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无论到了多大年纪,少年同学永远是一个纯洁而又美好的称呼,与金钱物质无关,有关的只是一段人生共同成长的温馨记忆。
打开记忆的闸门,坐落在南阳湾斯木河的河岸上,有一排白墙黑瓦连体平房,远看像极了生产队仓库,走近才知它是一所学校,即斯木河中学、我的母校也。仓库与校舍的区别在于前者门前是晒场,而后者周边是操场;仓库的窗户距离地面起码有3米以上的高度,学校的窗户距离地面仅一米的高度,而且十分宽敞;学校的房屋有走廊,而生产队仓库是没有走廊的。斯木河中学是南阳乡有史以来唯一的一所中学。当年的校舍虽说如同生产队仓库那般简陋,但学生人数却到达200多人,仅77届就有70多人。后来不知哪一年停办了,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但斯木河中学,却在家乡60后、70后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1975年早春二月的一天,十三岁的我吃过早餐就扛着扁担、畚箕和锄头,从坐落在南阳湾南边的背后村,沿着乡间小路朝1.5公里外的北边清泉口方向斯木河中学赶来报到。上学的第一天不是读书,而是在校长和老师的带领下,全校二百多号人一起向1公里外的东山脚下的垄上村出发。学校要求我们干什么呢?原来那里有一座庙宇,名曰九龙庙。几天前就有专业的木工和砖匠师傅负责将座九龙庙拆除了,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庙宇的原貌,有的只是地上一片瓦砾废墟。我们的任务是将九龙庙拆下来的有着再利用价值的砖瓦、石磉、檩条、椽木等建材,搬运至斯木河中学基地。后来我们才知道学校原有的7间教室不够使用,校领导决定自力更生,计划再建9间新校舍。如此,我们开学第一周,每个班级就有组织有纪律地开始了蚂蚁搬家行动,将九龙庙所有的有用建材凭借200多个少年的力量,人工搬运至斯木河中学校园内。
犹记得我搬运的第一趟材料是一条长约4米以上,直径约18CM、重量大约60多公斤的檩条。当然,我一个人根本没有这么大的力气,我是和同学鲍晓灵一起抬着这个檀条,一步一拐地穿越乡间的沟沟坎坎,最终第一次完成搬运任务的。
同学鲍晓灵家住牛栏圲。我们上学的路程几乎是相等的,只是方向一南一北罢了。
上个世纪70年代,南阳湾至牛栏圲还没有开通机耕路,也就是拖拉机也抵达不了的村落。那会儿从清泉口到牛栏圲,沿途是一道弯弯曲曲的峡谷,岩石上有数只远古时期天牛路过此地而留下的深深的“牛脚印”,牛栏圲因此而得名。由于峡谷自古便是九华古道的起点,古道全部采用非常考究的青麻石铺砌而成。从牛栏圲再往北翻越一座山头,便是另一个古村落长圲岭。长圲岭是九华山一天门的“门槛”,古代香客上九华山烧香拜佛时,抵达长圲岭就已经迈入九华山的门槛了。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假如回到一百多年前,故乡南阳湾的风景可以与徽州宏村、西递相媲美。比如何家村的白龙庙、金子街牌坊、东河鲍家村宝塔、梅田村祠堂,等等,这些珍贵的古建筑,它们几乎都在近代从故乡的土地上消失了。七七届开学第一课参与九龙庙的拆迁,或许是我们那一代人在岁月的长河中,亲手为故乡的历史风貌划上了一个句号,那是撂在鄙人心底的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开学第一课,即当搬运工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往后三年,“勤工俭学,半工半读”成为我们那一代人的主要学习生活。