盯着水面一动不动,晚上回到家,会感觉整个人骨头架子都散了似的。
交谊舞就不一样了,交谊舞是轻松的、活泼的、自由的,舞伴之间,两人一旦手牵手,需要心有灵犀,需要真情投入,身体的偶尔碰撞也为梦中的暧昧提供了名正言顺的示爱的机会。况且广场就在居家小区旁边,出入方便,不影响工作和作息时间,既锻炼了身体,又有助于治疗腰部隐疾。当然,主要还是那个叫余香桃的舞伴有吸引力,他在她身上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精神上的慰藉,余香桃的温驯、灵动,含蓄和轻盈,女人身体对他若即若离的微妙亲近和手牵手的温情传递,以及信任的眼神,甚至连她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都令他筋骨舒适身心愉悦……
男人需要自信,他从舞伴身上获得了一份自信。
但,舞伴,只能做舞伴,不应有非分之想,更不应有越轨之轻佻的举动,既便有欲望的冲动,那也是含蓄的,像搭在弓箭上的弦,引而不发。距离产生美,舞伴之间,最合适的距离,就是不要介入对方的私密空间。马哥从这种微妙的距离中,找到一种自豪感,享受着男欢女爱自由自在的乐趣。
季节不知不觉已经进入深冬,天气也越来越冷了,余香桃每晚依然到广场打卡。令她感到郁闷的是,马哥最近却又突然消失了。她几次忍不住微信他,人家也没有回。
余香桃开始后悔了,她暗暗责怪自己糊涂,不明事理,第一次和人家吃个夜宵,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开口向人家借钱呢?真是笨死了。这年头,钱是那么容易借的吗?你以为你是谁啊?现在好了,钱没借成,舞伴也被她吓跑了。
她清楚地记得,与马哥最后一次跳舞,是冬至那天晚上。
那天她心情复杂,跳舞不在状态。曾经发誓不认她这个女儿的父亲,白天却突然从老家打来电话,问她生意怎么样?嘱她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
坦白讲,她压根儿就没有奢望父亲会来电话,这太意外了,以致放下电话后,她忍不住抽泣起来。
但是,父亲的问候还有另一层意思,问她手头是否宽裕?说谢家贵在上海工地上干活受了重伤,医疗费估计不是小数目,问她能不能暂且帮忙拿出三至五万元救急一下?
余老汉自知以前不该把话说得太绝,伤了儿女的心,便再三强调是“暂借”,等秋后卖了稻谷再还她。
她回父亲的话,说自己身上没这么多钱,容她想想办法。
前夫受了重伤,成为余家的负担,即便她已经净身出户,但是,她没有理由拒绝父亲的求助。她还有15万元家底,投资在柯卫东身上。柯卫东家住陵阳镇,也是她的初恋男友。当年,她要嫁给柯家,但余老汉反对,余家有三个女儿,她是长女,要为余家顶立门户。但,柯家也就卫东一个独子,到余家做上门女婿也是不可能的。他们的爱情就这么夭折了。
弹指间,二十多年光景一晃而过,网络时代,初恋男友又联系上了她。人家声称在厦门开足浴城,据说挺赚钱的。有一次,柯卫东与她微信视频聊天,说自己打算再开一家足浴连锁店,问她有没有兴趣投资参股?余香桃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拒绝参股的事。过了几天,柯卫东又微信她,说连锁店已经装潢好,马上就要开业了,但资金周转一时出现困难,直接向她开口借20万元,并答应一分利息。余香桃心想,初恋情人虽说是过去式,但柯卫东毕竟是老乡,钱投资在他身上还怕出什么问题?
现在,余家出了祸事,急需要用钱,父亲的压力,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她的压力,她只好电话柯卫东,希望他尽快往她卡里先打5万元,剩下10万元,可以暂缓一下。然而,柯卫东开始说自己没有钱,说足浴店被查封了,后来,就干脆不接她的电话了。
这次,余香桃总算看清了老乡的真面目,可惜已经晚了。
余香桃心里乱糟糟的,舞步也就乱了。
于是,提前散场,马哥表示要请她吃烧烤。
舞场之外,一向与舞伴保持距离的她,这次却爽快地答应了马哥的邀请。
巽山公园西侧,是著名小吃一条街——南塘街。
他们在一顶红色帐篷里坐了下来,马哥点了烤羊肉串,烤鲫鱼,以及小炒若干。
吃烧烤是要喝酒的,马哥问她要喝什么酒?余香桃笑了笑,说自己不会喝酒,来一点饮料就可以了。于是,马哥叫了两瓶王老吉,自己则要了一瓶“小乌牛”。
虽说是舞伴,一进舞场,一旦手牵手,立马就彼此欣赏,抑或暗生情愫,情投意合,但舞场之外,两人聚餐还是第一次,聊天也比较拘谨。
“你老家安徽的?”
“是啊,黄山脚下的。”
“哦,是嘛,说来真是有缘啊,我曾经在皖南山区待过,我前妻是石台县城里的……”
“那你现在回到温州在做什么生意?”
“温州人不一定个个都会做生意啊,我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我在铁路部门当协警,每天看护着铁路。”
“铁路协警?那不是每天在火车上跑来跑去?你怎么还有空闲来广场跳舞呢?”