通常情况下,学校各个班级只能安排上午半天书本知识课程的教学,下午便是参加集体生产劳动。那个年代的劳动课并非装模作样,而是实实在在下地干活。近一点的有校园屋后的山坡,远一点的有王家村村后的山场,在学校老师统一带领下,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少年成为名副其实的劳动者,将分配至各个班级的大片荒山开辟成土地,种上玉米、花生、红薯等农作物。学校甚至每年还饲养了两头猪,并且种植了两三亩田的水稻。1978年5月17日,学校为七七届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毕业典礼,办了六桌丰盛的宴席。令人感慨的是,宴席的菜肴大多都是学校自供产品,就连猪肉也是临时屠宰了学校饲养的大肥猪。
我们那一届同学有两个共同的特征:一是家庭兄弟姐妹多,有的同学是家中老大,有的同学是家中老二或老三,甚至老五老六也有;二是同学们都是农民的儿女,全班只有不到百分之五的学生家庭出生有些特殊。记忆里有一个同学的父亲是乡卫生院医生,另一个同学是老乡长的儿子,还有一个女同学她的妈妈是教师,情形大抵如此。那个年代,即便这几位学生家庭生活有一些优越感,但生在乡村也逃避不了适当的体力劳动,即便学校不开展勤工俭学活动,我们大多数孩子放学以后,仍旧要分担家庭相当一部分的农活,如砍柴、放牛、打猪草,以及“双抢”季节还要参加生产队割稻、插秧等等。因此,每天上学随身携带锄头、粪箕和扁担等劳动工具,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事情。
当年勤工俭学、半工半读的教学模式,在学校看来不应只是要求锻炼学生的劳动技能,而且必须要创造出劳动价值,简单地说就是要有一定的经济收入。仅仅开荒种地,收入虽有但收益很低。玉米、花生、红薯卖不了几个钱,而且周期比较长,一年才一季。可是学校要盖新校舍,公社财政虽有拨款,但仍有不少资金缺口需要学校自己动脑筋。学校方面不知谁想出了个好主意,与公社供销社对外销售业务部联系上了,然后他们与县城某部门(具体哪家单位?那时只有十几岁的我,自然一无所知)签订了一笔锹柄的业务。锹柄是有讲究的,它不同于普通的木材,它需要结实的杂木,长短粗细也是有指定要求的。但乡村里的孩子,不必特意普及这方面的知识,大家都懂,锹柄的规格和材质实际上跟锄头把子是一样的。1976年5月中旬的一天,学校决定停课一周,所有学生带上被子、衣服,当然还有柴刀,然后结集排成长长的队伍像行军拉练一样,沿着九华古道,途径牛栏圲,最后在长圲岭生产队仓库里驻扎下来。
长圲岭纵山峻岭,有奇峰高不可攀,也有峡谷深不可测。为预防学生在山中迷失方向,学校以班级为单位,班级又以小组为单位,每天有组织的上山砍锹柄。虽说班主任没有硬性规定我们每天砍锹柄的数量,但小组长每天晚上都将做一次数字统计。于是,从小吃苦成为习惯的我们暗自较劲,以谁每天砍得锹柄数量多为榜样。长圲岭有一处神秘的峡谷,名曰苦木潭。苦木潭深不见底,两则岩石缝里长着数棵高大的苦茶树。潭边一座古石桥,名曰长生桥。桥东接黄石溪古道,可达九华山天台顶。树木葳蕤,青藤掩映;石桥不语,岁月沧桑。只是不曾想四十多年以后,苦木潭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取名神龙谷,长圲岭也因此成为天南地北游客们休闲避暑之胜地;令人更为感慨的是四十多年后,2020年3月的一天,鄙人竟然能够在昔日老同学鲍晓灵陪同下一起同游苦木潭,真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也。
“命运”一词小时候不大理解,经历了大辈子的坎坷,到了如今耳顺之年,对命运似乎有了一些切身的感受。身为60后,我们那时每逢春季开学,腊月放假,一个自然年等于一个学年。然而到了1977年10月,也就是读初三的那一年,有一天班主任忽然在课堂说:
安徽省教育系统为了与全国教学机制同步,1978年需延长半学期。
班主任又特意补充说:你们77届正好面临毕业,那么自愿延长读半学年的同学继续来校学习,如果想提前回家务农的,毕业证书到时候照发不误。
延长半学期又能怎样?大不了也是半工半读,那还不如提前回家,反正学校又不赖我的毕业证书。基于这种认识,1978年、16岁的我就正式成为生产队一名社员,每天跟父母大人一样参加由生产队长安排的各种劳动。殊不知1978年对于读书人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全国恢复了高考制度。我们七七届有两三同学通过高考,扔掉了泥饭碗,捧上了“铁饭碗”。其中有一位同学官运亨通,一路高升,官职曾就任过浙江省省厅某文化单位的领导职位。这就是命运。当然,大多数同学与鄙人一样,即便参与了半年的延续就读,由于基础差高中也没能考上,娶妻生子或婚嫁他乡,一辈子依然与土地庄稼打交道。
1986年,刚结婚成家不久的我,面临着白手起家的困境。春上,农耕生产需要购买化肥、农用薄膜等物资,但是钱在哪里呢?那个时候,农民到农村信用社贷款是一条路子,但贷款需要人情面子,甚至必须要有人担保。有一天,我欣喜地发现南阳湾信用社负责发放贷款的职员竟然是初中同学鲍晓灵,可是心里却有些莫明的纠结。因为人生往往是此一时彼一时,这个时候的老同学已经不是当年上学第一天,与我一起一前一后扛着一根檩条从九龙庙摇摇摆摆扛到斯木河中学的那个老同学了,也不是昔日我们经常“换中餐”的那个老同学了。
何谓“换中餐”?故事现实版本是这样的:
上初中那会儿,由于居家与学校之间距离有点远,我们大多的时候都自带中餐去上学。我不明白那会儿鲍晓灵为什么常常端着一瓷碗玉米粒子上学?前些年,他才在微信里告诉我实情:由于他父亲当年是公办教师,户口不在生产队,所以家中计划分配的粮食不够吃,玉米就成了一种补给。我们家那时候虽说十分贫穷,但日常米饭还是吃得上。而且,我小时候善于在小溪里抓鱼,我的中餐里时常伴有小鱼炒辣椒。当年,我们两个头差不多大,玩得比较投缘,经常中餐换着吃,无意中成为少年往事里比较“经典”的一段趣事。更有趣的是,19岁那年秋天,我在牛栏圲鲍晓灵家做篾匠,彼时他在外地工作,我与鲍晓灵父母聊天时得知,原来我和他竟然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人。这样的巧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回到当年贷款这件事。其实,我只想贷款二百元。二百元放在今天,或许只值一天的工钱,但在1986年,相当于一笔巨款。我当时心情纠结,是怕有可能遭到老同学拒绝,而我虽然贫困,但骨子里却有些清高。假如老同学不给面子岂不是自讨没趣?但是,为了生存,我又不得不放下颜面去找老同学试试。当然,老同学并没有拒绝我,站在他的角度来讲,这只是他的本分工作,所有的顾及其实是缘于我自身内心卑微而产生的疑虑。
2018年2月21日,农历戊戌年正月初六,对于南阳湾七七届老同学们来说是个特别激动人心的日子。这天,在昔日几位骨干同学的努力下,我们在青阳县城某酒店成功举办了七七届四十周年同学会。当年70来位同学,这天上午到场的有50多位,应该说是一个“奇迹”了。而且校长来了,班主任来了,数学老师也来了,其意义就更加非同寻常。然而,我的目光在宴席上却没有捕捉到鲍晓灵的影子,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难道是之前没有联系上?事后我同他私下聊天得知,是他自己不想参加同学聚会,不要问为什么?就是没有兴趣。难道是他不尽人情?非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及为人处世的姿态,理应得到尊重。