“你说的是火车乘警,我们是铁路协警,主要负责铁路轨道安全。”
“哦,我想起来了,我以前看过一篇报道,一个叫李学生的河南民工,为了抢救两个孩子而那个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这种不吉利的话题不可随便聊。
“李学生的事迹,我曾经从报纸上也看到过,他舍己救人的精神,是我们铁路协警学习的榜样。”
她怀着一份敬意笑了笑,转移话题道:
“说来还真是缘分,我租住在龟湖小区都快四五年了,而你就住在4幢,我们挨得很近啊……”
“是啊,是啊,我们原来是邻居。以后要多走动。”
“其实,你长得跟一个人很像……”她把“唐河大哥”四个字省略了。
“哦,有这事,改天介绍我们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算了,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他人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也没必要再知道了哦。”
……
这天晚上,马哥心情不错,一瓶3两装的“小乌牛”,喝了个底朝天。如果她也会喝酒的话,他兴许还会再来一瓶。
但,她不会喝,她也不希望他喝得太多。
夜深了,两人吃饱喝足,离开排档,一起往龟湖小区走来,进得小区,相互说声“拜拜”,然后,各自回家。
余香桃洗完澡,躺在被窝里却毫无睡意,她还在为父亲的电话犯愁,为柯卫东的耍赖而深感忧虑,15万元,可是她在外面闯荡近10年的所有积蓄啊!
这时,微信“嘀咚”响了一下,原来是马哥发来一朵鲜花和一个笑脸。
她便礼貌地回敬了一杯咖啡。
接着,马哥又发来几张有关塘河、牛山周边的风景图片,其中有铁路沿线风景,也有几位铁路协警执勤的背影。
马哥介绍道:他们都是我的同事。
她看马哥今晚心情不错,就开始文字聊天:
大哥,你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你不也还没有睡吗?
文字下面有一串傻笑表情包。
余香桃:大哥,我遇到了一个困难,你能不能帮我一下啊?
马哥:只要能帮上的,那还不是一句话嘛!
余香桃:老家出了一点事情,急需一笔钱,我想问你借点钱……临时周转一下,可以吗?
马哥:大既需要多少?
余香桃:两三万吧。
马哥迟疑了一会儿:这样啊,我微信和支付宝里没有这么多钱,明天晚上给你可以吗?
余香桃:谢谢大哥!
并送上了一个绿色的拥抱式表情包。
然,她却迟迟再也没有收到马哥的回复,微信聊天便到此结束了。
第二天晚上,余香桃早早来到南塘广场,然而,她左等右等,马哥一直没有出现。
她微信问道:大哥,晚上来跳舞吗?
马哥迟迟没有回复她,一阵失望涌上心头。
第三天晚上,马哥依然没有在广场出现。
接下来的日子,昔日的舞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余香桃不禁纳闷和自嘲道:这马哥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就算没有钱,或者不相信她而不愿意借,干脆就不要答应嘛!男人啊,十有八九不靠谱,一提到钱就溜了。
但紧要关头,前夫治病的钱不能耽误,她只好另谋解决的途径了。
时光流转,转眼冬去春来。
春天的气息向鹿城拥抱,弥漫着蒲鞋市,香桃服装设计工作室门前,客人来来往往,余香桃忙忙碌碌。夜晚,她照例来到南塘广场,马哥莫名“失踪”了,她有过一阵难受,但她没有再找舞伴,只是又回到原来的状态,独自跳起了健身舞。
起初,她也做过N种猜测,比如人家手机落在家里了,或者出差途中不慎手机丢了,都有可能。但是,不管什么原因,她坚信马哥的“失踪”肯定是无奈的,身不由己的,作为一名钟情的舞伴,她深信马哥不至于为了两三万块钱而躲避,他应该不是这种人。
然而,她又宁肯相信马哥是因为舍不得借钱于她而躲避,而不愿意去假设马哥抑或遭遇其他什么人生不测。有一次,她在朋友圈无意中看到别人转发的一条关于郊区马坑铁路段,蔬菜大棚附近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的帖子,报道了一个名叫林志远的铁路协警舍己救人而身负重伤的英勇事迹。
剧情大致是这样的:
附近工业区两位打工妹,工余时间相约到铁路上玩自拍。她们利用沿线护栏的漏洞,偷偷钻进了铁路轨道内。正当她们你拍我、我拍你,玩得起劲的时候,一列火车由远而近疾驶奔来,其中一位女孩子被突如其来的长鸣声吓傻了,僵硬的躯体站立在铁轨中央动弹不得。这时,一位名叫林志远的铁路协警正好巡逻至此,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关头之际,他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抱起女孩往铁轨外面打滚,约提前5秒钟挽救了一条生命,然而,火车巨大的气流还是将他们摔出五六米开外,协警的四肢受到了重创……
余香桃立马联想到了马哥,但她不知道马哥的真实姓名,她只能是猜测,更不愿对号入座。
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余香桃一支舞跳下来,正想休息一会儿时,猛然望见不远处有一张轮椅正朝她缓缓移动过来,她盯睛看了看,没错,是马哥!他坐在轮椅上,面带微笑朝她挥了挥手,她一阵激动,带着一股久违了的莫名的渴望,朝移动而来轮椅方向扑了过去……
2019年9月二稿
原载《温州文学》(内刊)2020年春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