2020年,农历庚子年二月,老父亲因脑梗旧病复发而离开了人世,我在老家处理丧事待了一个多月。鲍晓灵获知信息后想陪我散散心,便特地邀请我重游牛栏圲苦木潭。那天天气晴朗,朝霞将九华山脉天台峰至楼台山一带染成迷人的玛瑙红,故乡田野里的油菜花一片金黄,几只杜鹃一大早就在石湾园屋檐上空飞来飞去。山村空旷,炊烟袅袅,春天的气息浸润肺腑,受疫情影响及老父亲离世而压抑的情绪也得到短暂的舒缓。
鲍晓灵一大早开车从牛栏圲赶到石湾园来接我,四十多年不曾相见,相见已不再是少年。三言两语,感知老同学其实也是个念旧之人,虽中年发福,但气质不错,一路上念叨着我们上中学时“换中餐”的往事。老同学驾车带我沿着九华后山公路溜达。九华后山公路原本为九(华)黄(山)公路,始建于20多年前,也可以说是家乡南阳湾的一条“致富路”,令人遗憾的是它却成了一个烂尾工程。小车在破损不堪的盘山公路上行驶,既考验老同学的驾车技术又对汽车的底部造成一定的磨损。好在沿途风景十分迷人,又是老同学四十年后首次相聚,兴奋之情显然大于担忧。抵达九华山一天门后,下车远眺,此刻微风四起,天色苍茫,栖霞(尖山)峰像一根破土而出的“石笋”,坚韧挺拔,石湾园像一粒“芝麻”散落在白家山白鹤岩下;近观九华山脉群峰苍翠,白云缭绕,杜鹃花开,泉水叮咚……春风拂面,身心受到熏陶,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日的60后,童心未眠,将汽车抛在山谷一角,然后沿着陡峭的山路,一口气攀爬至一天门最高峰白沙岭。站在金子般沙石的山巅之上,放眼领略九华山神秘而又峻拔的绚丽风光,令人心旷神怡悠哉乐哉。
这天或许是一生中老同学之间最难忘的一次故乡郊游。中餐,在苦木潭农家餐馆,鲍晓灵设宴款待。酒足饭饱后,天空堆起了乌云,一天门诸峰呈现在一片神秘的铅灰色彩里,紧接着伴随一阵雷声轰鸣劈头盖脸的大雨过后,天空逐渐放晴,一股洁白的云雾从一天门峡谷中悠然升腾,环绕着楼台山四周飘荡,被春雨洗刷一新的长圲岭显得更加的多娇与静谧。劳驾老同学既当驾驶员又当导游,他领着我就近从高山里一片茶叶园进入神龙谷景区,沿着峡谷自上而下开始寻踪探幽。茂密的原始森林植被是神龙谷美丽的衣裳,峡谷叠嶂瀑布翠潭是神龙谷的内核。我们顺着弯弯曲曲的人工开凿的栈道,行走于架设在山谷悬崖上钢筋水泥台阶上,小心翼翼地一会儿漫步前行,一会儿躬身直下,耳边伴奏着溪水激扬的曲调,像一支笛音清脆而悠远。尽管眼前的情景无法与四十多年前在苦木潭砍锹柄的情形相吻合,但我仿佛能够从山谷里弥漫开来的气息里找回到少年的影子……
长圲岭被誉为九华山一天门之门槛,这儿的茶叶由于生长环境得天独厚,其品质也是皖茶精品茶系之一。庚子年鄙人在温州开设了秋浦堂茶庄,其中有两款茶便是产自长圲岭。而萌发从长圲岭采购茶叶的念想之初,就是前几年品饮了老同学鲍晓灵馈赠的茶叶之后,心中时常念想其品味才做出的决定。
最近几年,每年春节回到故乡时,鄙人都要在湾里溜达一圈,寻找岁月缝隙里的斑痕与足迹。每每站在新建的直通牛栏圲的公路上,朝斯木河方向远远望去,昔日那两排校舍在山脚下若隐若现,尽管如今它的功能已经改变为乡村养老院,南阳中学已经隐入岁月的尘埃,但回想起少年上学时的情景,那些劳动场景的点点滴滴仿佛就是在昨天,又仿佛是梦境般的虚幻与缥缈……
2022年10月19日于温州